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气味
2024-09-11指尖
我想藏起来
在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月亮是挂在天上的铜盆,跟屋墙上挂着的那个竹编笸箩有相同的形状。早上人们把它摘下来,放到河水里泡着,到傍晚,洗净了再挂回去。我唯一担心的是,那个用来挂月亮的梯子会不会坏掉。但大人们说,月亮就像一个村庄,一座院落,一间屋子,它是老早就被修筑到那里了。你看,年长日久,那里面都住了神,有嫦娥、吴刚,还有桂树和正在捣药的兔子。那兔子是用玉做的,白璧无瑕,通体透明,眼睛是两颗天下无双的红宝石;它用的杵臼也是玉做的,即便捣上几千几万年也坏不了。
农历二月,初春的风凛冽如刀,切割着手背,仔细而速疾。隐约绵延的痛意,让我忍不住将手插进口袋里。我的祖母正抱着一个被铁丝裹藏无数遍的木杵,用力捣着石臼里的黄米,黄米在水里泡过,又沉又黏。咚,咚,咚,每一下,祖母都有要将石臼捣穿的气势,每一下,我的脚底都会感觉到震动。风吹落她鼻尖的汗珠,她的脸皴得像刚裱好的袼褙,薄薄的,滑滑的,又皱皱的。
月亮升起来,像一只硕大、空洞而深邃的眼睛,凌厉地逼视着山河大地。小榆树的枝条上光秃秃的,像我一样,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祖母停下来,喘着气,一只手放在石臼歪斜的裂缝上,一只手捂在脸上。突然,月亮里的一切事物都张开了眼睛,嫦娥的,吴刚的,桂树的,兔子以及它们身后宫殿的。一股强劲的风趁机旋起石臼下的尘土,一圈一圈盘旋上升,形成一个空心圆柱。慌乱中,祖母将手从脸上拉下来,整个身子趴在石臼上,盖住湿润的黄米粒,并嘶哑地高喊我的名字。
嫦娥是一个披着蝉纱丝袍、头簪珍珠碧玉、体态婀娜的女人。她比姐姐大,又比妈妈小。《聊斋志异》里的嫦娥跟神话故事里的嫦娥显然是两个人。一个沉沦于人间温暖,骨肉人伦,即便她拥有异于常人的妖身怪念,还是保持着人类正常的贪嗔痴;另一个舍去常人情意,勇敢吞下灵药,远别家园,扶摇直上,入了冰冻千尺的广寒宫。这两个完全相反的形象,让人纠结。祖母在炕沿边上坐着,抬起眼说:“你心里想让嫦娥是什么,她就是什么。”此刻,二月十五刚过,傍晚的月亮依旧饱满,轮廓清晰,风中我回应着祖母嘶哑的呼唤,并祈求想象中的嫦娥(当然最好是神仙)能沿着肉眼看不见的光源降落人间,施展法术,让风止息,让黄昏退后,让石臼里的黄米变成黄米面。但没有。风沙弥漫,月亮就是一个光盘,圆圆的,亮亮的,昏黄的,带着薄雾,根本不见嫦娥和玉兔。
那几年每到中秋夜,我都要被抱到花墙上,在大人们无比肯定的鼓动下睁大双眼,直到眼眶发酸,眼球铺上一层水,还是看不到月亮里面的事物。它们藏起来了吗?还是就像村里人常说的那样,小孩的囟门尚未闭合,能看到某些不该看到的事物,比如,精灵,鬼怪,神仙;而看不到该看到的事物,比如,月亮上的嫦娥。也就是说,月亮只有在没有闭合囟门的小孩面前,才敢毫无顾忌地将自己和里面容纳的一切藏起来,满含忧伤和委屈。所有小孩都会在与月亮的对视中,被这种忧伤和委屈所感染,仿佛变成另一个月亮,一个不发光的、不知冷热、不懂危险、需要呵护的小孩月亮。有的小孩最终落下伤心委屈的泪水,之后张开嘴巴,哇哇哭出来。大人们会说,不敢哭,看神仙怪罪。这话到了小孩耳朵里,全无震慑之力。只有小孩知道月亮的心事,藏起来,做回自己,藏回属于自己的房间,涂鸦,唱歌,捏泥人,自说自话,偶尔掀开窗帘一角,偷偷瞄一眼窗外丝绒般绵软厚重的黑暗。
