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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

2024-09-11梁漱溟

月读 2024年9期

中国古人理性早启,文化早熟,一贯地好讲情理,而孔子则是其关键性的人物。以下将说明之。

往者夏曾佑著《中国古代史》,有云“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历史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柳诒徵著《中国文化史》,有云“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两先生之言几若一致,而柳先生所说却较明确。

社会大于个人,个人出自社会;不能把任何一个人看得太高太大,脱离实际。一社会都有其历史背景,一切所表现的事物莫不从过去历史演变而来。一切创造莫不有所因袭而成,无因袭即无创造。孔子自称“述而不作”是老实话。

事物经过亦正是这样的。说“孔子以前数千年文化赖孔子而传”者,古先的文化(历史事实、学术思想)不能不靠典籍文字以保存传递于后,而传于后的我们这些典籍如《诗》《书》《礼》《乐》《易》《春秋》不全是经过孔子之手整理一道,用以教人而传下来的吗?其他有些传授是靠人的,如射、御、习礼、作乐之类,同为当时文化内容,同在当时孔门教学之中。从事传习古文化者难说就只孔子一人。但孔子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殆为人所不及,同时他亦有机会、有条件从事于此。试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史记·儒林列传》及其他载籍(如汉唐史书),诸讲习传布往古学术者非在邹鲁之乡儒家之徒乎?

但在农工生产方面,当时孔门未加学习,这是因劳心劳力社会上必要分工之故。

无疑,凡我所说的情理和理性充分地寓乎那古经书中,却惜+gGclSgPtcQl1pl9W9r3h5zA4ADT8TUNesORltN1/rA=学徒们,尤其后世学徒们总把功夫用在讲解记诵书文上,鲜能回到自家身心生活上有所体认和存养,就不能真切地接续发挥理性主义。从汉唐以至清代,其代表儒家者不过是经学家而已。宋儒、明儒比较能在身心性命上理会孔门之学,但亦限于环境条件不能大有所发挥。凡此都缘理性之启,文化之熟过早,是不能责怪后人的。

说孔子以前的上古文化赖孔子而传者,其文化大要即如是,其流传也大要即限止于是;其功在孔子,其过不在后人。

说孔子以后数千年文化赖孔子而开者,其根本点就在二千五百年来大有异乎世界各方,不以宗教为中心的中国文化端赖孔子而开之。或认真说:二千五百年来中国文化是不以环绕着某一宗教为中心而发展的,寻其所从来者盖甚早甚早,而其局面之得以开展稳定则在孔子。再申言之:一贯好讲情理,富有理性色彩的中国社会文化生活,端由孔子奠其基础。

试分层做些说明如次:

(1)当周秦之际诸子百家争鸣,孔子显然只是一学派的创始者,如同老子所代表的道家,或以墨子为首的墨家那样。客观上从未被人作宗教看待。

(2)然而这派的学风和其教导于人的,十分适合社会需要,到汉以后发展流布,其在社会上所起的作用却渐渐等若一种宗教。同时,亦因历代统治阶层加以利用,摹仿着宗教去装

扮它。

(3)从本质上说,它(儒家)不是宗教,而是人生实践之学,正如他们所说“践形尽性”就是了。践人之形,尽人之性,这是什么?这是道德。上文说了,道德之真在自觉自律;而宗教信徒却受规范于外,与此相反。

(4)兹且举孔子如何教人自觉自律的两事例以为明证:例如宰我嫌三年丧太久,似乎一周年亦可以了。孔子绝不直斥直非,和婉地问他:“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他回答曰:“安。”孔子便说:“汝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汝安则为之!”既从情理上说明,仍听其反省自决。又例如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孔子亦只婉叹地说:“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指出彼此之观点不同,而不作何断案。宗教上总有许多礼,儒家同样极重视礼;但在孔门竟可以随意拿来讨论改作。这就是理性主义,一反乎宗教的迷信与独断(dogmatism)。

(5)据传周公(这是儒家最尊奉的往古圣人)制礼作乐,其祭天祀祖以及其他典礼,似从古宗教沿袭而来,形式少变,但精神实质却变了。其变也,在大多数人或不觉,而在上层人士则自有其理会受用,从广大社会来说,则起着稳定人生的伟大效用。

周公的制作是具体事物,而孔子则于其精神道理大有所领悟,以教之于人。“礼崩乐坏”的话见之甚早,殆即指周公当初制作者而说。此具体的礼乐制度保持不了,其传于后者有限,而由孔门的理性学风及其谆谆以情理教导于人者,却能使人头脑心思开明而少迷信固执,使人情风俗趋于敦厚礼让,好讲情理。两千年来中国对外居于世界各方之间,其文化显著异采,卓然不群,而就它如此广大社会内部说,其文化竟尔高度统一者,前两千五百年的孔子实开之。

以上所说是两千年传统文化的正面,亦即其积极精彩之一面;还必须指出其负面,亦即其消极失败之一面。首先要看到它严重的消极性。在社会经济上,物资生产力长期淹滞,内地农村多不改其自然经济状态。在国家政治上,则融国家于社会,天下观念代替了国家观念,在内以消极相安为治,对外务于防守,犹或防守不了。旧著《中国文化要义》曾指出有五大病,此消极性而外,其一是幼稚:凡古宗法社会、古封建社会之形态迹象往往犹存。其二是老衰:历史既久,浸寝一切入于僵化凝固,徒存形式,失其精神,如后世所称“名教”“礼教”者难免成为人生桎梏。其三是不落实:往往离现实而逞理想,即以理想代替事实。其四是暧昧而不明爽:如有宗教无宗教,是国家非国家,是宗法非宗法,是封建非封建,有民主无民主,有自由无自由,……既像如此,又像如彼,使人有疑莫能明之感。凡此五病总坐在理性早启、文化早熟。孔子既于此有其功,同时就要分担其过。

孔子在中国四五千年文化史上为承前启后的关键性人物,如上已明。孔子的功罪或其价值如何即视中国文化在世界史上表现出的成功失败而定之。

【解析】

此文节选自梁漱溟先生1974年2月在政协会议中所作的长篇发言《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梁漱溟先生坚守“不容自昧”的自律底线,开诚布公地发表个人对于孔子的看法,冷静客观,条分缕析,极具大家风范。梁漱溟先生生于1893年,经历了清季以降中国社会的大动荡与大变革,学养极为深厚,是文化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于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梁漱溟先生对孔子及其学说所持态度,突然变得十分重要,备受关注。

梁漱溟先生坚持独立思考,表里如一,在谈及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时,从学理角度出发,深入分析阐释,既强调孔子的关键性,也提出“不能把任何一个人看得太高太大,脱离实际”。梁漱溟先生认为,由于“理性之启,文化之熟过早”,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在后世的发展演变中确实有机械和僵化的一面,但不管怎么说,“一贯好讲情理,富有理性色彩的中国社会文化生活,端由孔子奠其基础”,其重要性是不容忽视的。

梁漱溟先生在发言中,将从孔子时代绵延至今的两千年传统文化的正面及负面一口气全讲了,公道客观,随后明确而简练地亮出个人观点,一言以蔽之:“孔子在中国四五千年文化史上为承前启后的关键性人物。”更为重要的是,还指出,“孔子的功罪或其价值如何即视中国文化在世界史上表现出的成功失败而定之”。在梁漱溟先生看来,儒学并非宗教,而是人生实践之学,如此,自然要将其放到广泛的社会实践中去不断地检验,在时间的滋养和孕育下,去细细观察它所焕发出的无限生机与光辉。(鱼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