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菩萨与美工刀

2024-09-11何新乐

野草 2024年5期

林小峰最后一眼看见不穿制服的人是在三个月前。当时他坐在一辆装了铁栏杆的大巴车上,他的手上脚上也挂着铁,胸口被铁的重量往下拽,要把他拽向深渊。落在大巴车顶上雨滴的声音更增添了几分初春阴冷的气氛,他无力地从车帘缝隙中看向窗外,任由目光从打伞来往的人影上淌过。“最后再看一看这条陌生的街道吧。”他想,或许在许多年里他都将记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片段。

如果车轮是倒着往回滚的,那么雨就要落到天上去,“滴答滴答”是雨水汇聚的声音,店铺换了方向流动,行人后退着走路,回到终点也是回到起点,太阳在看不见的云层后面从西滑向东,地球逆着转动。那么,车上的林小峰也要后退,朝着后背的方向,退回到上车时排成两排的人群中,戴着手铐脚镣“踢踏踢踏”地后退;退回到警察拉开看守所大门时那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中;退回到庭审现场,低着头听法官宣读判词,那时刚好有只苍蝇在桌子前搓着脚。后退,被剃掉的头发都一寸一寸长了回来。后退,退回到拿出美工刀的瞬间……

通向监狱的大门打开了,大巴车驶入熄火,监狱警卫队民警拿着册子上车。

“林小峰!”

“到!”他想,从此,我就是这里的一员了。

通向监狱深处的第二道大门打开了。大巴车载着一车沉默的人像载着一桶窒息缺氧挤在一起的鱼。车停在一块空地上,押车的防暴队民警打开车上铁门:“下车,别挤,快!”人群拖着脚镣顺着次序前行,车上仅存的一点外面世界的空气便很快稀释殆尽了。

如果不去看围墙,那么天空也可以很宽阔。林小峰想起他上学时也有一堵围墙,将学校围在半山腰上。许多次,当他翻过围墙,总要骂上一句,拍一拍身上的墙土,去林间打鸟抓鱼。这里的围墙他是翻不过去了,上面除了铁丝网,还架着两根电线,安静时会有电流“嗞嗞”流动的错觉。他在看守所曾听一个几进宫的人吹牛:“啥,越狱,你以为拍电影,围墙上两万伏电线是摆设?就算你爬上去,你也翻不过去,岗亭里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你跑得有子弹那么快?”

林小峰适应着新的生活,之前想象中的恐惧在日复一日的队列会操中慢慢消散。就像等来一场大雨,当雨点落在身上,把全身都淋湿,也会有一种痛痛快快的感觉。这里的日子望不到头,目光所及之处仅限于围墙,除了响亮及时地喊出“到”“报告”外,他不愿说更多的话。当有犯人问他:

“林小峰,犯了啥事进来的?”

“抢劫。”

“就你,瘦鸡一只,抢得了谁啊,哈哈哈。”

他不再废话,转过身,忙自己内务去了。有次在洗漱时,一个背上文了一尊观音的赤膊犯人在他边上刷牙,满口泡沫。

“林小峰,碰过女人吗?你知道女人哪里最软,摸起来手感最好吗?”说完便大笑起来,笑到咳嗽,嘴里的泡沫吐到了面前的墙上。旁边的犯人也跟着嬉笑起来。

按照以前,林小峰必然要跟他争论一番。关于女人,比理论比实践他都不愿输,但此时林小峰并不理会,监狱里的争执往往没有胜利者。晚上熄灯的哨声已吹过,他躺在并不漆黑的牢房里,看着天花板,看着那里停着的一只黑色小虫。慢慢地,黑色小虫开始模糊成一个黑洞,把监舍、铁门还有他自己一并往里吸进去,在空无边际的黑洞中,时间停止,他回到回忆中。

王老太醒来是在凌晨四点。“在下雨,他们不会来看我了。”她默念,感觉自己是一艘孤零零的船,飘在“幸福之家”养老院,被水波推着推到对岸去。“天还没亮,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啊。”她转了个身,床板的声音和她轻微的叹气声吵醒了与她同房间的老人。

“醒啦?”

“醒了,睡不着,晚上睡得不踏实。”

“又在想以前的事?”

“是啊,那张躺了十多年的木床。”

“儿子把你安排在这里也是为了你考虑。”

“哎,这么多天了,他们来过几次啊。把我一个老太婆丢在陌生的地方不管了。”

“等天亮了让护工推着四处走走。”

王老太睁着眼睛等天明。好多次,当她回想起老伴刚离去后的那些不眠夜时,也是睁着眼睛。要是没有天亮该有多好,永远活在黑夜里,心中不再有期待,不再有失望。

如果河水能倒流,王老太的船就会渐渐远离对岸,逆着风慢慢地回到生活的源头,看见那些经历过的事一幕幕重演,她辨认着失落与希望交织,泪水与欢笑共存的画面,像是仰头的观众观赏一场在天空演出的戏。

“另一种形式的坐牢。”有次她跟护工抱怨。自从发生那件事情后,她的儿子儿媳有了借口把她送到这里。当时王老太坐在轮椅上,被他儿子推进了养老院的门,儿媳提了行李。

“你们这是要把我卖了!”

“怎么这样想,妈,这个养老院口碑不错的,您一个人住在那个老房子里,我们也不放心啊!”

“那也不用你管,要死我也要死在家里头,那里还有你爹陪我!”

登记住院时,王老太执拗地在一边生着闷气,几个老头老太木讷地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看着他们。一些日子过去了,除了跟护工和同房间的老姐妹偶尔说说话,她还是没能很好适应新的环境。有一天,天空晴朗,年轻的护工推着她到室外晒太阳,她看着不远处的围墙问:“外头是什么?”

“围墙的外面还有一个围墙,隔壁就是看守所,刚被抓的人就关在那里。”

“哦。”王老太想,有可能他也在那个围墙里。

漫不经心的太阳朝着群山落了下去,巨大的晚霞落在不远处的一幢烂尾楼上,像是一截枯木上停了一只身披霞光的凤凰。她吃了晚饭,护工把她推回房间,为她准备好洗漱的脸盆、毛巾,叮嘱她吃了药之后就可以睡觉了。今晚继续睡在一张不能使她安睡的床上,她翻身的声音很轻,仿佛一艘小船在水波中轻微地颠簸。接着,水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旋转,把周围的一切连她自己都吸了进去。时间停滞,她开始了回忆。

暨北街道福田路58号北门新村6幢202室是王老太跟老伴结婚时买的房子,在这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地方,她和老伴生活了几十年。房子里有过争吵、欢笑,有过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及淘气的孩子被训斥后的哭泣。如果房子是一个留声机,它会记录下很多特殊的声音,在主人老到无所事事的时候一遍遍播放,慢慢重建过去那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梦,在梦里人们还是当时的模样。

五年前,她的老伴因意外去世后,整个房子突然安静下来。起先,她还可以借着悲痛活下去,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就连“悲痛”这样强有力的药丸也渐渐消融在平淡的时间之水中了。有一天,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稀疏的白发,拿起一把缺齿的梳子,独自梳起来。在某一瞬间,她仿佛有一种错觉,坐在那儿,觉得有人在耳边叫她,她起身仔细分辨,这个声音又消失不见了。