“猴子捞月亮”要长大一点才遇到。那时温河里也倒映着一轮明月,金黄的,温软的,像刚烙好的烧饼,隐约还有粮食的香味。若果将头伸入水下,是否就能贴近月亮的脸,冰凉的?温热的?还是只要一碰它就会融化掉,成为流水或沙子、小鱼或蝌蚪?捡一块小石子,站在河岸上,想打破它,前前后后总不得。后来有人拿来一根细长的木棒在河水里搅,那月才晃晃荡荡散开,但很快又忽忽悠悠圆回去了。拿木棒的小孩不服气,干脆脱了鞋子进入水中,用力举起木棒……我们也像猴子一般,空忙一场后,一抬头,月亮依然在天上。
许多年后,我的孩子对月球原居民嫦娥已经不大感兴趣,乃至我抱着他、靠墙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去看中秋月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月亮是深浅不一的灰色球体,好像没有人和兔子哎。”我用当年那句话回答:“那是它们藏起来了。”
他转回头来,圆圆的脸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用超越年龄的庄重问:“小王子居住的B-612星球不是月球吗?”
这个问题显然我回答不了,包括小王子的塑造者圣·埃克苏佩里也无法回答。
我们从不相信,月球是一个无四季、无风雪、无空气、无明显冷热温度的球体,它灰暗,淡漠,布满皱褶,我行我素,无色无臭;也不相信它像宇宙中更多无名的星球那样,无声无息运转,沿着既定的轨迹,永无止息地飘荡。乃至在确凿的科学数据面前,会虚妄而无知地幻想遥远的它,是我们的另一个栖息地。在我孩子的认知里,能配得上小王子的美好、玫瑰花的等待和繁茂猴面包树的星球,也只有月球了。
月光下吃蔷薇花的女人
大部分人依靠睡眠来缓解月亮缺场后漫长而难熬的长夜。但也有胆大的人,用贪恋的纱袍武装自己,融入黑夜幕帘,自如活动。据说很久以前,有人醉心于人脂蜡烛的制作,这种蜡烛不只能照明,还可用来充饥,因其工艺复杂,仅限皇室和贵族享用。当时工业油脂并未问世,工匠们获取油脂的途径是苍蝇、幼虫、老鼠和小狗这些小动物的身体,但它们体量太小,油脂分泌有限。为此,一些聪明而残忍的工匠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在夜里悄悄溜进牲口棚,用涂上油脂的布把牛、羊裹起来,试图得到更多的油脂。但活着的动物对死亡的自觉反抗所产生的大量汗水,因含酸太多而破坏了热油脂,使得工匠们的计划落空。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将动物弄死,才能获取到更纯正的油脂。有人尝试将某个夜里在街上溜达的姑娘杀掉,剁碎,然后制作出了理想中的人脂蜡烛。但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们总是无法得手,有时只因视线模糊,判断谬误,使到手的猎物脱逃。只有月色晴朗的夜晚,微风习习,天地一片祥和,事物呈现出朦胧的美感,稀释了人们对黑暗的警惕。于是,恶人趁机出动,游刃有余地将人杀死,获取到更多的纯人油脂。
在夜里,马匹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警惕地四下里巡索,囿于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些爬行动物和有硕大翅膀的禽鸟在柰子树下集聚。河水裹挟着即将成熟的庄稼味道,氤氲在村庄上空,跟成堆牛马粪的味道混搅,令人作呕。无边无际的黑暗,又沉又重,像洪水,也像烟雾,冲不破,挣不脱。