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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金箍棒的制器之道

2024-09-04胡以存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8期
关键词:西游记设计

摘要:如意金箍棒的原型是棍棒类武器。铁棒多见于佛教典籍,民间用以凸显超人的膂力;镔铁与佛教渊源颇深,又因异域色彩被神化。金箍棒借鉴了殳、金吾等武器的形制,金箍更偏重装饰。器物形态随心所欲(如意),体现出先民对器物神奇功能的渴望。物质层面的分析有助于我们理解幻想型器物的生成理念与路径,以及蕴含其中的民众心理及文化内涵,制器尚象的传统造器理念仍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西游记》;如意金箍棒;制器;幻想型器物;设计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8-0117-06

如意金箍棒是民众奇思妙想的结晶。学界极为关注其原型及象征意义,而对器物层面的讨论则往往以幻想、虚构等一语带过。(1)“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忘象得意顿义为长”,传统文艺观念制约了对器物外在形式的分析、还原,而神话因素常常意味着对现实的背离与否定,这使得如意金箍棒的具体形制更显无足轻重了。得意而忘言、忘象,但意并非真的无关于言、象。“圣人立象以尽意”,又“以制器者尚其象”,器与象、意密切相关。作为文学艺术创作的结晶,如意金箍棒无疑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从制器的角度考察如意金箍棒的形制,由物及象,因象得意,对认识、理解器物(尤其是法宝等幻想型器物)具有重要意义,亦为器物文化的研究提供一个可行的途径。

一、原型:棍棒类武器

关于如意金箍棒的原型,学界提出过不同意见。有学者强调文学自身的延续性,将源头追溯至最早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如高思嘉指出,是“金环锡杖成为悟空手中变化万千的金箍棒”(2);张锦池认为,“《取经诗话》中的‘金环锡杖’,一变而成《西游记》杂剧中的‘生金棍’,再变而成世本《西游记》中的‘如意铁棒’”(3);孙皓、段晴认为,“从中文、日文和梵文相关资料考证,其原型是《西游记平话》中的铁棒和《西游记杂剧》中的生金棍”,“堪称中国审美文化史上以开放姿态吸收异邦文化元素的一个成功典范”。(4)

日本学者矶部彰强调密宗的影响,认为“变化自如的金箍棒似乎也可看作其实是金刚棒和宋本的金环杖的混合物”,刘荫柏、薛克翘等对此观点均表赞同(5);周汝昌则认为,“它其实是一支殳棒”,“‘金箍棒’是‘记音’的讹写法,其本字应用‘荆觚棒’,复言之则为‘荆觚棱棒’”(6)。

上述诸说自有其合理性,但仍值得商榷。锡杖与僧侣关系密切,“汉化佛教的锡杖早已从原始的敲门兼防狗的用途转化为高级的权杖”(7),其形象屡见于壁画(8),并不适于作为武器。且《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锡杖是法师所持,只不过常被行者借用,今本《西游记》中九环锡杖仍是唐僧标准配置。“铁棒”与“生金棍”同属艺术虚构,与其说是金箍棒的原型,不如说是猴行者武器的早期形态。倒是周汝昌先生目光如炬,将原型追溯至现实中的殳棒,但殳棒如何衍化成金箍棒,仍缺少关键环节,论其得名亦多推测,缺乏文献佐证。

讨论如意金箍棒的原型,离不开它的基本功能。金箍棒与玉净瓶、金钢琢、紫金铃等法宝有本质的区别,法宝常常具有禁锢、俘获、容纳、呼风唤雨等功能,金箍棒虽千变万化,但它主要用于打斗,与巨灵神的宣花斧、二郎神的三尖两刃枪一样,是威力巨大的武器而非变幻莫测的法宝。如意金箍棒的本质是被人们神化的棍棒类武器。

中国传统武器种类繁多,民间有“十八般兵器”之说,但木棒与石头材料分布广泛,无须复杂加工,当属人类最早使用的武器。“昔者昊英之世,以伐木杀兽”(《商君书·画策》),先秦时,殳为五兵之一,故《诗经》云“伯兮执殳,为王前驱”,《左传》记城濮之战晋军“遂伐其木,以益其兵”。