她把她老伴的相框放在客厅案台边上,案台中央垫高供着一座观音菩萨像,前面放着电香炉,插上电时,鲜红的光使照片上观音娘娘的脸颊多了一丝红润的光彩。有时拜完观音娘娘后王老太会跟照片里的人说说话:“老头子,你丢下我,我心里苦啊。”后来,她渐渐沉默了,有些话都放在心里了,只在吃饭时,不经意抬头看他一眼。这些年里,王老太除了在上午逛一趟菜场,便极少出门,像寄居蟹寄居在螺壳间,她寄居在这个房子里,按时为房子开灯、关灯。窗外的光从凌晨起到鼎盛到衰败到坠向群山,她为自己准备了晚饭。当群山间溅起的一滴滴白日鲜血黯淡时,她明白一天又将过去了。

偶尔她的儿子也会来看她,时间不长,从坐下到屁股离开竹凳子也就三四个小时。虽然如此,王老太在日历上依然用签字笔在清明、端午、中秋这样的节假日上画上黑黑的圈圈,期盼这短暂发光的日子能一次次到来。后来,她给自己买了只灰猫回来,取名闹闹。闹闹是母猫,很调皮。一次,它跳上客厅案台,将她老伴的相框从桌子上打翻了,她也不气恼,跟老伴介绍:“老头子,它是闹闹,还小,不懂事,不要介意啊。”王老太忙完自己的事后,总要跟闹闹说上几句。

“闹闹,今天有没有闹。”“闹闹,看看,我到菜场里拿了些没人要的细鱼头,烧给你吃。”“闹闹,今天元宵节,只有我老太婆陪着你过了。”

让王老太受不了的是发情期的闹闹在夜晚的叫春,如嚎似怨,又似半夜醒来没奶喝的婴儿的哭声,一声声将她从梦境中拽回来,扔在深夜无边的黑暗中。更让王老太受不了的是邻居已经向她抱怨好多回,说她的猫晚上爬到阳台上对着窗玻璃叫或在楼下花园杂树丛中叫,弄得他们都睡不好。他们希望王老太别再养猫了。

“听多了对人不好。这猫啊,要么绝育,要么送人。”

王老太不忍闹闹被兽医拉开肚子。阳台上,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抚摸着它的脑袋。

“春天过去,我再把你接回来好不好?”

她把闹闹送到了乡下表姐家。回到家后,王老太觉得整个房子更空、更安静了。她故意将拖鞋拖得很重,让鞋子后跟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故意在喝完水放杯子时,让杯子与桌子有轻微的碰撞声,搬椅子时不再考虑楼下的感受而直接拖拽。特别是当她半夜醒来,感觉整个世界被抛下的只有她自己。“没声音,照样还是后半夜醒来啊。”孤船在夜晚航行,晃晃悠悠到天明。

林小峰对父母的印象模糊,在他尚未形成有效记忆之前,他的父母就外出打工,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次,当着他的面吵一架,又不见了踪影。之后,他们交错着回来。他想起奶奶有一把缺了齿的木梳,小时候奶奶给他梳头发时把头皮弄得很疼。“疼,奶奶。”“你头上长虱子嘞。”再后来,他的奶奶管不住他,就放任林小峰在山野间像野草一样疯长。四季轮转,野草枯黄了一茬又一茬,林小峰十二岁那年,他的父母离婚了,林小峰想,从此更没人管我啦。

林小峰开始逃课了。围墙外面是当地农民种的油菜花,大片大片油菜花开时,风吹过,山坡上连绵着黄色的波浪。白色的围墙,将学校困成一座孤岛,整个春天都在外面浪费着。林小峰刚开始逃课只是出去玩个半个小时,后来整节整节地逃课,再后来半天半天地逃课。有一次,班主任漫山遍野寻找他,最后在一大片油菜花丛中找到了,他衣服上落满了花粉。

林小峰上六年级时的班主任是个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他们学校的女老师,小小的个子,相貌中等,戴副眼镜,对学生严厉。她离家远,周末也住在学校。

一次上课时,林小峰吊儿郎当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凳子上,歪着头,抖着腿。

“林小峰,你给我坐好,看你坐的样子,像个学生吗!”

林小峰摇头晃脑地直了直身子,没过一会儿又塌陷回去。

“你给我站着听课,站起来!”

他觉得她让他在同学面前丢了脸,用眼睛瞪了她一眼。班主任拿着书从讲台那边过来了,林小峰还是坐着。

“啪!”一本书甩在林小峰头上,他下意识的拿手挡了下,“嗖”地站起来时将右手举到头顶。

她也下意识地拿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边上几个男同学拉住了他。

林小峰已经不满足于在校门外欺负同学,拿把小刀把低年级的学生吓得哇哇大哭,或者拦住女同学,让她们四处乱窜。那天放学后,学校里的人寥寥无几,班主任在教室里为几个学生补课。林小峰经过她的宿舍时,看见宿舍旁的电线上晾晒的几件裙子中间有一条红的蕾丝内裤。他拿来竿子用手拨开裙子,试了几次将内裤挑到了地上,裤头上沾了几根枯草。他把衣架捡起,捏着衣架的挂钩来到门卫大叔的宿舍旁,那里晒着两件灰色的男士内衣。他早看门卫不顺眼了,那个上顶着油头,下长着络腮胡的矮胖男人老是揪住他不放。他看了一眼,四周无人,就挑了其中那件有点破旧的内衣,同样用竿子挑下来。他把那条红色蕾丝内裤塞进了老男人的内衣里,两个衣架并在一起。林小峰拿在手上掂了掂,对着光,隐隐约约能看到灰色内衣里的那片暗红,然后小心翼翼地挂回去,迅速跑开了。

事情是这样败露的:“哪个不要脸的东西!”大叔一手拎着短裤,像是拎着一小片凝固的血闪过灰色的校园。那时班主任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她看到冲进来的大叔手里拿着自己短裤时气愤尴尬不已。门卫察觉到班主任的异常,瞪了眼睛走向她,责问她为什么要把内裤放进他的内衣里,她更是羞得哑口无言。迷迷糊糊中她抢过门卫手上的衣架,跑进宿舍独自哭了一会儿。当她把眼泪擦干重新戴上眼镜时,羞愧已转为愤怒了。她去班级里发了飙。

“要是这个流氓在我们班级里,有他好看的!”后来有个同学跟她报告说那天看见林小峰在那边附近逗留了好一会儿。而这些天林小峰刚好又翘课了。

她找了跟她搭班的男老师,让他开车去找林小峰。车子盘着山路开,沿路问了几个村民,找到了林小峰的家。最先欢迎他们的是院子里的几只鸡鸭,叫唤了一阵之后欢快地跑开了。林小峰的爷爷蹒跚着出来了。

“哦,是小峰啊,老师啊,他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去喊一声,小峰,小峰……”

班主任余气未消,一脸怒意坐在门口方凳上。

林小峰提着一个红水桶,晃荡晃荡地回来了。看见班主任坐在门口盯着他,他站住了,把水桶放到地上,水桶里的鱼惊了下,甩出一些水来。

“林小峰,这事情是你做的吗?”