一些声音正在黑暗中流传,偷盗者不小心打破窗玻璃的碎裂声;偷情的人猛然跳到地上,捂住正在加速跳动的心脏;小孩的哭声像夜幕里的一根刺,母亲慌张地将奶头塞在他口中;无数梦的气泡,争先恐后挤出窗棂和门板的缝隙,游荡在村庄上空,这些曾经五彩缤纷的梦气球们,因失去了月亮而变得黢黑,没有色彩和内容。一些梦碎了,做梦的人流出的口水打湿枕头。一些梦试图挣脱黑夜,飘摇着向着远处,柰子树,阁洞,小河口……黑暗将整个人间笼罩,梦即便拥有飘移的本领,也无法像想象中那样,用充满热忱的双眼,去接应月光冷漠的重影。柰子树下,传来诡异的哄笑,马匹开始嘶鸣,悠长的声线,尖刀般刺出去,没入一团又一团厚厚的棉花层,徒留下布满疤痕的刀柄。
密会时间正式开启。吸血鬼从坟墓中爬出来,它柔软的身体,像另一把尖刀插入黑夜。吸血鬼有一张苍白而英俊,或是清纯而艳丽的面孔,总之,它们有人间稀见的美丽和忧郁,大部分人会爱上那张脸。据说一般吸血鬼只是在人间寻访插电板,完成充电任务后,快速离去,徒留一具干瘪的人尸。但也有满怀怨煞的,他们会不停伤害前世的仇家,将他们身体里的血吸干,让他们怀着悔恨,在惊恐死去。爱伦·坡的小说里,塑造过一个有情意的女性吸血鬼,她爱上凡人,几个月后竟怀了身孕。小吸血鬼的雏形在时间中缓慢成形。那时,作为母亲的她忧心忡忡,她知道,婴儿会吸干她的血,倘若她要保命,唯一的方法是去吸爱人的血,或者夜里出门去吸街上碰到的任何一个人的血。在与人类相爱的这段时间中,善良、真诚、宽厚这些优良品质渐渐影响到她,于是,她选择像人类母亲那样,以自己的身体来供养肚子里的小吸血鬼,直到有一日,她变成干瘪的尸体。
东方故事里,月亮藏起来的夜晚是妖怪出没的日子,海妖们从深邃的海底潜行而来,跃出海面,进入海边停靠的船只,将触角伸向熟睡的渔人。而温河边的杨树沟,葳蕤的植物之中,精怪们一群一伙结伴而来,那是《聊斋》中美丽的狐妖、蜇龙、野狗或鬼怪……即便黑夜如此危险,人类丝毫没有减弱对月亮的关注和热情,依旧抱着幻念和最美好的想象,不厌其烦地猜度、联想,寄予浪漫而隐晦的繁杂情思,用音乐、文字、神秘传说来表达对它的赞美、爱慕和依恋。纵然“一个心地纯洁的人,一个不忘在夜间祈祷的人,也难免在乌头草盛开的月圆之夜变身为狼”;纵然有人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冒着生命随时消失的危险,依旧会在声息尚存的那刻,对着窗外浩大而冷漠的月亮绽开一抹真心的微笑。
五月末,西太行蔷薇科植物异常忙乱,一夜之间大面积盛开,黄刺玫霸占了成座成座的山峰,它们淡黄色的花朵,在尖刺的围裹中开得恣意忘形。而植物园、街心公园的月季、玫瑰、红刺玫和蔷薇们,也不依不饶地挑衅着。有人在夜里出门,躲开摄像头,偷偷摘下蔷薇花,放在布包里,回家洗净,用蔷薇跟白米和鱼肉一起熬汤;或在日光下暴晒,泡茶喝;还有一些被装到枕头里,随她入梦。植物一直是人们果腹的食物,几乎每一种植物的味道,都被人类品尝过。在荷花盛开的南方,有人会做荷叶饼。而槐花茂盛的北方,槐花饼也是美味。夜里回家,月光皎洁,带着暖意和温情,照着白白的小路,连路上的窨井盖都看得清清楚楚,路过某单位后墙,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扭头,便看到了满墙粉红的蔷薇,月下微微颤抖着,仿佛一直在等谁,又仿佛从深睡中惊醒,一脸娇憨的样子。想起小说里穿睡袍的女人,避开家人的耳目,掀开白色纱幔,从窗口跳下来。月光溶溶,清风微醺,她弓腰前行,像一头小狮子,优雅而莽撞,长发垂下,拂过茂盛的草地,发出细微的声响。她不是去跟情郎幽会,也不是从家中出走,她只是难以抑制地想念月光下蔷薇花的味道,甜的,清的,涩的,冷的,悠长的,持久的,令人神思昏沉的。
