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受命:曹丕代汉与碑刻书写(中)
2024-09-11瀛洲海客
延康元年(220)六月,曹丕南征,仅一月有余,孙权就卑辞求和,蜀将孟达亦同时率部来降。随后,意气风发的曹丕来到曹氏家族的祖地—谯县,在此举办了盛大宴会,以飨将士与父老百姓,同时刻碑立铭,以为纪念。前文已述,曹植所书《大飨碑》前半部分歌颂曹丕南征之功业,后半部分则记录宴飨之盛况,又不乏对“白虎青鹿”“雨龙灵龟”等祥瑞之兽的描写。
若只聚焦此例,似乎可以认为,曹植描写“祥瑞”,能体现他丰富的想象力。但就在这件事不久后,魏国各地纷纷呈报“祥瑞”,文武百官见状,以为天命将现,遂联名上书曹丕,请求他登极称帝。因此,在诸臣劝进文书(十七次)与汉献帝下达的禅位诏书(四次)中,总能看到他们对“天命”的强调。在这前后出现的几块石碑,除《大飨碑》外,《公卿将军上尊号碑》《受禅碑》与《孔羡碑》乃至后来的鼓吹辞曲,亦记录了当时的“天命”。
毫无疑问,“天命”在曹丕南征与代汉之间充当了重要媒介。那么,曹魏群臣是如何理解并利用“天命”的?出于汉魏禅代的需要,曹操、曹丕父子的功业又该如何化作“天命”,成为曹丕代汉的终极凭借?
一、汉道陵迟,天命终去
古繁阳亭所在之地,位于今河南繁城镇,这个昔日不过是一个亭级单位的小地方,因为见证了曹丕受禅,而被一跃升格为县(当时的行政区划级别由大到小为:郡、县、乡、亭)。在这里,“天命”落于魏氏,故曹丕称帝后,命人撰刻《上尊号碑》与《受禅碑》;幸运的是,这两块碑免于战火侵袭,一直保留到了现在。《上尊号碑》与《受禅碑》记录的时间都在曹丕称帝之前,前者为十月二十七,后者为十月二十九。
以《上尊号碑》为例,夏侯尚“都督南方诸军事”与鲜于辅、阎柔、杨秋“位特进”都是在曹丕践祚后,足见这两块碑并非实时而立,而是对禅代的追述。彼时已经代汉的曹丕,为何还要命人立碑,仅仅是为了纪念吗?
按,《上公卿碑》开头所载四十六位重臣,大多都能在史书上找到,其排位基本按照三公(相国华歆、太尉贾诩、御史大夫王朗)、重号将军(车骑将军曹仁、辅国将军刘若、虎牙将军鲜于辅等)、都督(曹真、曹休、臧霸等)、外姓武将(徐晃、张辽、朱灵等)、南匈奴单于呼厨泉、九卿(奉常邢贞、郎中令和恰、卫尉程昱、大理锺繇等)、禁卫将校(步兵校尉任福、射声校尉吴质、武卫将军许褚等)的顺序,不再赘述。而后,碑文载群臣联名上奏所言,开篇即云:
臣等前上言,汉帝奉天命以固禅,群臣因天命以固请,陛下违天命以固辞,臣等顽愚,犹知其不可,况神祇之心乎?宜蒙纳许,以福海内欣戴之望。而丁卯制书诏臣等曰:“以德,则孤不足;以时,则虏未灭;若以群贤之灵,得保首领,终君魏国,于孤足矣。若孤者胡足以辱四海,至乎天瑞、人事,皆先王圣德遗庆,孤何有焉?是以未敢闻命……”
这里要先介绍一下当时的背景。按《三国志·魏书·文帝纪》,延康年间祥瑞频现,尤其在曹丕南征之后,“祥瑞”规模越来越大,结合《宋书·符瑞志》以及《太平御览》《艺文类聚》等类书所引《魏略》《魏志》等曹魏官方国史,不难看出:在曹丕代汉前夕,魏国境内的“祥瑞”不仅种类齐全,且分布广泛,造成了极大轰动。群臣遂以此为由,挨个向曹丕劝进,最后又联名请求他代汉称帝。曹丕接连辞让了十七次,直到第十八次回令,才以一个“可”字表示同意。
曹丕从十月二十八日开始受禅,二十九日即天子位,因此,群臣在二十七日的劝进,实际就是对前十几次劝进的高度总结,至于结果,即开头所见“汉帝奉天命以固禅,群臣因天命以固请,陛下违天命以固辞”。不难发现,汉献帝、群臣与曹丕都围绕“天命”这一主题反复论证。所谓“天命”,可以理解为“天意”,即上天(天帝)的意志。那么,时人是如何确认“天意”的呢?
