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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单身母女选择同居养老

2024-09-11巫昂林秀莉

读者 2024年17期

巫昂和妈妈林秀莉在云南的家中阅读

巫昂今年50岁,未婚;妈妈林秀莉今年80岁,离异。这对同是单身状态的母女,选择了一种特殊的养老方式:在云南普洱的小屋里共同居住、生活。

20多年前,巫昂帮助妈妈逃离实施家暴的父亲。她形容自己和妈妈、弟弟是一个“战团”,一起开始了这个小家庭的“灾后重建”。

林秀莉经历过充斥着家暴的婚姻后,从不催女儿结婚,女儿想怎么样她都同意。在她的支持之下,巫昂有了一张平静的书桌。

离开家乡福建省漳浦县后,巫昂在复旦大学读文学专业。毕业后她做过传统媒体的调查记者,但一直坚持“吃文学这碗饭”。离开机构媒体后,她将写小说作为自己一生的志业,这几年又开始画画,已经做了21年的自由职业者。

80岁的林秀莉,曾经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毕业后她成了县城里有名的妇产科医生,28岁时和巫昂的父亲结了婚。当时她需要一边照顾家庭,一边救治病人,担子很重。但与此同时,她还承受着丈夫不间断的家庭暴力。直到55岁时,才在儿女的帮助下逃离她忍受了20多年家暴的婚姻。

艰难地从那个家剥离出来之后,巫昂承诺,要带妈妈一起生活。

如今,她们真正地生活在一起。她们的准则是,最大限度地为对方保留独立的空间。在巫昂和林秀莉身上,很少看到母女关系中存在的挣扎、冲突和张力;相反,她们正携手走在一条宁静、平和的重建之路上,共同进步,成了“更新版的自己”。

以下是她们的讲述。

1

林秀莉:

早年都是为了家庭的名声。在外人看起来我们的家庭特别好,他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毕业的,我是福建医学院毕业的,两个孩子都上复旦大学。所以不管对方给我多少肉体上的侵犯,我都觉得说出去会影响家庭的声誉。20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压制内心的感受,强忍着不去跟他计较。

但是,到了后来,也就是20世纪90年代末,巫昂已经上研究生了,她弟弟也上了本科,孩子给了我动力。巫昂跟我说,她亲眼看到她父亲打我以后,从小心里就有一个计划:如果以后我要跟他离婚,她跟弟弟会带我上法院。

孩子发声以后,我觉得自己应该摆脱这个人,不能再让他这样无端地伤害我。

巫昂在意见书里说:“我从小就下定决心,在我有能力的时候要把我妈妈解救出来。”

但我得到的支持太少了。第一次开庭那一天早上,我七八个高中同学都跑到医院,阻止我们去法院。我儿子对他们说:“我妈妈挨打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

以前他会干涉我所有的生活,好看的衣服、鞋子我都不能穿,更不要说化妆。我很喜欢唱歌跳舞,但他强迫我退出文宣队。一旦我的职位晋级了,他的脸色就不好,不跟我一起走。他为什么那么恨我,我也不知道原因。

离婚之后,我感觉自由了。我可以穿上我喜欢的衣服,跟其他人一样,化妆打扮,自由地去唱歌跳舞。

巫昂:

从我记事起,父亲的家暴是没有间断过的。他随时都会发怒,我妈妈非常不容易,她的身体受到很多伤害。

比如她的膝盖受伤,她说是我父亲有一次从后面顶她的腘窝,因为她个子很矮,不到1.5米,就直接跪在了地上,她的半月板被磕碎了。这直接影响了她后半生的生活品质,即使现在她也没办法走很长的路。

我作为她的女儿,其实只是一个目击证人。真正的痛苦是在她的人生如此黄金的20多年里,她都在忍受这段婚姻。

我妈妈完全是净身出户。后来我们调侃那个家是我们的“沦陷区”,小时候很宝贵的童年纪念品都没来得及拿出来,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来我的集邮簿、《一千零一夜》都还在“沦陷区”。

我写诗的时候非常直接地写过很多这样的经历。在我写了逃离家暴后和母亲同居的文章后,很多女孩告诉我,自己的家庭也是这样的。我觉得大家不应该回到家还得承受这样的恐惧、暴力和痛苦,就好像生活在战乱区一样。

所以我觉得我和母亲有责任让她们知道,我们的这条路她们也是可以走通的,可以走得很安全、很好,可以靠自己过上一种很安宁的生活。

我曾经想,我妈妈可能在婚姻里活不到60岁,但她现在已经80岁了。我们为她,她也为自己争取到了今天这么平安快乐的生活。

我觉得女儿天然地应该为母亲的观念和意识,特别是女性主义的观念和意识换血。

妈妈并不是说不想,或是没有能力变成2.0、3.0版本的自己,只是她所处的时代没有有利于女性发展的土壤。所以如果做女儿的不学习,你就没有能力去为母亲换血。

一些中国女性以前是有点儿不愿意直面敏感问题的,比如对女人的处境、婚育的选择,甚至对挣钱这种事情都有点儿害羞。我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好羞愧的,你就应该把它们放在桌面上,像男人一样去讨论。