林小峰低着头不回答。

“男子汉敢做敢当,是不是你做的?”

林小峰抬了抬脑袋,侧着回答道:“是又怎么样。”

“啪!啪!”班主任人小但灵活,冲上去就是两个耳光。

“打得好。”他爷爷说。

林小峰来到王老太城市那年,他已经辍学三年多了,起先他在他老乡位于暨北街道浣纱北路上的洗车店里帮忙洗车。两夫妻,店开了三四年,除了洗车,也做些汽车美容之类的业务。林小峰来的时候跟老乡谈好,洗一辆车得十块工钱。除了房租与三餐,一个月下来,手上还有些零钱。天气下雨或者晚上关店时,林小峰会去附近的网吧上网,靠玩游戏打发身在异乡的寂寞,时间久了就跟网吧老板成了朋友。

“小峰,来了啊,还是老位置吧?”

“嗯,老板,两瓶饮料,再来包烟,多少钱?我扫你。”在网吧嘈杂、烟雾缭绕的环境中,当他戴上耳机的那一刻便进入了自我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并不是一个小角色,通过YY等聊天软件,发号施令,指挥着团队打败一个个BOSS。当团队活动结束,他摘下耳机走下楼梯重新走进黑夜,那种兴奋愉悦的感觉才开始渐渐消退,这通常是半夜一二点了。

一天,洗车店里来了一个开宝马的女客户,穿着旗袍,妆容精致,耳边还摇晃着两颗闪亮的珍珠,老乡立马迎了上去。

“姐,车又脏啦。”

“嗯,洗得仔细点,上次踏板下面还沾了泥。”

林小峰刚想拿了钥匙把车开到洗车位上就被女人拦了下来。

“穿这么脏,要直接坐在我毛皮垫子上啊!”

老乡连连道歉,拿了车垫垫好,开了进去。下车时低声跟林小峰说:“好好洗,这女人难弄。”林小峰打开水龙头,提着水管,对车身和车胎轮毂开始预冲洗。接着用湿毛巾打上了泡沫从车顶逐步转向车窗车尾方向擦拭。擦前挡风玻璃时,他想把雨刮器立起来,在没有调到合适的角度下,一用力竟把它掰弯了。放下后的雨刮器不能贴合到玻璃上,像一截枯瘦的枝丫突兀地斜斜地指着林小峰站立的地方。慌乱中林小峰多次尝试,坐在休息区玩手机的女人透过玻璃发现了异常。两粒闪光的珍珠还在耳朵下悠闲地摇晃,接着爆发出女人责骂的声音:

“要死啦!你怎么弄的,老板!你过来看!”

老乡过来时看了林小峰一眼,又堆起笑容向女人询问:“怎么了?”“怎么了!雨刮器被掰断了!”

女人坚持要林小峰赔八百块钱,老乡觉得贵了:“这里有新的,要不给您换上?”

“新的有什么用,我要去4S店换原装的,误工费、工时费、材料费,快递费加起来八百块钱够不够?”好说歹说,老板赔了女人六百块钱,女人收钱后骂骂咧咧的,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破地方,谁来谁傻!”

林小峰把毛巾丢回水桶,虽然老乡没责备他什么,他心里有气,走到老乡边上,扔下一句话:“钱我会还你的。”便走了出去。

王老太家离菜场不远,当初买这个房子的时候,北门菜场还在规划中,一晃许多年过去了,除了某段时间菜场封了,冷冷清清,其余日子不管外面世界如何变化,这里的清晨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老百姓总要吃饭,总要去菜场买菜的。去菜场是王老太多年的习惯了,也是她为数不多出门的理由。过去老伴在的时候,她总会挑些老伴喜欢又实惠的菜,老伴不在了,她就捡些便宜的菜买。闹闹在的那段时间也会向商贩讨些不值钱的小鱼小虾回去。闹闹不在了,去菜场的动力似乎也弱了不少。

出门前,按照往常习惯,王老太将团成一团的纸币摊开数好,又团回去塞进自己的口袋,一只尼龙袋里有几个硬币,拿起来叮叮当当响,她也塞进口袋。二十一世纪都快过去四分之一世纪了,支付宝、微信便捷支付方式早已深入人心,现在大街上的人基本上不再拿现金买东西了,王老太还是按照从前的传统,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几千年的规矩,说变就变啦!”她用的是老年手机,按键数字特别大,每按一下都有标准的女声提示。

北门菜场是暨北街道最大的菜场,除了正式的摊位,周边房子的一楼都出租给了商贩,城管来之前,卖鱼肉虾的、搞批发的、卖水果的都把摊位往过道延伸,让原本就不宽的过道更显得拥挤。她踮着脚皱着眉头从卖鱼的店铺前走过,看见扔在角落的那些鱼鳔、鱼肠,又想起闹闹来,又想起老伴来。以前她老伴烧鱼很好吃,但挖鱼鳔、鱼肠、鱼鳃,刮鱼鳞等下手活都是她干的,现在却嫌弃起鱼的腥味来。卖自家菜的当地人坐在弄堂边的小板凳上,前面地上摊开收拾好的蔬菜,看见王老太过来就开始吆喝。

菜场里有一个衣不遮体的中年乞丐常趴在一块带小轮子的木板上,露出自己被截肢的腿,低着头看地上水渍。木板面前放着一个不锈钢碗和一张塑封严实的微信、支付宝收款码。过路买菜的人远远看见他就避开了,小贩们要是看见乞丐用两只手撑着从远处慢慢滑过来,总觉得他要挡了自己的生意,凶着让他滚远点。

王老太买完菜经过乞丐身旁,经常会停下来,看着地上的可怜人。可怜人却刻意躲避着任何看向他的目光。她从尼龙袋里拿出一块钱硬币往不锈钢碗里扔了下去,硬币从高处落下,“叮咚”一声落进碗里清脆得很好听。王老太往碗里瞥了瞥,估摸着有十来块钱吧。

“看看,连讨饭的都用上二维码收款了。”旁边一个中年女人感叹道。

站在门口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有些悲凉,就算开门进去了,还是一个人啊,墙与墙之间的空气中没有一个跳动的音符,就连那些鲜活的影子都在一片沉寂中慢慢凋谢。当关门声过后,世界又很快安静下来。她拿来拖把,把客厅又拖了一遍,拿来抹布,把老伴的照片又擦了一遍,接着里里外外收拾起来,就在这每天一遍一遍重复的劳动中,她抵消着时间。人有时真想不明白,追求长寿又不得不忍受漫长时间带来的窒息感。王老太将买来的几个胡萝卜洗了,切了,炒了。胡萝卜虽然开裂了,但个头很大,烧了满满一碗,她决定中午晚上各吃一半。

老伴去世的时候,儿子将她接去身边住了一段时间。两代人的生活习惯也在狭小的空间里起了摩擦。她觉得好好一碗菜倒了是浪费,她觉得超市里的饺子馅用的是最差的猪肉。她觉得晚上八点过了就要去睡觉,而早上六点就该起床了。这些小夫妻都能忍受,最让他们受不了的是王老太总是旁敲侧击地问:“你们什么时候生孩子?”