这离不开当时流行的几个学说,如“天人感应”“新五德终始理论”“谶纬神学”等。其中逻辑不难理解:
人间诸事被“天”获悉后,会降下他的意志,按照好坏,大概可分为祥瑞与灾异。灾异主要包括自然灾害(地震、蝗灾、旱涝等)与天象(日食、月食、彗星等);与之对应的祥瑞,则是一种“吉兆”。根据类型,有象征美好寓意的自然现象(甘霖、嘉禾等)以及祥瑞之兽(黄龙、凤凰、白虎、灵龟等);按重要程度,唐人将其划分为:大瑞、上瑞、中瑞与下瑞。黄龙、凤凰等神兽是大瑞,嘉禾、芝草、连理枝等为下瑞……
秦汉以来的“天下一家”秩序,令皇帝—天子这个“大家长”必须承担起治下臣民的生存问题。受“天人感应”学说的影响,时人普遍认为:若君王修德政,使政通人和,“天”就降下祥瑞,作为嘉奖与认可,民众见状,自然对君王更加拥戴;反之,若君王无道,致朝政腐败、民生凋敝,“天”就会降下灾异,以警告当时的君王、公卿。
由于汉代以来的统治者、学者以及史学家不遗余力地对“汉家”的“天命”进行宣传,以致神圣空间中的“汉帝国”在信仰层面上也逐渐获得了万民对它的认同。只是,由谶纬神学编织而成的“神圣汉家”,并非不可动摇。
东汉以降,各种自然灾害频发,为维护自身统治,汉帝不得不经常下罪己诏,或将责任转移到三公身上。即便如此,在十分苦难的现实之下,仍有不少人对“汉家”的“天命”生出了质疑。有人宣扬汉室“天命已去”,如黄巾起义时所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即表明有相当一部分人已对“汉家”失去信心,这促使他们开始寻找新的“天命之人”。按照“新五德终始理论”的“五德相生”原理,汉为火德,尚赤,火生土,尚黄,所以笃信“天命”的这一群体纷纷开始寻找“受了黄气的真人”。
汉魏禅代期间,魏国臣僚反复劝进,曹丕屡次辞让,其实是想要论证:曹丕就是新的“天命之人”,故太史丞许芝劝进时称“黄气受,真人出”。《上尊号碑》开头提及曹丕辞让的主要原因—他认为自己“德薄”,无法承载“天命”。因此,为了证明“曹氏至德”,魏国臣僚提及的几个重点在于:一、汉道陵迟。即“汉家”已失去庇佑臣民的能力。二、曹操功业。在“汉室倾颓”这一背景之下,曹操起兵伐无道、扫除奸凶,荡清宇内,可谓“天命”之人。三、父死子继。曹操去世后,作为其继承人的曹丕在文治、武功等方面皆有不俗表现,足以赓续其父荣光。四、符瑞彰德。曹丕以其文治武功获得“天”的认可,于是天降祥瑞,群臣又考据诸经典,力求证明曹丕就是预言中提到的“应谶之人”。
二、符瑞先著,以彰至德
顺着这个逻辑,再看《上尊号碑》中的文字,就能明显感受到曹丕命人刊刻此碑的用意。比如:
且汉政在奄宦,禄去帝室七世矣。遂集矢石于其宫殿,而二京为之丘虚。当此之时,四海荡覆,天下分崩。武王亲衣甲而冠胄,沐雨而栉风,为民请命,则活万国;为世拨乱,则致升平。……陛下即位,光昭文德,以翊武功;勤恤民隐,视之如伤:惧者宁之,劳者休之;寒者以煖,饥者以充;远人以德服,寇敌以恩降。迈恩种德,光被四表。
早在曹操时代,群臣就曾大肆宣扬“汉室失德”的舆论。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操与孙权联手击败关羽,而后陈群、桓阶劝进道:
汉自安帝已来,政去公室,国统数绝,至于今者,唯有名号,尺土一民,皆非汉有,期运久已尽,历数久已终,非适今日也。是以桓、灵之间,诸明图纬者,皆言“汉行气尽,黄家当兴”。殿下应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
夏侯惇说得更加直白:
