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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 空间和凝视:三重视野下的《妻妾成群》

2024-09-20王帅超

今古文创 2024年36期

【摘要】自福柯对权力进行谱系学式的研究之后,对于权力的分析便多了起来。福柯的权力观念指出,权力来自话语、空间、凝视等人们周遭习以为常的事物。它们通过毛细血管式的管理来规范他者的行为,对他者进行规训。本文从话语、空间以及凝视三个角度分析《妻妾成群》中的权力观念,使得福柯的权力观念更为浅显,也使得文本中所隐含的权力关系浮出水面。

【关键词】权力;话语;权力话语;妻妾成群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6-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6.003

一、前言

自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于1975年出版了《规训与惩罚》后,不同种类的权力之间的衍变进程变得更为明朗,同时为人们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关于权力的分析。在作品中,福柯主要通过对惩罚形式转变的分析解释了君主权力向规训权力转变的原因:一方面,以断头台为代表的君主权力并不能如愿地恢复君主的威严,不能防止犯罪再次发生,也不能威慑潜在的罪犯。相反,这种公开表演式的行为更可能会激发群众犯罪的欲望。断头台的场景本意是将罪犯行刑的场面作为一场表演,通过对罪犯身体的折磨,向观众们展示君主至高无上的不容侵犯的权力,从而找回君主被损害的权力。但是由于场面的血腥、行刑的不顺利、罪犯慷慨激昂的演讲、痛苦号叫以及刽子手凶神恶煞的形象等原因,这场本该恢复君主权威的活动却有可能进一步损害君主的权威。罪犯成了英勇就义的殉道者,法律的保护者成了专断希望的罪魁祸首,二者的身份发生了调换。因此,群众不仅不能被吓得更加遵守法律,反而更可能出于对弱者的同情以及对皇权的愤怒而造成一次小规模的起义。另一方面,时代变了,社会类型发生了改变,社会的统治者发生了改变,罪犯需要通过犯罪获得的利益改变了,犯罪的类型发生了改变,统治者需要通过惩罚造成的效果也发生了改变。在君主权力时代,罪犯所犯下的罪大多数是大规模的、可以对人的身体、生命以及君主的统治造成伤害的。同时在某种程度上,犯罪被设想为某种对君主的个人侵犯,或对整个人口的安全加以攻击,而非对犯罪的个体受害者。惩罚是君主的还击,是他对权力的再度确认。而且,由于当时社会生产力的低下,人们所拥有的财产除了他们自己的身体之外别无他物。君主除了对他们的身体进行惩罚之外别无他法,除了对他们施以酷刑之外也别无他法。而自从资产阶级走上政治舞台之后,社会类型发生了改变,惩罚的目标变成通过先进的规训技术来“对付变得更微妙而且在社会中分布得更广泛的目标”[1]。由此可见,不同的社会形态造成了惩罚的不同目标,不同的权力有着不同的处理方式。

《妻妾成群》是作家苏童于1990年创作的中篇小说,该小说讲述了19岁的女主人公颂莲在父亲去世后嫁给陈佐千老爷做第四房姨太太的故事。张艺谋于1991将其改变为《大红灯笼高高挂》大获成功。在这篇聚焦于封建伦理以及“吃人”的小说中,由作家精心准备的语言表现、动作描写以及场景设计,无处不在彰显着权力的无处不在。作者展现的一切或许可以作为中华文化浸润的一种微缩形态,为人们探究中华文化打开一扇窗。

二、话语的权力

对于福柯来讲,权力结构并不如大多数人认为的那样,是一个金字塔结构。处于金字塔顶端的统治者掌握着至高权力,然后下面依次是官员、行政人员以及群众,他们所掌握的权力依次减少。权力并不是自上而下的直接命令,而是时时刻刻浸润在人们身边,对人们的控制以及自身权力的增长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便受到了规训。即权力充斥于日常生活,通过毛细血管式的管理来对人的行为进行规训,即所谓的“权力无处不在”(power is everywhere)。

自然而然,权力与话语二者有着紧密的联系,或者说正是话语这种毛细血管式的存在形成了权力,形成了所谓的“权力话语”。“权力话语”是权力的声音,表明权力在话语上拥有的特权、占有的特殊地位、对话语的依赖。“话语”这个术语在西方当代文学批判中被广泛地使用着。美国著名学者波琳·罗斯诺女士认为,“话语”实质上就是“所有被书写、被言说的东西,能够引起对话或交谈的东西”。而“权力话语”是指那些渗透着权力、控制力、责任意识的话语。[2]话语自古以来便蕴含着权力,如中国人常说的“什么问题都可以谈”“要与某某进行谈话”以及历史典故“杯酒释兵权”“邹忌讽齐王纳谏”等。所谓的“谈”即用话语中蕴含的权力规训对方,让对方服从于某种命令,从而完成自己的目标。他们在运用话语释放权力的时候不是直接地命令,而是巧妙地迂回,在无意之中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乔治·奥威尔的《1984》中也同样可以看到语言的力量:统治者通过不断的精简词语,对思想进行控制。例如把所有夸人的词语都削减成“好”,所有骂人的词语都削减成“坏”,以此类推,纵使某些人心中有了某些不同的想法,也会因为词语缺乏而造成语义的不精确而无法表达,他表达的权利就因此被限制。这样,统治者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由此可知,话语与政治也是紧密相连的。当某个群体失去了说话的权利与资格,那么他们在政治上也意味着失势,政治上失势导致应有的权利得不到保证,从而造成被压迫的命运。如君权时期的下层人民。他们一生为了温饱而苦苦挣扎,没有机会说话。教育的权利、资源被王权贵族所垄断。由于受不到教育,因此,就算他们有说话的机会,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因此,他们在政治上毫无地位,所以不能争取到受教育的权利,故而政治上毫无地位,由此形成了一种被压迫的闭环。