其实这样的心情也很好理解。多个孩子,多份热闹,在还能干得动的年纪,王老太愿意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她的孙子孙女。但她的儿子总是说不到时候,要顺其自然。

“你看看你朋友小何,二胎都生好了,你们一点用没有!”王老太吵着要回自己家,不愿在儿子那里多待一天,“看着你们心烦!”儿子也巴不得把王老太送回家,因为他老婆也冲他发了不少牢骚,再下去要影响家庭和谐啦。这些都是王老太养闹闹之前的事了。虽说如此,后来王老太还是在日历本上把所有重要的节日都画了圈圈,那些是儿子说好要来看她的日子。

还有些其他的阴影将她笼罩。王老太习惯在晚上睡觉前打开收音机,收音机就放在枕头边,能听市里省里的几个频道,王老太最喜欢听戏曲,没有戏曲也没关系,什么都听,只要有人在那里说话就行。有天她听到了这样的新闻:某地一位八十一岁独居老人去世两个多月才被人发现,发现时尸体已经白骨化了,那个老人在遗书里写下富有诗意的句子:“我于昨晚去世,走时心如止水。”而他的尸臭却被小区居民误以为是周边菜园施肥的粪便发出的。男主播低沉的声音还没结束,她立马转身关了收音机睡觉。“真是晦气!”

但这事就像一个胃酸也消化不了的疙瘩,被王老太反刍着。中秋临近,当她儿子告诉她不回去时。她在电话里说:“就当我死了好了,你不用来管了!”

那天,网吧老板对于林小峰提早到来还有些惊讶:“呦,小峰,今天怎么这么早来上网了,洗车不用洗了?”

“不关你事,老板,老样子,钱先挂着。”当一根香烟在林小峰的手上点燃时,林小峰戴上耳机,进入了他的世界。当然,在他的英雄世界中也有红颜知己,为此还花了一些钱,买了游戏道具送给她,博知己一笑。现实中的不爽生成了虚拟世界中的怒气,他在游戏中大杀四方,连敌对阵营灰色头像的小号都不放过,一概杀了之后再补上一句“傻叉”。凌晨一两点他还没有下机的意思,便让网管续费,他要通宵。

烟蒂在他电脑前隆起了一个小山丘,困意袭来,便摘下耳机,叫老板再拿一包烟过来。扭头时发现旁边的哥们正目不转睛看着男欢女爱之片,他的耳机里隐隐传出女主兴奋的声音,他的左手在裤裆里摩擦,裤子隆起另一个小山丘。他拍了拍哥们,冒昧打断了他,问来了地址。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每当半夜三四点,他困意最浓烈的时候也是他最期待的时候。他躲在角落,把音量调大,一边观看,一边总要平地起山丘,“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需要谁等候吗?从高处坠落是一种极致的快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再年轻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白天洗车时,老乡提醒:“小峰,晚上游戏别玩太晚。”

后来,投诉车没洗干净的顾客多了起来,老乡换了口气说:“小峰,洗车你得认真洗啊,你不记得上次的事了?”

林小峰也从中听出了话外音,老乡对他已有不满和责备。“你算算吧,这些天洗车应该超过六十辆了吧,凑足六百元了,刚好还你,老子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去!”

林小峰是有女朋友的,相识相知相恋于网吧。当时坐在林小峰隔壁,他们的认识从一句话开始:“哥们,借个火啊!”对了,林小峰的女朋友也抽烟,玉手一夹,一吸一吐动作极为优雅。你若透过烟雾看着她,能从她的眼睛看见少女不该有的深沉。当然玩游戏时,她嘴里叼着烟,一边骂,一边双手不停地打字,直到烟气熏得她咳嗽不已。下机后,林小峰陪着她去路边摊吃烧烤,喝啤酒,轧半夜一两点钟的马路。有一次,她跟他说:“路边等我下。”

“干吗?”

“尿尿。”接着她跑进了小树丛,接着他听见了流水的声音1c120b88803205a575cd3384b4e743fb

林小峰喜欢她什么,他也说不清。也许喜欢她抽烟吧,他也抽烟,就属于烟味相投。也许喜欢她的不拘一格,喜欢她的自由洒脱吧。那天,他们在江边散步,她问他:“接吻过吗?”

“没有,只捏过女同学的脸蛋。”

“哈哈哈,原来是小处男啊!”林小峰盯着她,慢慢地,她不笑了,盯着林小峰,慢慢地,她把嘴唇往林小峰的嘴唇送。慢慢地,他们的动作变得猛烈而扭曲,摸索时磕到了牙齿,慢慢地,舌头与舌头才学会自如地在幽暗之地嬉戏缠绵。她引导他的手伸进内衣放在自己柔软温暖的胸上,如同触电一般。他的下身因坚挺的时间过久而不由自主地抽搐。他脑海中的一根弦松弛了,坐在岸堤上,把头贴在她的胸间,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腰。

“什么感觉?”

“不一样的烟味。”

林小峰没钱了,洗车积累的那点钱经不起挥霍几天。这段时间,他女朋友也不见了。不过他已经在旅店里体验过几回一个男人想体验的,由生疏到上手,他在这方面学得很快。他知道了手感最好的除了胸,还有屁股,他女朋友的屁股很光滑,又有弹性,摸上去是不一样的手感。“酥软与Q弹,都很不错!”他回味着。后来在半夜看片时,他因有了具体生动的体验,发现看片的快感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网吧老板不肯让林小峰赊账了。

“小峰啊,不是哥不相信你,你先拿钱来还一部分。”

“最后一天,明天我去搞钱。”又是一夜通宵,欢愉之后尽显疲惫。天亮时,林小峰浑浑噩噩地走出网吧,网吧收银台背后的观音娘娘在弥漫的烟雾中慈祥地目送他。林小峰在北门菜场的早餐店,用手机里仅有的一点钱,买了两个包子和一碗豆浆。他在包子店里坐着,目光漫过蒸笼里上升的徐徐白烟,停留在虚无缥缈的前方,世界在他的视网膜上倒立,模糊一片。

当他远远看见巷子口那个木板上躺着的乞丐时,便吐了口唾沫,他要回家就避不开他。只能慢慢走近,他看见有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塑料袋,又从塑料袋中取出一枚硬币,扔向乞丐面前的不锈钢盆,乞丐头也不抬,点点头算是表达了感谢。

“这年头,谁还傻乎乎地用现金啊。”林小峰就多瞥了那个老妇一眼,个子不高,穿着墨绿色的衣服,手上拎了两个装了菜的塑料袋。林小峰好奇乞丐一个早上讨到了多少钱,就靠近看了看。估摸着有十来块钱吧。这时旁边一个中年女人感叹道:“看看,连要饭的都用上二维码收款了。”林小峰想,狗屁要饭的,断个腿还断出谋生手段来了。

林小峰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租的地方,哈欠连天,胡乱擦了把脸就躺到了床上。他想着用什么方法去赚点钱来。老乡那里是不能回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想摆地摊,不知道卖什么也没进货的钱,想送外卖,还得自己先买个电瓶车。他想来想去都是问题,没有答案。“管它呢,睡醒再说。”一翻身,一个哈欠把他带进了梦乡。也真是奇怪,梦里林小峰的女朋友出现了,眯着眼嘟着鲜嫩的嘴巴向林小峰靠过来,越来越主动地将林小峰的手引向不可言说之地。可当女朋友褪下外裤,林小峰发现她竟然穿了一条红色蕾丝内裤。“来啊,快活啊。”再仔细看时,眼前的女人已是班主任的模样,她的手上拿着一把长长的戒尺。

接二连三的梦破灭了,最后一个画面是林小峰啃着鸡翅喝着白开水,醒来时已下午两点了。饿了,实在是饿醒了。林小峰在房间里找了一圈,除了半包受潮的饼干和泡面包装袋里几粒面饼渣子,再也没有吃的了。他跑到房东那里,随手拿起一包泡面。

“小峰啊,房子月底到期了,租不租了?”

