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足不求颜色似
2024-09-14赵炜
一
1961年初春的一天,晴空朗朗。一所师范学校的校园里,一位青年男子手拿一本书,在一条小路上慢慢地走着。这时,迎面走来一位青年女子,圆圆的脸蛋上挂着甜甜的笑容。看到青年男子,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老师好!”青年男子温和一笑:“你好同学!”
在这条小路上,他与她经常碰面。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往后梳着,清瘦但很精神。1956年,他从河南大学文学院毕业后就来到这所师范学校教书,她是师范学校的学生,听过他的课,印象很深。她容貌姣好,气质清纯,是学校的文艺积极分子,经常在文艺会演中表演节目。
她和他都知道彼此,但没有更深的交往。
1961年夏天,由于成绩突出,她留在师范附属小学担任教师,成了“孩子王”。在那条小路上,他俩还是经常碰面,虽然她也成了一名教师,但一见到他,依然是崇拜的眼神、羞涩的笑容。他知道她当老师后,默默地迈出追求的步伐,送给她一本世界名著《复活》,书里有一张他的照片;中秋节那天,他邀请她与自己的同学一起去游玩、聊天、赏月。他的同学都是学文学的,赏月活动不失浪漫。
很快,国庆节到了,她回信阳老家看望父母,没过几天,一封情书就追到了她老家。姑娘的心扉开始绽开恋爱的花朵。虽然他大她6岁,但在她心里,他儒雅温和、忠厚老实,而且有学问,担任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课讲得很精彩,获得过全地区公开课大赛第一名。征得家人同意后,她就认定他是自己的终身伴侣了。
1962年元旦,在学校简陋的教室,他和她结为连理。新房是一间旧教室,没什么家当。勤劳的男主人用7块木板做了一张床,架了个火炉,一张课桌供两人备课。同事们其乐融融,他和她很快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四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孩子们的哭闹声犹如一曲交响乐,每天上演;你到我家拿一把菜,我到你家聊聊天,热心的同事给忙碌的老师带几天孩子也是常事。那时,信任的纽带是看不见的安慰剂。
随后几年,他和她的三个孩子相继出生。那时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90元,养三个孩子,又没有老人帮着照看孩子,光是请保姆就需要30多元,那是要天天计算着花销的!他一年四季穿着一双球鞋,一身旧制服。她也就那么两身衣服轮流着穿。但出门上课,两个人都穿得很整洁。
1978年,他调到省城郑州一所大学工作。在她来郑州之前,老大老二跟着他先到郑州上学。他又当爹又当妈,除了备课上课,还要给两个女儿做饭。
1979年元旦,她带着最小的女儿来到他所在的大学,一家人团聚了。当她风尘仆仆地带着小女儿走进学校大门,与推着自行车前来迎接她们母女的他四目相对时,他们的眼里都噙着喜悦的泪水。
二
他是我的父亲,她是我的母亲,我就是他们最小的女儿。
描述父母的青春往事,我更愿意用第三人称,那是对逝水年华的本真描摹,更是一种来自心底的尊重与追怀。
我来到郑州那年9岁。我们全家5口人,住在学校招待所一间2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两张课桌,拼在一起供大人孩子备课、学习之用;几张凳子,全家人挤在一张小圆桌上吃饭。空间小,但温暖和美。
1980年年初,我奶奶到郑州与我们暂住一年,可想而知招待所的那间房子是如何被高效利用的。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奶奶要回到姑姑那里。临走前的晚上,我帮奶奶打好洗脚水,奶奶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我熟练地把她那很长的白色裹脚布一层一层地解下来,然后把她那双小脚放入洗脚盆里。奶奶边洗脚边对我说:“三儿呀,明天等我走之后,你把我枕头底下的10块钱交给你妈,让她买件衣服。她人可好啦!”
从奶奶真诚的心意和赞美儿媳的暖心话里,就能知道我妈妈对她是多么孝顺。的确,她老人家对儿媳很满意,那时爸爸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1981年,我们离开招待所搬进了楼房,有了专门的厨房、客厅和卧室,虽然每个房间都不大,但起码看起来更像个家了。我们别提有多兴奋,忙着打扫屋子、安置床位——让父亲欣慰的是,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只见他把一本又一本书小心地放置在书架上,像观看自己的宝贝一样欢喜。父亲人到中年回到大学中文系重执教鞭,吟诗诵文、赓续古文传统,是他始终不变的精神追求。那时,母亲在附属小学教书,他俩各自在工作岗位上教书育人,相互鼓励,都干出了一番事业。
多年后当我也被学生唤作师母时,我总会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是一位善良、热情的师母。父亲当年在古典文学教研室工作,给学生教授魏晋南北朝文学、隋唐文学等课程,还担任学生党支部书记。中文系好学上进的学生很多,一些学生经常到家里请教我父亲。母亲一见到学生来家里,忙不迭地招待他们,有时还留学生在家里吃饭。父亲备课时,本来爱说爱笑的母亲总是很安静,隔段时间就给父亲续热茶,有时会悄悄站在父亲身后看他写字或批注,偶尔问一下古诗中的某个字怎么读。
父亲性格沉稳、内敛,整天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家里的大事都由父亲决策,我们三姐妹的求学、选择专业等,都是听父亲的意见。有句话是,女人崇拜男人、男人深爱女人,也许是幸福婚姻的前提。当然,婚姻幸福的因素很多,但这个因素也许是最重要的吧!
