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喜欢短剧
2024-09-12李少威
很久以前我写过一篇《我们为什么需要烂片》,挨了不少的骂,批评者争相表示自己不属于“我们”之列。然则下一部烂片降临,还是有那么多人付费,看完继续表示自己不喜欢。
现在轮到短剧。短剧的付费逻辑更符合资本的运动逻辑,每分每秒地增殖,一部成功的短剧,短时间内的充值数额,能让电影大导演也为之咋舌。同时,短剧那么赚钱,但舆论几乎都在讽刺它,好像这世上没人喜欢它一样。
这恰恰证明它悟透了人心。它知道,世间大部分人,真实的自己就是像被它所捕捉的人那样,容易沉迷于简单粗暴甚至有些不合逻辑的“爽”,而现实中的自己,又从不愿承认这个真实的自己。这是中国哲学的原始命题。杨朱与道术之士,承认了这个真实的自己,所以决定不装了,贵生纵欲;而佛家,承认了现实之我与真实之我的矛盾,认为这是万般皆苦的根源,但又断言现世不可解决,只能寄托于来世的解脱。而短剧则决定,挖掘、放大、顺从这个真实的自己,让人片刻地爽一把,并为之付费。
真理不一定让人喜欢。我们还是从终极的来处说起。人是动物的一种,动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所以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然而自然之手又赋予了人以最高级的智能,遥遥领先于任何其他自然生命。因此,人的诞生本身就是自然作工的异化——它亲手创造了一个有能力反对自己的物种,这种物种的特点是具有对自然的超越性和主体的能动性。
人所具有的对自然的超越性和主体的能动性,必然要体现为某种功能趋向,就像水向下流,树向阳而生,火药内在地就是要爆炸一样。这种功能趋向,可以概括为“牛逼”——人有对“牛逼”的天然向往,就像飞蛾趋光一样。人人有这种天然向往,就会发生剧烈的种群内部争斗,有赢有输,赢了的“牛逼”,输了的“苦逼”。先说明一下,这两个词都不是粗话,“牛逼”早已进入社会学家的研究范围,比如郑也夫,后面会提到;而“苦逼”是佛家名词,观音菩萨认为,“众生被厄困,无量苦逼身”。
为了限制争斗带来的集体覆灭危险,为了减少搏斗与残杀,也为了确认输赢,承认结果,才有了各种制度和规则,于是人类社会产生了秩序(霍布斯)。然而秩序本身是违背人的天然向往的,所以它只是一种有限妥协,不能真正消解人对“牛逼”的向往,因此整个人类社会,就变成了每一个人都在戴着镣铐跳舞——一些聪明的人是戴着面具跳舞。继而,便产生了前文所述的真实之我与现实之我的矛盾这一哲学原始命题。为了缓解这种矛盾,宗教各显神通,而世俗世界,则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游戏,在游戏中“牛逼”,在虚幻中获得巅峰体验,在建构中顺从自然趋向。所以,郑也夫把在游戏(比如奥运会各种项目、电玩世界等)中获胜称之为“良性牛逼”。
短剧,至少现存绝大部分短剧,就是一种更懒的游戏,一种一动不动就可以“良性牛逼”的方式。主人公不断被压抑、被欺负、被冤枉、被轻视、被贬损,然后痛快地反转,满足了最普遍的现实之我的需求,批量提供着标准统一、普遍适用的精神胜利法。
是一个6岁小孩让我参透。有一天他问我,《三国演义》你最喜欢哪一段故事?我不假思索地说:“温酒斩华雄。”继而恍然大悟,所有为人津津乐道的文艺作品都有爽文的影子,只不过短剧把它密集化到了极致而已。
所以我们会喜欢短剧,并且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