随着历史的进步,金属兵器逐渐成为主流,但棍棒仍广泛使用。如钟会“作大坑,白棓数千,欲悉呼外兵入……以次棓杀坑中”(《三国志·钟会传》);尔朱荣“以人马逼战,刀不如棒,勒军士赍袖棒一枚,置于马侧,至战时虑废腾逐,不听斩级,以棒棒之而已”(《资治通鉴》卷152);沙苑之役“西魏力人持大棒守河桥”(《北史·斛律金传》);高敖曹攻洛州,泉仲遵“矢尽,以棒杖扞之”(《北史·泉仲遵传》);南宋沈琯建议学习契丹,“欲令骑兵半持棍棒”(《三朝北盟会编》卷30)。《武经总要》《练兵实纪》等兵书中均详细记载了军中实际列装的各色棍棒类武器。(9)

棍棒类武器最大的优点在于易得易用。建炎二年(1128),程昌弼“乞令诸州县择本土坚韧之木,广置棍棒,……不劳远求,指日可办。比弓则无挽拽之能否,比刀剑则无锻炼之工程”(10)。木棒常常是民众或“盗匪”的首选兵器,陈涉、吴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东汉永初元年(107),羌人造反“或持竹竿木枝以代戈矛,或负板案以为楯”(《后汉书·西羌传》)。宋元说话中“杆棒”与“朴刀”并列,成为英雄好汉、绿林强盗的象征。

棍棒与僧人结缘颇早。据史籍记载,至少在元明时期,五台、伏牛,尤其是少林僧人执棍已成共识。宋代便有许多僧人使棒记载,如《醉翁谈录》记临安瓦舍常见说话,“杆棒”类中有《花和尚》《五郎为僧》等,坊间流传他们手执棍棒比武打斗、行侠仗义的故事。它与西厢故事的流传衍变,共同印证了使棍棒的莽和尚深受民众欢迎的事实。

二、铁棒:民间与佛教的渊源

棍棒类兵器多“取坚重木为之,长四五尺,异名有四:曰棒,曰轮,曰杵,曰杆”(11)。史载宋太祖赵匡胤“所持铁杆棒也。棒纯铁尔,生平持握既久,而爪痕宛然”(12)。但铁棒一来过于沉重,常人力气不够,二来威力虽大,反作用力亦难承受,故而在民众观念中,多半是膂力超常的英雄好汉使铁棒或铜棍,如隋唐故事中的雄阔海、罗士信,《说岳全传》的张保、王横、张用等。

倒是佛教典籍屡屡提及铁棒,如《佛本行集经》中四大天王等“或执长刀。或执铁棒。或执矛戟”(13)。不过,佛经中铁棒更多用作地狱中的刑具,如“狱卒群起执金刚棒。或执铁棒铁斧铁杖。齿唇嗔怒身出火焰。斫棒罪者遮不令出”(14)。这在西游故事里有所反映,如《取经诗话》中“九龙咸伏,被抽背脊筋了,更被脊铁棒八百下”。又小行者“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15)。对神鬼而言,力量不成问题,铁棒更多的是强调地狱的可怕。

武勇的僧人也常持铁棒,如明代抗倭僧兵“俱持铁棍,长七尺,重三十斤,运转便捷如竹杖”(16)。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中法聪和尚“自受了佛家戒,手中铁棒,经年不磨被尘暗”(17)。王实甫《西厢记》中惠明和尚更是“戒发头近新来钢蘸,铁棒上无半星儿土渍尘缄”(18)。

秉承文学的夸张与宗教的幻想,《西游记》中如意金箍棒是“一根许大粗的铁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这当然是为了突出孙悟空的神力,将其塑造成民间最崇拜的大力勇士。更何况孙悟空是个“筋多骨少的瘦鬼”,但“小自小,筋节”,力量与体型成鲜明的对比,具有强烈的喜剧性(19)。因此,《西游记》中惠岸行者同样也“执一条铁棍”,书中却不强调其武器的重量。