很多人说,对母亲进行教育和感染的进度是很慢的,甚至有很多反复,先前改善了的问题过一阵又复发了之类的,所以我觉得和母亲交流时还是要有耐心。

你要给她时间,因为她们这几代人没怎么接触过审美教育,或者更先锋的人生观。你要给她一些点对点的指导,比如转发一些有思想深度的文章链接,让她知道世界上有些人不是那么传统地活着,年轻人有很多不同的活法,但它们依然是可行的,她的女儿也可以过得很幸福。

另外,你要让妈妈知道你的经济状况。如果她知道你的口袋里有钱,她就不会特别担忧。

我妈妈现在已经成为她前后两三代人的一个新的影响力中心,她整个人都更新了一版。

她会非常主动地把我传播给她的东西告诉她的同事、同学、晚辈。她打电话给她那些老年亲戚,说他们应该去听播客,要学会网购,要学习使用App。

2

巫昂:

我跟所有的“70后”一样,也纠结过,尝试过建立亲密关系。但我妈妈的故事给了我很多警示和思考。

有的同学老是跟我说,“女人最大的价值和最终的归宿就是婚姻”,对这种陈词滥调我反驳起来是毫不留情的。他们的下一招就是说“你搞文学也没挣到什么钱”,我会回应:“你怎么知道?”

我和妈妈有过非常开诚布公的交流。我妈妈的观点甚至比“90后”的还要前卫,所以她从来不会催婚。

我妈妈有一个很特别的优点:她觉得她的孩子不管做任何选择都是有道理的,她坚信我是对的。她不以金钱得失来衡量我的成功或者失败,而是以我是否发挥了自己最应该发挥的能力作为评判标准。

所以哪怕在当年,我选择放弃媒体行业的高薪职位,进入写1000字挣30元到50元的文学创作领域,我妈妈也觉得是很好的选择。这种支持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林秀莉:

我在上医学院的时候,对婚姻根本没有什么概念,我也没有特别爱谁,到最后自己都决定不了。当时有五六个人给我写信,我拿着信去问我的表姐,她看了看说,这个人是名牌大学的,就这个好了。我当时找对象就是这样选的。

现在巫昂这么努力地做每一件事,我认为她快乐就好。她想怎么样我真的都同意。

3

巫昂:

和妈妈一起生活,最重要的是让我至少拥有了几年平静的生活,可以安放一张书桌。因为我们相互支持,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完全不考虑挣钱的问题,我改变了前几年那种“铁血战士”的状态,变得放松起来,安心地发展我的第二事业。

因为我要带着妈妈,又是自由职业者,所以不能太晚考虑养老这件事,我从40岁就开始有意识地安排这些事了。我和弟弟、弟妹都很团结,我们就像一个军团,非常有规划。

跟妈妈交流之后,我们决定不送她去养老院。她的遗嘱很早就处理好了,这没有什么好避讳和羞愧的。

我们在普洱这边也有意识地结交了一些当地的朋友,万一我去出差,也有人能够随时过来;如果有必要,我们会请保姆或者护工。

已经在社会上经历过这么多风雨的人,为什么要在养老面前止步不前或感到恐惧?为什么要害怕死亡?我觉得面对死亡时保持理性是一个在生活中搏斗过的人应有的选择。

林秀莉:

人变老在生理上是一种自然规律,各个器官衰退,都是正常的。人要正视年龄的增加和身体的退化,不要因为衰老而悲观丧气。

我觉得我必须像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所以我常常会想不起自己今年多少岁了。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两个人。一个是杨绛,她是我最尊崇的人。在看了好多本她的书以后,我从她身上汲取了很大的前行力量。她女儿去世,我说她怎么撑得住,巫昂就会跟我说杨绛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但到100岁以后还在写作。

另一个是盲人歌手周云蓬,我非常喜欢他。他9岁就失明了,但还是一直坚持读书。他念了大学,写作、创作音乐,还到处去巡演,前年血压升高了,他都没有停歇。我曾经问他:“你的这种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他说:“你什么都不要想。”

所以我有什么七想八想、停滞不前的理由呢?我也必须像他们一样,如果我能活到100岁,我也要学到100岁。

我只想跟上时代,未来我要多学一些人工智能方面的知识。一些人不是说以后会有太空旅行吗?我总是跟我的老同事们说,要好好活着,以后一起去住太空酒店。有那么一天,我也想登上宇宙飞船去遨游大宇宙,去亲自看一下宇宙间的星球。

(海城楼摘自微信公众号“一条”,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