月亮的气味
阿姆斯特朗一脚踩在月球上,从此他的鞋底开始散发月亮的味道。即便他从月球上抽身返回到飞船,回到地球,回到自己的家里,那味道依旧顽固地吸附在他的裤腿、袖口、腰带、头盔和毛发上。一直到他离世,他整个身体散发的都是月亮的味道。据说,那是燃烧过的木炭味道,壁炉的味道,炭灰上洒上水的味道,一种事物消散后残留的味道。这多少让自以为是的人类诧异,在我们眼里,这种味道显然更该是太阳的。当夜晚来临,温度降低,天宇中浩大的月亮,像是被无数的液体包裹着的星球,黏稠,透明,呈现青或蓝色的液体,散发出清凉而冷峻的光芒,而远非爆炸、燃烧、硝烟这些令人排斥的词汇的围裹。
在大海和星辰之间,有人嗅到月亮的气味。那时,风暴摧毁了他们播种的谷物,同时也让海鸥消失,在礁石和白沫之间,鱼族消隐不见。饥饿像鬼魂般紧紧扼制住人类的生活,木头越来越少,食物越来越少,他们只能靠储存的少量罐头来充饥。一个多月的风暴,囤积的食物和用品已经捉襟见肘,暴风雨浇灭了人们的希望,浇灭了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和期许,他们穿着潮湿的衣服,冒着大雨去寻找食物,之后空手而归。在寒冷的夜里,死亡残忍地敲响了门板。老人在床板上的等待,就要被回应了。艰难的现实,沉重的枷锁,压得人喘不上气来。直到月亮再次升起,暴风雨止歇,整个海面平静得像一片肥沃的草原,人们的泪流出。那时,他们鼻息里充溢着苦的、咸的、带着腥味的、无奈的月亮气味。
北方丰饶的秋天,收割的庄稼平展展铺在田地中,秋虫藏在每片叶子下面,透过欲滴的露水,向外窥探,之后发出叽叽咕咕的声响,月亮不辞辛苦,翻山过海,带着慈祥的光芒普照人间。有人刚将草料放入马槽,枣红色的大马用一声响鼻说出感谢。半夜时分,他已经做过一场梦,在梦里他看见了清晰而遥迢的道路上,成群的牛羊正踏着月色向他走来。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是宇宙间最富足的生命。这场梦让他在喂马之后,不舍重回封闭的空间去。他想在布满露水的青草中跳舞,还想在柰子树下高声唱歌。他听见河流哗哗的流淌,秋虫唧唧啾啾的热烈讨论,一只夜鸟沉默地掠过他的头顶。他看见了月亮,大半轮元宝般的金色月亮,他的眼中渐渐涌出泪水。再低头,脚下是低低矮矮的影子,忍不住大跨一步,再跨一步,他突然发觉,无论如何,人在月色中是逃不脱影子的纠缠的。于是,他后退,再后退,退回到影子里,成为影子本身。
另一些夜里,梳辫子的女孩在院子里跟月亮捉迷藏。那是个万籁俱寂的夜,她莫名其妙失眠,悄悄推门出来。那时,皓月当空,亮如白昼,面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清水浣洗过一般,朦胧又清晰,清洁而利落。她绕过楼角高大的芭蕉树,沿着布满青苔的石子路走到小院子中央,莲缸里的小鱼沉在水底睡觉。玉兰树、太湖石、屋檐、合欢、莲缸、亭柱,任何一种物件都无法将她跟月亮隔开。索性她站到院子中央,抬起脸,闭上眼,碎米般的白牙在月色下闪闪发光。幽香沿着隐秘的通道一股一股逶迤而来,比桂花香淡,又比茉莉香浓,昙花,含笑,水仙,栀子,瑞香,都是,却也不是。那应是嫦娥、吴刚、玉兔的广寒宫里那株桂花的香味吧?她蓦地睁开双眼。