天下咸知汉祚已尽,异代方起。自古已来,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即民主也。今殿下即戎三十余年,功德著于黎庶,为天下所依归,应天顺民,复何疑哉!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
后汉末年朝政腐败,朝廷卖官鬻爵,戚宦欺压民众,又有盗贼横行、瘟疫频发……此乃亡国之兆也。因此,许多通晓谶纬之人引经据典,言“汉行气尽,黄家当兴”,并纷纷投靠各路军阀,试图寻找新的生路。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激烈角逐后,曹操脱颖而出,平定北方,使中原恢复安宁。故时人劝进时,往往重点提及曹操的功业。曹丕即王位后,他的煊赫武功远不如其父,所以魏臣会扬长避短,虽夸耀他的文治武功,却更多是以此为过渡,他们论证的重点,还是以符瑞、谶纬为曹丕提供“天命”凭借,力图证明“陛下应期”。第一个劝进的左中郎将李伏,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
当初,曹操始建魏国,消息传到边地后,众人都以为曹操即将封王。但“长于内学,关右知名”的李庶、姜合对李伏说,一定是封“魏公”,而非“魏王”,因为谶语中有言,“定天下者,魏公子桓”。子桓就是曹丕的字。据李伏转述,姜合告诉张鲁,此谶语出自“孔子玉版”。冯渝杰指出,在“汉家”与“天命”建立联系的道路上,神圣化的“素王”孔子曾发挥出关键作用。因此,与其相关的谶言,在士人群体中具备着很强的说服力。
殿下即位初年,祯祥众瑞,日月而至,有命自天,昭然著见。然圣德洞达,符表豫明,实乾坤挺庆,万国作孚……今洪泽被四表,灵恩格天地,海内翕习,殊方归服,兆应并集,以扬休命,始终允臧。臣不胜喜舞,谨具表通。
据李伏所说,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是降人,所以一直谨言慎行。直到曹丕即位后,各种祥瑞频现,他才意识到“孔子玉版”中的那句谶言说中了。李伏这个解释,虽说是“扯虎皮做大旗”,却起到了很好效果。曹丕自云“德薄”,他的心腹大臣—侍中刘廙、辛毗、刘晔,尚书令桓阶,尚书陈矫、陈群,给事黄门侍郎王毖、董遇等人就顺着李伏的话,强调祥瑞,来证明他的德运:
自汉德之衰,渐染数世,桓、灵之末,皇极不建,暨于大乱,二十余年。天之不泯,诞生明圣,以济其难,是以符谶先著,以彰至德。殿下践阼未期,而灵象变于上,群瑞应于下,四方不羁之民,归心向义,唯惧在后,虽典籍所传,未若今之盛也。
督军御史中丞司马懿,侍御史郑浑、羊秘、鲍勋、武周等人亦云:
殿下践阼,至德广被,格于上下,天人感应,符瑞并臻,考之旧史,未有若今日之盛。
于《上尊号碑》所见,也有提及:
皇天则降甘露而臻四灵,后土则挺芝草而吐醴泉。虎豹鹿菟,咸素其色;雉鸠燕爵,亦白其羽。连理之木,同心之瓜,五采之鱼,珍祥瑞物,杂还于其间者,无不毕备。
当时的文学家缪袭根据汉鼓吹辞曲改制,创作出魏鼓吹辞曲十二首,用以宣传曹魏帝室之煊赫功业与天命凭借。其中《应帝期》这一篇就是专门为曹丕准备的。《晋书》卷二十三《乐志下》云“改汉《有所思》为《应帝期》,言文帝以圣德受命,应运
期也”。
历数承天序,龙飞自许昌。聪明昭四表,恩德动遐方。星辰为垂耀,日月为重光。河洛吐符瑞,草木挺嘉祥。麒麟步郊野,黄龙游津梁。白虎依山林,凤皇鸣高冈……
关于每一种“祥瑞”对应的征兆,《宋书·符瑞志》中有较为详细的说明。如九尾狐出现在谯,为四夷宾服之兆,《受禅碑》中就有“匈奴、南单于、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王侯君长之群,入自旗门,咸旅于位”的描述;郡国十九言白兔现世,是为曹丕大飨谯县耆老而贺;而麒麟、凤凰、灵龟等“大瑞”的出现,则是赞颂曹丕的仁德之政……当然,最具说服力、且适合建国的祥瑞还得是“黄龙”。三月、七月皆有黄龙现世,如太史丞许芝所言,黄龙是正统象征,乃“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也”。