“不是没到吗,当时租房按‘押一付三’给的钱,要是我不租的话,把押金还我。”

“房子不能空着,你不租了我可以再找人。”

晚上洗车店的老乡给他转来了三百块钱,说是月底结算时,发现扣除之前的六百块还有的多。小峰正在为他的上网钱发愁呢,钱一到账,他就起身去了网吧。

“老板,今天我有现金。烟,饮料,老位置开机。”

某天晚上王老太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是飘在空中的人,或者说是一把年纪了还能御风飞行的人,额上几根灰白的头发在风里摇动,除此,她并不觉得寒冷或害怕。她辨认出脚下发光的是亮着灯的一个个房间,再看时惊讶地发现正是自己所住的老小区。几十年前的小区,没有围墙,没有物业,一幢一幢间隔有序。王老太急于找到自己的202室,便御风往低处降了降。当她真的靠近202室时,惊讶地发现所有的房子都是亮着灯的,唯有202室是黑黑的。客厅观音像前的电香炉闪着幽暗的红光,在案台底下光照不到的地方,仿佛藏了一个个幽灵或一具具白骨。王老太自然又想到了那个腐烂发臭又被人把尸臭当粪臭的老人,在黑玻璃上她看见了她自己。王老太脚下一颤,跌落下来跌醒了。

又跌落在漫无边际的夜里,睡眠之前好了许多,这几天又不行了。楼上住户的小孙子学会走路了,晚上八九点还踢踢踏踏地响个不停。她很想跑上去跟他们说,给小孙子换个软底的拖鞋吧,犹豫了很多天终究自己忍受了。快到中秋了,她期待着,也害怕着。每当万家团圆,灯火通明时,她一次次安慰自己:或许也有人跟她一样,孤孤单单守在家里。看着黑漆漆的窗户,她在脑海中回忆,过往岁月中的一些画面依次被点亮。她想起儿子还小的时候,他们家也曾是万家灯火中明亮的一盏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分着珍贵的月饼,回想起儿子大口吃月饼差点噎到的调皮模样,近得仿佛可以伸过手去给他拍拍背。再往前,她回到自己小时候,坐在灶台后面,用稚嫩的手将柴火放入灶膛里,红红的火苗把她的小脸蛋映衬得格外生动,火焰在她眼里燃烧。渐渐地,她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叹中:“老天太残忍。从出生到长大,到老到死去,有几个人是心满意足地离开的?”

是啊,要是人能倒着过一生该有多好,睁开眼睛从绝望中出生,下了病床,学会走路,走回自己的壮年、青年,从鸡零狗碎的婚姻中走回爱情。接着再往回走。走回纯真贫穷的童年,万事万物都让人充满着好奇,走回蹒跚学步的幼年,整个未来的道路就在眼前铺展开,最后回到出生,回到精子奋力游进卵子并与卵子结合的那个瞬间,是终点也是回到起点,回到宇宙无尽的空虚与偶然中。

“下辈子,我宁愿做只猴子,也不要做生肖为猴的人!”

天又亮起来了,天总会亮的,就像日子总要继续,又不能去死,人就只能活着。她起身,到厨房,将昨晚的剩饭加点水,在锅里煮一煮,再切了一些青菜叶子进去,放点盐,等水开了,一碗“食饭”也就能吃了。王老太捧起碗,坐在阳台上的一把蓝色塑料凳上,那时清晨的阳光刚升起来,落在她的脚下。

波澜不惊的日子往前流动着。那天,王老太再次出现在菜场里,乞丐边上围了一些人,她还没走到边上就听见人们零星在议论:“啧啧啧,光天化日连讨饭的钱都要抢。”乞丐躺在那里,像是被人推倒在地,受尽欺辱委屈巴巴的孩子。但又跟孩子有着截然不同的眼神,一种柔弱中夹杂了愤怒、怨恨的眼神,冰冻了人们投向他的或是善意,或是调侃嘲笑的目光。不锈钢盆倒扣在地上,二维码粘在马路上湿答答的,上面还有一个明显的脚印。有人建议报警,欺负一个乞丐,常理难容。也有好事的问:

“被抢走了多少啊?”

“多少?二十多块!”边上的人就都笑了起来:

“你不是还有线上收入吗?哈哈哈。”

乞丐今天本来心里窃喜,想着收益不错,没想到最后空欢喜一场还被人嘲笑,便闭上了嘴巴,用脏兮兮但又灵活的双手把碗扶正,把二维码捡起,用身上的破衣服擦了又擦,毕竟是吃饭的家伙。王老太生了恻隐之心,打开塑料袋,找了两枚硬币扔进去,硬币落在空空的碗里声音更加清脆,犹如空谷中的一声啼鸣,隔绝了片刻周围的嘲笑与嘈杂。接着起哄声又起:“把碗翻过来就有钱,这钱多好赚啊。”

王老太回到家比以往晚了些。关上门,她觉得自己又是一个人了,她像是坐在一艘孤船上,只有顺着这条河流漂下去,前方,被雾气笼罩,而当船驶入雾气中时,来时的路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在菜场扔下那两个硬币之后,就有一双眼睛黏上她了。那双眼睛尾随了她,跟着她穿过菜场,走过小巷,拐过弯走回王老太的小区,直到一声关门声响起。

林小峰神情恍惚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回到出租房,关门睡觉。下午的时候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只用了一瞬间林小峰就从迷糊转到了恼火,他用被子盖住自己,敲门声不依不饶,他愤怒地起床,穿了拖鞋,去开门。“要死啊,敲什么!”“林小峰,超出几天了,要么给钱,要么搬家。这几天的房租从你押金里扣。”“砰!”林小峰重重地把门甩上了。

环顾房间,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没有其他可以带走的东西,角落里堆满“康师傅”“白象”等方便面的桶,好几个桶里还洋溢着黄灿灿红彤彤的油渍,几只苍蝇在桶里爬进爬出,像是度假的人们找到了绝美的湖泊。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歪歪斜斜地插满了烟蒂,桌上铺了一层烟灰。他拿出袋子,将洗过的、没洗过的衣服裤子,袜子毛巾一并扔了进去。抽了几根烟,将剩余的半包连同打火机、手机、充电宝塞进裤子口袋,口袋鼓鼓的,让他想起小时候裤子口袋里装满了赢来的弹珠。再看看四周,确实没有落下东西了,就找房东要押金去了。

“给你四百。”

“怎么成四百了?”