傍晚,在韬光寺用过晚饭。从斋堂里出来,小小的寺院已人迹寥落,深一脚浅一脚出得山门,身后相送的大和尚打了个问讯,咿咿呀呀关上山门。整座山都落进夜色的怀抱,那些乌桕,槭树,樟树,翠竹,溪水,溪水边盛开的白茶花,都消失不见了,连脚下蜿蜒的石级都没有来时那样艰苦。打开手电,散开的光晕照得前路影影绰绰。朋友背了一包书,来时气喘吁吁,此刻竟如履平地。前面担挑垃圾的僧人,走得飞快,一转眼就隐遁到夜色之中。清风习习,灯光暗淡,我们与这些挑担下山的僧人并无异处。我们把那些负累、疲惫和杂沓的奢念,都放到山上那座寺庙里,然后轻松下山。而他们是将那些垃圾又送回山下纷杂的人间。一切来去皆有因果,所得所失都是慈悲。壑雷亭前回头,身后寂然一色,只有意念中厚厚的群山。走过紧闭的寺门和那些桂花树,路过飞来峰洞窟的众佛和它们脚下的流水。出灵隐寺,过缆车站,站在一个稍微明亮的地方等车。墙上挂了一个黑牌子,后面虚虚的灯光照着牌子上的四个字:一墙花开。抬头,看见那轮圆满的明月,低低地挂在天上。那月,大而饱满,圆融而明亮,新鲜得如同被神从月亮树上摘下的果实。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大、最干净、最敞亮的满月。乃至我当下竟怀疑,杭州的月亮比盂邑的月要大,饱满,澄明,清晰,更亲近。如果我伸手,就能完成小时的心愿,触到它。当然,几十亿年时间中,月亮从未变过,它就是那一轮照着灵鹫峰的千古,也照着西太行的群峰,照过那个“将进酒、杯莫停”的古人,也照过一墙花开下的我。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那夜清辉氤氲,有挑着佛手叫卖的农人,蓝衫青裤,戴了一顶草编的小帽子颤悠悠走将来。待他掀开篮子,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那是一股香甜的、略带酸味的香气。蒙昧的路灯下,篮子里暗橘色的佛手等待着被拾起。坐在出租车里,满月一路上都在车窗上挂着。我们怎么走,都走不出月亮的关切。鼻息里全是佛手的香味。久了,渐渐感觉整个天地,包括路过的建筑、树木、暗夜的花朵、流水都被香味萦绕。乃至好多天回想起来,觉得那是月亮的气味。
今夜月色真美
无论是指纹、身纹还是影纹,人类都无法确认月球是否有感知或者回应。但人类还是毫无保留地将汉语中最美好的词语都赋予了它,诸如金轮,玉轮,银盘,玉盘,金镜,玉镜,冰镜,水镜,圆镜,宝鉴,月轮、琼轮等等不计其数。乃至无数代骚人墨客为它写诗谱曲、吟诵歌咏。更有人,将它示为爱情星座、热心的联络员,把自己予爱人的思念和牵挂全部托付于它,见夜月便若相思,见晓月便若别离。为了平衡关系,人类又将某些圆月之夜定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上元节,是一年中月亮初圆的一天,人们便把上元节占为己有;而中元节正是七月半,月色鬼魅,草木茂盛,流水翻腾,庄稼即将成熟,为安慰那些故去的先人,便将这天定为祭祀之日;下元节是农历十月十五日,道家以为众生幸福,全凭神力,圆月之时设坛供斋蘸神,求福免灾。
太阳赋予了月球光源,它成为黑夜里最亮的星球,承受人类赋予的一切虔诚和幻灭,也演绎出各式各样的故事传说。萧何月下追韩信,他们头顶之上应是一轮焦急的半月,他们走,它也走。月亮照着懂得珍惜的人之襟怀和深情,也照着那个失望的人之愤恨和忧伤。那一夜,路迢迢啊路迢迢,一个心急如焚,一个心如死灰;一个不停地逃,四海八荒,却无收留地,一个不断地追,像追赶一轮皎洁明月。千百次的挣扎,千百次的失意,千百次的宽慰,月,最终成全天下人真诚的愿望,所以世上便有伯乐和千里马。
农历九月初四下午八时,一代宗师弘一安详圆寂。窗外一弯蛾眉月,切切地望着人间山河,仿佛法师灵魂升空,飘摇直上,最终与月亮同一。人们看到他的临终遗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亲爱的友人,在繁花开满的枝头,我会像此刻的春天一样盎然,在浩大的天空中央,我会像明月一样高悬。人们不自觉地抬起眼睛,蛾眉月渐暖,仿佛笑弯的眼,仿佛弓着的脊背,他正远去,他将归来。那一刻,我们如何不感谢月亮,这个高空中挂着的星球。因为它,让我们忘记了生离死别的惋惜和疼痛,让我们收敛泪目,重新上路。