许芝还是解读谶纬的高手。“谶纬”是什么意思呢?秦汉时期的方士、巫师利用《河图》《洛书》中的内容,编造“预示吉凶的隐语”,这就为“谶”。后来,方士化的儒生利用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等学说对儒家经籍重新解读或阐释,以此迎合皇帝的统治需求。用神学附会儒家经典(《诗》《书》《礼》《乐》《易》《春秋》),并将这种解释依托于“孔子”,这就是“纬”。一般认为,谶与纬在实质上没有不同,只是谶先于纬。许芝的劝进,就包含上面两种形式:
《易运期》谶曰:“言居东,西有午,两日并光日居下。其为主,反为辅。五八四十,黄气受,真人出。”言午,许字。两日,昌字。汉当以许亡,魏当以许昌。今际会之期在许,是其大效也。
《春秋汉含孳》曰:“汉以魏,魏以徵。”《春秋玉版谶》曰:“代赤者魏公子。”《春秋佐助期》曰:“汉以许昌失天下。”故白马令李云上事曰:“许昌气见于当涂高,当涂高者当昌于许。”
许芝的思路与李伏一样,都是将纬书中的原话附会到曹丕身上,以此作为“曹氏至德”的凭据。他还引用了一句十分出名的谶言—“代汉者,当涂高”。至少在东汉初年,这句谶言就已经存在,历经数百年,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地步,汉末袁术僭号自立之时,便曾援引这句话,试图证明其政权的合法性。许芝引白马令李云之语,进一步解释说:“当涂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魏当代汉。”有这么出名的谶语为之证明,魏之天命可谓深入人心,甚至远在西南的蜀地学者都受到了影响。蜀地大儒周群、杜琼等人都曾鼓吹“天命在曹”的舆论。
余论
以现代人的视角看,史书记载的“祥瑞”充满了人为制造与附会的痕迹,可信度并不高。但在当时这样一个事事皆言谶纬、明符瑞的环境中,“祥瑞”却是必不可少的,这足见魏国臣僚对魏氏“天命”的宣传手段,亦是十分高明。汉室虽亡,但神圣信仰空间中的“汉家”并未远去,曹丕想要尽可能减小代汉阻力、防止“拥汉”势力的死灰复燃,就要不断强调自己的“天命”与“德运”。
汉室失德,天命已去,那么在现实中以暴力征诛平定中原的曹操父子,自当是承载天命的不二之选。群臣劝进反复提到的“天命”,就是在信仰层面上强调魏氏之“天命”。也正因如此,汉魏统治者在即位时,要分别继承“皇帝”与“天子”这两重身份。所谓的“天子”身份,正是人间帝王与“天”直接对接的主要凭借。曹丕不仅要做皇帝,也要当天子,所以他曾柴燎天地,告祭上天,诉说自己的德行与功业,而后以“祥瑞”为证据,宣扬“天”已承认了他的统治地位。
不同的信息承载渠道,所针对的目标与起到的宣传效果也不尽相同。劝进与辞让文书毕竟是帝王将相才能参与的“游戏”,一般人难以看到。因此,曹丕会命人将群臣劝进的内容高度概括、总结,而后刊刻在《上尊号碑》中,公之于众,将其宣示给天下之人看,让他们明白并接受汉魏禅代的事实,以此减轻相关方面的阻力。
当然,上述所言只是就“天命”角度展开的一个侧面。这里面还存在一个问题:在“天命转移”的过程中,并不具备“汉家”血统的“魏氏”,又是如何合法即位的?其实,《上尊号碑》已提供了相关线索,即碑文、诏书、鼓吹辞曲都出现了的“尧舜故事”,这正是曹丕代汉的宗法凭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