“你这几天白住的?你从我这里拿走的方便面不用钱?你月初搬离,我生意有没有影响?扣你两百算便宜你了。”林小峰也不废话,拽过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去上网,做网上的英雄。当他把行李都拿去网吧时,网吧老板好奇地看着他:“林小峰,把家都搬来啦!”林小峰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扔给了老板:“之前的再赊着,这几天的先从这里扣。”连续几天,林小峰分不清虚拟与现实,分不清黎明与黄昏,游戏中的英雄与现实中的狗熊像两条河流在他脑海汇聚成浑浊的大江,冲刷着幻境与现实的边界。他把网吧当作家,累了就横过椅子,把脚架在另一把椅子上,半躺着睡上一会儿。渴了,饿了,外卖随叫随到。现实生活中他没有要见的人,没有想见的人,与人的交流仅限于网吧老板过来给他送烟时,抬一下发肿的眼皮。当他的手再次伸向烟盒,另一只手习惯性去拿打火机时,发现烟盒里已经没了香烟了。

“老板,再来包烟。”

老板空着手过来了。“林小峰,你的钱没了。”

“那就再赊一包。”“赊不了了,网吧也不是慈善机构啊,你之前欠的还没付完呢。”林小峰重重磕了下鼠标,想起身去趟厕所,起来时差点摔了一跤。

林小峰站在镜子前,疲惫的眼睛看着眼前陌生邋遢的人,才几天时间,就跟他记忆中的自己相比老去了二三十岁:胡子硬得能戳破五彩的气球,头发油腻打结,肩上轻轻落了一些头皮屑是不会融化的雪。小时候,落雪时他曾多么开心,眼睛都是发亮的。他想,要是穿件破衣服就能去菜场里要饭啦。他想象着自己躺在菜场乞丐旁边的另一块木板上,前面同样放一个不锈钢碗,一张正反面都印了字的支付宝、微信收款码。乞丐可以用断腿卖惨谋生,他能卖什么惨呢?卖生在山坳坳里投错胎的惨,卖从小父母离异无爹亲娘亲的惨,卖女朋友不辞而别的惨,还是卖社会冷血无情的惨?他想,他会不会也像乞丐那样把头低下,像是在给整个世界磕头。“老子宁可饿死,也不下跪!”“兄弟,借个位置洗个手。”另一个上厕所的人出来往他边上挤了挤。

每周一监区都会有一次针对上周表现和改造中的注意事项的集体点评,监区里两百来号服刑人员吃过晚饭,就拿上小板凳在监房里分两排站好,统一到监舍大厅里集合。小组长挨个检查监房,确认里面没人后把监舍的门关上。大厅里的犯人齐刷刷站着,监区民警一声令下“坐下!”又齐刷刷地坐在凳子上。犯人们双手整齐地放在双腿上,抬头挺胸,将腰挺得笔直笔直。看得出经过一个月的新犯入监训练,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监区管教民警点名批评了几位表现稍差的犯人,除了扣分外,还要写一份检讨书。入监改造表现是要记录在改造档案上的,就像学校老师在学期结束时写上评语一样。

“下周,你们要分流到新的监区去了,要记住这里学到的规矩,明白改造的道理,要在改造细节中,体现一个服刑人员的改造意志。不要想太遥远的事,改造好一天就是一天。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改造,多赚分,少犯错,争取早日获得新生!”

“还有一件事需要大家做好,去新监区之前,需要每一位服刑人员写一份入监体会,表明今后自己的改造态度。同时把自己的犯罪经过也写一写,方便新监区的民警对你们有大致的印象。”

周末除了正常的队列会操等训练内容外,也会给服刑人员一定的时间,让他们整理内务,坐在监房里看看书,或者在监舍大厅里,看看电视节目。这周末,因为管教在周一布置了任务,大部分犯人就坐在监房小凳子上,桌上摊开一张张纸。林小峰的位置靠窗,阳光就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他的后背上,他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拿起笔。

“报告警官,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改造,我深刻明白了在这里遵守规矩的重要性,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不能做都在入监手册上写得清清楚楚,以前我管不住自己,今后我不得不管住自己,不给警官tiān麻烦,想想我的家人,我也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去。”字写得歪歪扭扭,个别字还用了拼音代替。他读了几遍,向小组长问来了“添”字的写法,又规规矩矩地重新抄了一遍,接着,他拿出一张新的纸,用手捋平后,皱着眉头,貌似陷入遥远的回忆中。

“报告警官,我叫林小峰,今年十九岁,犯的是抢劫罪,蒙面持刀入室抢劫,抢了十二元,被判十二年。我从小出生在山区,父母在我读小学时离异了,属于‘爹不亲娘不爱,爷爷奶奶管不了’的孩子。我不听话时,奶奶也只会念几句可笑的‘阿弥陀佛’。我初二辍学后,在村里游手好闲了两年,同年龄的基本出去打工了。每次春节回来,他们都叫我一起出去见见世面。那年我去我爸打工的地方找他了,他在那边已经组成了新家庭,有一个两三岁的儿子。那时我从实际生活中充分体会了小学课本里学到的一些遥远的词‘花枝招展’‘寄人篱下’‘喜怒无常’。渐渐地,我爸也跟那个女人一样,摆脸色给我看,他不打我,知道惹急了我也要还手的。都是他儿子,为什么不能一碗水端平呢,我跟他的新儿子就像坐在跷跷板的两端,我重,所以我低在地上,他轻,所以被抬到了天上。住了小半年,实在不想看欠他们钱的那副死样子。我从打零工的五金店拿到几个月的工钱后就离开了他的城市。车上给他发了条信息:我不回来了,今天,明天,后天都不回来了,你就当我死了好了。他没回。”

时间从墙上的钟表里溢出,一点一点溢满整个房间,淹没床单、柜子、脸盆架和上面的毛巾。老人在房间里待着就像溺在无尽的时间之海中。但人不是鱼,没有鱼鳃,与溺亡的区别只是将几分钟的窒息感蔓延到今后的日日夜夜中。王老太来养老院有一段时间了,她不得不适应这种简单重复又窒息的生活,同房间的老姐妹生病住院去了。有一天王老太独自嘀咕着:“医院比这里好啊。”

日子漫长得没边,晨光从窗户里进来,暮光从窗户里出去,只有越来越浓稠的夜,让她呼吸困难。往事像浸泡在夜色中的群山,那么坚硬又那么模糊。在不眠的夜晚,她又想起过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遥远到想起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夏天,她在河边抓了许多萤火虫,装进玻璃瓶中。那时她欢喜地看着发光的小精灵,带着美好的想象睡去,结果第二天她早早醒来,发现萤火虫熄灭了光死在瓶底,像一些老鼠屎。接着,她慌乱地发现她被拽进一条长长的隧道中,隧道两边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闪烁着凌乱的画面,等到她费尽心力离开隧道,终于看见光亮时,才惊讶地发现前面空无一人。“老头子,你在那里,我在这里,都是一样受罪啊。”