《妻妾成群》的话语可以分为男性话语与女性话语。男性话语在小说中以陈佐千和陈飞浦父子为主。他们通过话语对女性进行表述、虚构、压迫。包括但不限于“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让她们掏的”“做了婊子还立什么贞节牌坊”“老母鸡”,通过这些话语以及陈佐千的性压迫,他们把自己确立在一个主体的位置,四房太太则是依附主体生存的他者。她们存在的价值就是取悦、生育,再培养出下一代掌控话语的男性。但同样是男性话语,陈佐千和陈飞浦又是不同的类型。陈佐千是家中的老爷,是家中的帝王,他掌控着整个家族的财富以及性。他的男性话语是强大的、不假思索的,对女性直接破口大骂“婊子”“小心我揍你”。但人们在交往中双方很可能在动机、立场、态度、需求、意向等方面存在矛盾和冲突,发话者为了使得交谈进行下去,或为了进一步控制对方,避免对方躲闪逃避,往往要采取降低权力威胁的策略[3]。因此,陈佐千也并不总是对她们不客气地辱骂。陈飞浦由于从小见证了家中各位太太们的明争暗斗,已经对女性产生了恐惧。所以他的男性话语更多的是一种厌恶:“老母鸡”“又撒谎”。

而四房太太由于生存需要依靠陈佐千,所以她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对她们的虚构、压迫。自轻自贱地认为自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就是不像人。她们默认着这种统治,并把怒火散发到自己的同胞身上:雇人打别家的孩子、剪烂耳朵、跟踪捉奸。由此带来的并不是女性话语权的升高,而是自相残杀。但院子中的女性并未对男性完全地屈服,有时也会有反抗。以颂莲这个读过书的新时代女青年为主,梅珊为辅,她们敢于对老爷耍性子,甚至支配自己的身体:梅珊与医生有染,颂莲差点也委身于陈飞浦。陈佐千的年老体衰使得陈家需要一名接班人来维护这个摇摇欲倾的封建大厦,但怎奈何陈飞浦是一个看到女人就害怕的人。他并不能担此重任,所以面对颂莲,他只能退缩。退缩到自己男性的身体之中,躲入一个没有女性的安全堡垒。由此也可见,由封建传统以及性维持的权力王国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三、空间的权力

空间可以带来权力,空间下的位置也同样可以。一名教师、一位经理、一个监狱长、一名医生之所以拥有管理学生、工人、犯人、病人的权力,并非是因为他本身拥有特殊的才能,而是因为他所处在的特殊位置,是这个位置给予了他管理某些群体的权力。或者说他们所占据的位置为权力的运行提供了特定的空间。一旦那些被掌控的个体脱离了特定的空间:学生毕业了、工人辞职了、犯人出狱了、病人康复了,那么他们也就脱离了权力,或者说与这些位置相联系的权力就不再能行使了。在《性经验史(认知的意识)》中福柯对此解释道:“权力不是一种制度,不是一个结构;它也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某种力量;它是人们在特定社会中给予一个复杂的战略处境的名称。”[4]

同样,福柯在其《规训与惩罚》中列举了边沁所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 (panopticism):一种可以用最少的监管人员监管最多犯人的监狱样式,其最主要的特点是监狱中间可以看到所有犯人的瞭望塔。这座瞭望塔把犯人拉进一个被观察的空间,被目光的权力所规训。犯人由于不能确定中间的瞭望塔是否有人监管,所以需要时时刻刻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因此他们时时刻刻都处于被监管的状态之下。当然,权力的流通并非单向的,因此犯人同时也被其他的犯人所监视以及监视着其他的犯人。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尽管瞭望塔有百叶窗作为遮蔽,但百叶窗并不能阻挡蕴含着权力的目光,身处其中的人也被无数双眼睛所监视。从监狱延伸到社会,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的被观察的空间。每个人都监控着他人的同时也处于他人的监控之下,每个人都既是监控者又是被监控者。只要身处于社会之中,便不能避免目光的监视、权力的规训。例如一位在冬天穿破洞裤的人一般,重要的不是他觉得冷不冷,而是他人觉得他冷。面对所有人的疑问以及嘲笑,令他感受到困惑的不是寒冷,而是这些时时刻刻觉得他冷的人的目光。这些目光中的权力,或者说蕴含了权力的目光规训着他,促使他去换一条更为保暖的裤子。可以说规训他的权力来自凝视,来自话语,当然还来自他处于社会中的位置。当我们处于这个社会之中,就处于权力的掌控之中。由此可知,建筑对于权力的影响也是极为深刻的。