时隔多年,朋友度过了上百个月圆之夜,却依旧对那个中秋之后的八月十六的夜念念不忘。那时她有饱满丰泽的圆脸,有浓密的黑发,手背上有陷下去的肉窝。她喜欢唱歌,喜欢读诗,喜欢爬山,喜欢不辞辛劳去远方。她享受着生命赋予的年轻时光,友情,亲情,还有爱情。她爱上的男子,是一个面如朗月的青年。他不伟岸,也没有显赫的家庭,他只是一个喜欢对着她笑的人。她只要看到他弯弯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就觉得世界在眼前徐徐退下,空间里只有一个他。无数个明月夜,他们坐在山楂树下看星星,唱歌给对方听;或者走出单位大门,到蜿蜒的乡路上,在月光下面对面傻笑。他们幻想,圆月夜之后,能受到各自家庭的祝福,而完全忘记彼此的世俗距离。八月十六的月,是一年中最明亮最喜悦的月,碎银般洒下来的光辉,让茂盛的草木和花朵散发出独特的光彩。他们依旧手牵手走到了那条白白的小路上,一朵朵曼陀罗,在月下像一盏盏酒杯。“小心,那是迷魂药哦。”温柔的声音如常响起,让她生出万事如意的错觉。他看着她,弯弯的笑眼里波光粼粼,她以为那是月光的缘故,直到他说出那句分手的话。她倏忽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月下,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她感觉到他的手搂住了她,接着,颤抖从他的身体里像电波一样向外扩散。她在泪眼朦胧中看到头顶的那株树,那是桂树啊。而月亮,依旧满含祥和注视着他们。那颤抖,自那刻起深深地注入了她的体内。此后,他们分手了,各自离开,再无联系。只是自此以后只要想起他,她会不自觉地颤抖,那时,总是月圆之夜。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明月如洗,松岗静谧,松涛阵阵,如诉如泣。那个被死亡带走的女人,在隐隐月色中渐渐走近年老的苏东坡,他们试图要牵手,要拥抱,要倾诉分离之苦,要接续前生恩情。但最终,也只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月到天心处,风生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寒塘渡鹤影”里的那轮月,是中秋冷月,它像一个无情的使者,是要等着如花的少女,爱到深处,爱到绝望,泪流尽,血滴完,将她接应到花下永眠……
所有这些,月亮原本也是未察觉的,风幡动,心不动,在依靠恒星巨大能量获取在场感后,它已无法拒绝任何的托付和寄予,它只能明亮着,皎然着。地球上的黑夜太过漫长,有月亮,真是人间幸事。人散后,各自舔舐着各自的伤口和泪水,各自的隐秘和妄念,走向各自的路途。一钩新月,天如水,万物葱茏,心思透明,宇宙万物,各归其位。相爱的人正在相守,而等待的人正在到来。原谅、恳求、宽容和真诚,都会因为月光宝盒的开启而重降人间。
春风浩荡,明月在宇,樱花纷飞,夜鸟吟唱,你低垂着双眼,脸颊绯红,头发和眼角、肩膀和裙摆,都缀满缤纷的花瓣,一股又一股的幽香,正在天地间氤氲不绝。此时此地,如果有人突然感叹“今夜月色真美”,你一定要明白,那是一句爱的经典啊。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