不过,当第二天的阳光照样升起,王老太又会对新的一天多生一点希望。白天的时候,王老太让护工推着轮椅到隔壁房间唠唠嗑,与她们也渐渐熟悉起来。对门靠窗的老姐妹说她有子女三人,老伴去世后在两个儿子那各住一段时间,当时她能自己吃饭还能帮衬着做点家务事,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几年,她总感觉自己像一个物品,在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家庭之间被轮流交换。后来她因病卧床,需要照顾,她觉得是“拖累了他们”,儿子们面上不说,但从皱眉、冷语和隔壁偶尔的争吵中,她能感受出来。最后还是她女儿拍板,她知道母亲在两个儿子那里被嫌弃着,而自己又无力照顾。“去养老院吧。”两个儿子没有说话。默认,意味着同意,意味着妥协与解脱,意味着安在他们头上不孝的罪名能适当地减轻。

老姐妹来这里两年了,她女儿经常来看她,坐在床边上拉着她的手,问问近况、忆起往事,说着说着总不经意会红了眼睛。如果王老太也刚好在她们房间,她女儿会把买的水果剥好皮拿给她,那时王老太就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十天半个月连个电话都不会打来,心中泛起一丝凄凉。“生下儿子是开心的,但到头来还不如生个女儿呢。”

有天,护工一边料理着王老太,一边断断续续说起前段时间楼上新来的一个老人:“那老人真可怜,满屁股的褥疮,挨近他就有一股难闻的臭味。年纪轻一点的护工根本适应不过来,后来叫了经验丰富的阿姨,当时那老人脾气很大,不让阿姨碰他,听说之前是个村干部,村里大小事都他管的。”

“那他不去医院?”

t91HE/v6oJIR/RPYLp1GfdxiM4EQZAp4rii+1Bqq4TE=

“去啦,医院配了点药,就让家属带回家了,他的子女离得远,给他请了保姆,现在的保姆哪有几个真心实意照顾你的,何况他这种脾气,最后没办法了才送到这里来的。”

“那把人像扔一块破抹布一样扔了?”

“那也不是,如果他配合的话,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好起来。”

“哎,活着也是受罪,不如走了,这样只能等……”

活到王老太的年岁,“死亡”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平常的字眼了,但在养老院里还是大家避讳的词,虽然身边偶尔会有熟悉的老人不在了,他们不会说“人没了”,而是说“床空了”。某天早上,当人们发现他或她,人都已经凉透了,照样会有鸣着喇叭的救护车火急火燎地停在楼下,把老人拉去医院抢救一番。用象征性的流程,告诉大家:“各位责任都已尽,可以继续安心生活了。”

他们都是在死神门口排队的人,就像某个热门岗位的招聘现场,人们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有人紧张不安,有人泰然自若,前者被点到名或许会惊出一身汗,后者起身,整理衣装,从容道一声“老哥我先去了”。然后打开门,就像打开一个光的牢笼,光亮瞬间将他淹没,企图消弭他在世上的一切痕迹。确实,排队的人不需要紧张,死神是一个好老板,它提供的就业岗位总是充足而平等的。在某些人眼中“死亡”还是一枚挂在枝头诱人的苹果,苹果想抓又抓不到,一双双枯瘦的手伸向天空。

某天,护工推着王老太去晒太阳,王老太问起楼上那老人的情况。护工神秘地说:“你听见前几天夜里发出的叫喊声了吗?就是他。”

“为什么?是难受吗?”

“我听见楼上护工说,大爷在那天下午就开始吵闹,他身体垮了,声音却很响。后来了解到,收拾卫生的阿姨把他放在桌上的一面发旧的旗子扔掉了。你想想,一面旧旗子有什么用,阿姨当然就随手扔掉了。但他说那面旗子是当年和他老婆一同爬泰山时买来做纪念的,是为数不多带到养老院的东西。他戳着手上的照片,那张照片里果然有一面色彩鲜艳迎风飘的旗子,还有笑得灿烂的两个人。他冲着阿姨吼着,一定要让她把他的旗子拿回来。”

“后来旗子拿回来了吗?”

“没有,谁愿意为了一面旗子去翻垃圾箱啊……”

养老院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拖着沉沉的脚步。有一天,王老太儿子儿媳来看她了,闲聊中他们告诉她那孩子判刑了,判得还挺重的。她儿子指着对面的围墙说:“之前他就关在那里的。”

这又激活了王老太不安的记忆。她回想起出事的那天她早早就睡了,半夜听见阳台上“窸窣”有声音,不确定是不是一只猫。她先是想到了闹闹,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时间把闹闹接回来。后来那个声音安静了,迷迷糊糊中她看见老头子在跟她打招呼。“老伴啊,我这边寂寞着呢。”她再也没了睡意,心慌乱得很,总觉得那晚上有些事情要发生。当她听见客厅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哆嗦着去开灯的时候,她心里想着:老头子,你可别吓唬我啊。她打开房门,光向客厅逃逸开来,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一个蒙面的影子闪到她身后,接着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说着凶狠的话:“老太婆,别出声,钱在哪?”

“来,妈,吃个苹果。”儿媳把削好的苹果递上,王老太从回忆中醒来,在埋怨的话说完之后,又渴望孩子们能多陪陪她,哪怕仅仅是握住她的手。但和谐的瞬间往往没多久就会触发一个尴尬的问题:“你们总要让我在死之前看到孙子吧!”

养老院的活动大厅里,也有一台挂在墙上的电视机。电视机前总零星坐着几个轮椅上的老人。那天,王老太吃过晚饭也让护工推着去大厅里坐一会儿。电视里播放着一条条五彩的光带在漫天星光下飘动,被风吹着的色彩在深邃的夜空幻化出奇妙的形状。不知为何,王老太想到了家中案台上的观音菩萨像,便问护工:“这是什么?”

“极光,南极北极都有的,据说现场看到的人会有好运气相伴。”

“像天上观音娘娘的裙摆。”

写下那些字耗费了林小峰一个下午的时间,字像蚯蚓一样爬在纸上,涂改的地方仿佛蚯蚓身上粘着的泥土。哨子声吹响,打菜打饭时间到了,扎着武装带的监区民警走进来。吃完饭,有些服刑人员拿起小板凳抢占了大厅里看电视的好位置。以前,林小峰也爱坐在电视机前,但是今天,他安静地坐在监房里,重新拿出纸笔,继续着下午的叙述:

“我去投奔了诸北市开洗车店的老乡,在一次洗车的时候我犯了点错误,后来老乡对我有怨言,我就甩手不干了。那时,我习惯在通宵之后就去附近菜场的小吃店里吃个早饭。我记得菜场的一条路上经常有一个乞丐趴在那里,靠一个不锈钢碗和一张二维码要饭。有一次,他的钱好像被人抢走了,他在那里喊叫,我看见有一个老妇人,扔给他几块钱。那个时候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用光了,还欠了网吧老板的钱。但我不会像一个乞丐那样丢了脸面去乞讨,也没有胆大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抢一个乞丐的钱。我盯着那个老妇,将目光停留在她的后背上,跟着她穿过菜场,走过小巷,最后到了暨北街道福田路58号,那里就是事发地。我看着她走上楼,数着脚步,之后响起一声关门声,我估摸着是二楼发出的……