母亲是崇拜父亲的。她总爱对我说,你爸书读得多,有学问,有主意。是呀,母亲认为自己是小学教师,没有父亲学问大,每当要决定什么事情时,都很顺从父亲的意见,认为那是正确的选择。
爱美的母亲喜欢穿物美价廉的衣服,父亲不反对母亲买衣服,有时还陪她一起买,给她做参谋,建议母亲穿适合她的衣服。母亲喜欢吃排骨,每逢她过生日,父亲都会老早起来到菜市场买新鲜排骨,若是没有课,他从10点多钟就开始炖排骨,中午一锅浓香的排骨和一碗长寿面就是母亲的生日盛馔。
母亲的名字里有个“莲”字,她具有的美也如荷花一样清雅纯洁。母亲的勤快、干净与灵秀,使父亲的生活充满情趣与艺术的享受。母亲多才多艺,会唱歌、跳舞、拉手风琴;父亲虽不擅长器乐,但懂得欣赏音乐,喜欢听母亲唱歌。他认为哪首歌好听,还会和母亲一起唱。他们最常唱的几首歌是《跑马溜溜的山上》《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洪湖水浪打浪》。
多年来,我深深地感受到父母不在乎物质生活的简朴,而是更加重视精神生活的滋养,也使他们的孩子懂得幸福的生活不是物质享受,而是精神富足。所以,我很喜欢家里浓厚的书香气息:书本、音乐、艺术、歌声——"安静又丰盈,简单又充实。
三
父亲57岁时患了胃癌,在北京做的手术,手术很成功。母亲日夜陪在医院里,尤其是父亲刚做完手术的那7天8夜,母亲不离父亲一步。父亲出院返回郑州后,母亲精心照顾他,想办法让他吃可口的饭菜。闲暇时,母亲会陪他去离家最近的绿城广场散步、赏花,充分融入自然,颐养身心。有时他们还会带着小外孙玩耍,增添了童趣。父亲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走路也有了力气,67岁时还和我们一起去北京登长城、爬香山。2013年,77岁的父亲去世了,患癌后又活了20年,堪称坚强的抗癌明星。在父母51年相依相伴的岁月里,母亲的开朗与体贴,犹如明媚的阳光,带给父亲无限的温暖。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一个人生活,直到2015年做了腰椎手术后,我们才请保姆照顾她。搬到新校区后,她也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书房,桌上摆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与她的合影,一张是我家的全家福。
记得有一天,我去看望老母亲,她兴奋地拿着一本随笔集,指着一篇文章说:“你看,这篇散文写得真好!”我一看,母亲说的文章是苏联作家高尔基的作品。我马上应和:“是的是的,高尔基的语言精练,富有激情。”母亲说:“是呀,你父亲年轻时经常让我读书,增强语言表达能力。那时我忙于工作,又要照顾你们三个,哪有时间读书呢!后来你们大了,我又得了颈椎病,不能低头看书。其实,读读散文、诗歌,真是美的享受呢!”母亲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那神情,似乎还沉浸在父亲当年对她说话的情境里。要知道,父亲拿着书在那条母亲上班必经的路上慢慢踱步的身影,已永远定格在母亲的记忆里。
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他们遵从内心的召唤,保持知识分子的本色,教书育人,辛勤耕耘,不计名利。父亲不仅课讲得好,深受学生喜爱,而且深耕古典文学领域,在魏晋南北朝文论等方面有自己独特的学术见解。在做学生工作中,他所推崇的“要注重学生的非智力因素的培养”至今仍然有生命力。1986年,父亲荣获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母亲手执教鞭一辈子,获评中学“高级教师”。
父母几乎没有说过“爱”字,但他们把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了彼此,奉献给了家庭。不论人生处于何种境地,爱始终是他们前行的力量。他们不离不弃,相扶相携"51年,度过了金婚。他们言传身教,全力支持孩子们读书上学。我们三姐妹在书香浸润的家庭氛围里,都接受了高等教育,父母应是十分欣慰的。
不论是工笔花鸟还是写意山水,凡绘画都会用到渲染,使画作有天有地,浓淡相宜,富有灵性与情感。而父母的人生故事,是一种“意足不求颜色似”的渲染——他们相伴一生,彼此忠诚,相濡以沫;他们热爱生活,老实做人,认真教书,善待亲朋;他们用真诚、善良、正直、坚强作为生命的铺垫,渲染出一幅自然纯净而又淳美优雅的生命画卷。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