《妻妾成群》中,陈家大院分割得整整齐齐,如同一个个牢房,各房太太在自己的小方格中服刑。虽然布局不如全景敞式监狱那般便于监视,但权力的目光在私下里流通着。老太爷甚至在家中安排了探子,来监视各房太太。包括家中的下人们,他们也时刻盯着自己的主子,如狱警监视着犯人一般。那个布满紫藤花的禁地,如同处决犯人的行刑场一般不容靠近,但是相较于勾心斗角的陈家大院,那里更能给颂莲以安全感。

四、凝视的权力

丹尼·卡瓦拉罗认为:“凝视(gaze)的概念描述了一种与眼睛和视觉有关的权力形式。当我们凝视某人或某事时,我们并不简单地‘在看’(looking)。它同时也是探查和控制。它洞察并将身体客观化。”[5]《妻妾成群》中,对于凝视,看以及被看的场景着实不少,从颂莲进门时对陈家大院的观看,燕儿以及下人们初见颂莲时的观看,陈佐千对于颂莲的观看,饭桌上大伙儿对于颂莲的观看,以及最后五太太对颂莲的观看。每一场观看都有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视角带来不同的效果。陈佐千对颂莲最深的印象是初次见面,在西餐厅。尽管颂莲家庭已经破败,她马上要嫁给陈佐千当小妾了。但她作为一个女大学生,仍有不同于其他女人的一面,那就是她的天真烂漫以及稚嫩的勇敢。第一次面对这个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给我要一盒蛋糕好吗”。我们从陈佐千的视角看着颂莲将一根一根的蜡烛插在蛋糕上,提前给自己过完生日,透过火苗看颂莲愉悦稚嫩又漂亮的脸庞,以及由此表现出的某种微妙而迷人的力量。面对这种天真烂漫,作为风月场上老手的陈佐千由此感觉的是一种新奇,一种想要将这份天真烂漫占为己有的龌龊。在他的视角中,颂莲这新奇的举动仅仅是让他兴奋的前戏,他对于颂莲的凝视是将颂莲视为自己的玩物,将颂莲视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个组件。

在陈佐千五十岁大寿上,也上演了一出看与被看的好戏,这次的主角仍然是颂莲。先前颂莲因为三位太太为忆容与飞澜打碎花瓶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而头疼,因此去晚了陈佐千的生日宴。且由于自己准备的礼物和他人相比上不得台面,因此她想要通过在饭桌上当众亲吻陈佐千来表达歉意。但陈家毕竟是一个中国的传统家庭,所以当这件事情发生之后,陈老爷脸涨得通红,并厉声训斥了颂莲。并非是陈老爷不喜欢颂莲的亲吻,只是众人的凝视使他不得不这样做。众人在这时是中国封建的代表,其中蕴含的权力迫使陈佐千做出这样的举措,既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也是为了尊重传统。

经历了陈佐千凝视颂莲、众人凝视陈佐千和颂莲,还有颂莲对于陈佐千的凝视。那是在五十大寿宴席之后的几天,面对陈佐千性能力的衰退,颂莲看到了他眼中的软弱胆怯。这个有四房太太的风月老手在这种时刻也会窘迫不堪。当一直被凝视的颂莲突然得到了凝视他人的权力,首先感受到的是茫然。这种凝视的转化并没有持续很久,陈佐千立马又拿回了话语的权力:通过对颂莲的要求来达到对颂莲的侮辱,并借此斥责颂莲,重振男人雄风。

五、结语

《妻妾成群》是苏童的代表作之一,通过虚构一个中国封建大家庭四房太太争风吃醋的故事,为人们展现了两性关系中蕴藏的歧视、对立以及权力关系。由上文可知,权力的因素包括话语、空间以及凝视。这三种因素并不是单独行动的,它们总是相互交织在一起,一个拥有权力的位置同时也会拥有富含权力的目光以及话语,共同为权力毛细血管式浸润发挥作用。颂莲并非一个逆来顺受的无知女青年,她上过学,有傲气,会抵抗。但这种天真的抵抗终究不敌来自各方各面的权力的规训。面对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的权力,“颂莲”们能做的似乎只有束手就擒。但若想摆脱他者的命运,自己掌握生命的主动权,则需要“颂莲”们去劳动、创造,把握经济命脉。

参考文献:

[1](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修订译本)[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2]崔明路.女权主义批评的“权力话语” [J].小说评论,1999,(05):61-63+66.

[3]钱俊.《白象似的群山》话语权力解读[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09,20(01):88-91.

[4](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第1卷·认知的意志[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5]赖丹琪.顺从、抵制、逃离—— 《乞女》中的权力话语凝视与女性主义意识[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7,(03):57-66.

作者简介:

王帅超,男,汉族,河南郑州人,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