“报告警官,那次真的是我第一次有这个念头,我感觉无路可走了。我的性格是这样的,不肯向别人低头,一次次把自己逼到绝路上。那天下午,我基本上是在东游西逛中度过的。我坐在一条河边上,看着河水发呆,我的脑子里在不断地完善着这个念头,将起初的一闪到具体步骤,到最后的细节一遍一遍地假想,最后竟汇成了一条浩浩荡荡不可逆转的河流要去大海。傍晚,我路过一所小学门口,刚到放学时间。我看着学生从学校里涌出来,旁边卖小零食、卖学习用品的店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我假装漫不经心地挤进一家文具店,趁着店老板招呼小学生时,用身体挡住视线,把一把美工刀和一条红领巾塞进衣服下摆里,心跳加速,直到走出十多米远才敢回头,发现老板并没有察觉。我觉得至少第一步是很顺利地完成了。

“晚上,我又去了老妇的那个小区,那是个老小区了,零零散散的一些住户装着防盗窗,我发现老妇所在楼层的两个房间都没有装防盗窗,后来我意识到当你强烈地想要去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哪怕是一件错事,也会有意想不到的顺利的地方。老天成全好事,也成全坏事。我想过在楼道里等,等老妇开门时用美工刀抵住她的后腰进房间,但等在那里本来就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我决定先去对面的楼道观察下。

“在对面楼道站了大半个小时,被楼道里的蚊子咬了几口,但我确认了以下的事实:老妇一个人住在二楼靠右的房子里。独居老人,又有现金,一切都很顺利,不是吗,天时地利,就差我付出行动的人和了。她楼下的住户是装着防盗窗的,我大致看了下攀爬路线,爬到二楼阳台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比小时候爬树简单多了。

“那天月光很暗,到了后半夜就彻底被云层遮起来了,我的想法是等人们都睡着后,再从一楼爬上防盗窗爬进她的房子,但在行动前我就做好了方案B,要是声音吵醒了老妇怎么办?我想象着老妇惊讶地大喊一声,然后慌张地走出来,拉开灯看见我时会怎样,从阳台跳下去,还是夺门而出,都存在着风险和不确定性。我将美工刀揣在兜里,用红领巾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这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把红领巾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当一个蒙面大侠,惩恶扬善。那天深夜,一切准备就绪,我开始行动。我很顺利地踩着防盗窗爬上了二楼,防盗窗‘吱吱’的声音一度让我很紧张。我停下来,安静地听着周围的反应,好在除了几声夜虫零星的叫声外,一切再正常不过了。就这样我抓住二楼阳台的边沿,脚借力一蹬,把身子往上送了点,双手一撑,一翻就落在了二楼阳台上。同样地,我全身颤抖着猫在黑暗的角落里听了一会儿动静……”

不知不觉写了六七张纸,林小峰很想把他的犯罪过程一下子写完。晚间洗漱的时间到了,除了刷牙洗脸,有些服刑人员习惯在睡前端盆热水,蹲在地上洗屁股。后背文了观音的那个犯人脱离了民警视线后,又在洗漱间调侃起正洗着屁股的林小峰来。

“呦,林小峰这小子个子不大,鸡巴倒大的!”

熄灯后,监房暗下去一些,林小峰看着天花板上的小黑虫,夏天还没到,虫子先活跃起来了。他想,写下来竟然也有一些畅快感。第二天是周日,照例还有些自由支配的时间,于是林小峰的叙述又从周日下午那半明半阴的阳光中开始了:

“第一次干这样的事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在那里我猫了一会儿,感觉没有异常,人们安睡在梦境中,阳台通往房间的门没有锁,我轻缓地推门,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轻手轻脚走进去。客厅不大,手电筒的光扫过案台,我瞥见中间架着一座观音菩萨像,案台边放着一张黑白照片,我感觉菩萨和死人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心里一惊,瘆得慌。我把手机往其他地方扫过去,寻找抽屉、盒子之类的东西。客厅的另一边是一排陈旧的柜子,柜子中间有两个抽屉。一个抽屉里装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药,还有几本医院的病历本。另一个抽屉里塞着塑料袋,红的、黑的、白的,打开的瞬间竟然像泡发的木耳那样膨胀起来。一无所获使我有些气馁,我开始在柜子里翻找,除了一些书,一个量血压的东西,几张照片和一些旧旗子,还有些旅游纪念品之类的东西,统统不值钱。在柜子里翻找的时候,我总感觉背后有眼睛在盯着我。对,就是案台上的那两双,我所有的伪装和秘密都被它们看得一清二楚,看得我心里慌乱。我想让那两双眼睛闭上,但越走近越不敢往那个方向看去,最后侧过身,伸手想把照片翻过来盖在菩萨面前。照片盖下的时候碰倒了前面的电香炉,一同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也摔碎了夜晚的宁静。就在我发愣的时候,老妇房间的灯亮了起来。‘谁?’……”

关于定性为入室盗窃还是入室抢劫,读者朋友可以去查询相关的法律,法律上有明确的条文解释。有几个小细节无关紧要,但我觉得还是有说一下的必要,林小峰抢来的十二元是一张五元纸币和三张一元纸币,三个一元硬币二个五毛硬币,纸币和硬币分别装在两个塑料袋子里,塑料袋放在进门放钥匙的那个柜子上,他是从正门出去的,因为紧张,关门时声音大了点,吵到了隔壁的邻居,这是邻居后来说起的,说“当时我还在想大半夜了王老太是要出门吗”?王老太受了惊吓,当她哆哆嗦嗦地把手指向进门那个柜子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抵着她的后背,关门声消失后,她彻底瘫软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了报警,老年手机里传出欢快的女声。她打开客厅的灯,发现观音娘娘同往常一样安详地看着她,电香炉和老伴的相框摔碎在地上,她踉踉跄跄地想过去把照片捡起来,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一声“哎哟”之后再次瘫软了下去。当然,第二天儿子怎么赶来,又怎么劝她并在几天后把她送到养老院,这些我就不再啰唆了。

林小峰在不到二十个小时内就被当地派出所民警抓住了,此事被当作诸北市公安民警快速破案守护人民群众安全的一个典型,上了本市的《新闻联播》,民警在镜头前表态,针对此类恶性案件,本市公安一定在第一时间坚决打击。据说当时民警走访周边居民,有个住在王老太对面楼层的居民向警方反映了犯罪嫌疑人的一些信息:“一个男人在我们楼道二楼和三楼的地方站了好久,样子倒看不清楚,反正很瘦,穿了件灰色短袖,我上楼时他在,下楼时他还在。我觉得很奇怪,那里蚊子很多的。”结合王老太的描述“歹徒不高,短头发。很奇怪,他蒙面用的是一条红领巾”,在稍远处的一个马路监控里,民警发现了林小峰的身影,最后在网吧角落里的凳子上找到了他。当时,他还在呼呼大睡。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