孙悟空金箍棒主体部分显然也非凡品,东海龙王深知其来历,并非孙悟空所说“龙王只认作是块黑铁”。第七十五回,孙悟空曾夸耀如意金箍棒,“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煅”,此处透露出如意金箍棒的主体材料为镔铁。镔铁,作为一种高质量的钢铁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屡屡出现,在中西技术文化交流史上也占有重要的地位。学者杨宽认为它是一种优质钢,冶炼方法“在我国也曾长期流行,并有所发展,称为‘焖钢’”(20)。潜伟则认为“‘镔铁’不是‘大马士革钢’的同义词”,“从文献的表现来看,‘镔铁’更接近于包括乌兹钢、布拉特钢的坩埚钢系列”。(21)

无论是文物考古还是文献资料,中原地区一直缺乏镔铁生产的可靠证据。因此,作为珍贵的外来物品,镔铁奇异之处广为人知。元代工部下设镔铁局“掌镂铁之工”(《元史·百官志一》),镔铁的身影也屡见于《新五代史》《枫窗小牍》《何氏语林》等史籍,历代诗歌的描述也不胜枚举。多数学者认同镔铁的重要特性是有表面花纹,元人刘因说“镔纹绣发青芙蓉”(22),明人曹昭云“镔铁,出西蕃,面上自有旋螺花者,有芝麻雪花者”(23)。《西游记》赞如意金箍棒“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不知是体现镔铁自身的特征,还是夸赞太上老君的手艺。

镔铁最出名的用处是制作兵器。兵器史专家周纬综合瑞士苏黎世大学冶金教授乔克博士(Zschokke)与法国兵器收藏家夏尔·毕丹的研究,认为“益可坚信花纹钢刃至今尚为天下无敌之良刃也”(24)。明代勇将刘綎“所用镔铁刀百二十斤,马上轮转如飞,天下称‘刘大刀’”(《明史·刘綎传》)。民间相传名兵利刃多以镔铁制成,并在某种程度上予以神化。《三国演义》中张世平、苏双赠“镔铁一千斤,以资器用”,刘、关、张命良匠打造双股剑、青龙偃月刀及丈八点钢矛等武器(25)。《水浒传》张青、孙二娘杀害一个头陀,遗物中有“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如常半夜里鸣啸地响”(26),后来成为行者武松的兵器。

值得注意的是,镔铁与佛教渊源颇深,“‘镔铁’在佛教经典中频繁出现,暗示着极有可能是这些来往天竺(印度)和中国的僧人,将发源于南亚的乌兹钢等钢铁产品介绍到中国来,创造了‘镔铁’这样的词汇”(27)。因此,镔铁锻造的如意金箍棒带有鲜明的异域色彩,蕴含了深厚的佛教渊源。

三、金箍:从实用到装饰

金箍源于历史,是人们为增强棍棒杀伤力而做出的诸般改进。尽管在选材时注重“取坚重木”,但木材毕竟轻软,先天不足,于是《六韬》有“方首铁棓维朌,重十二斤,柄长五尺以上”(28),《武经总要》中有“以铁裹其上”的诃藜棒。

周汝昌先生认为金箍棒与“殳”的关系密切。“锤击兵器殳在东周时期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进行分,一方面为了具有更大的杀伤力,在殳的前端安装锋刃……另一方面殳退出了兵器行列,殳首退变成没有凸棱的铜套,成为仪仗用具。”(29)

以武器为仪仗,如戟“从商、周时开始出现,战国至南北朝时作为重要的兵器、前导的仪仗,在隋唐时发展为门戟,社会地位的象征。在唐代之后的宋元明清朝则成为礼仪方面的器物”(30)。殳成为仪仗后一直未被废弃,清代尚有“皇帝大驾卤簿……次戟四,殳四”(《清史稿·舆服志四》)的记载。很显然,殳首为铜套的形制,为金箍棒上金箍的出现,提供了想象加工的素材。

棍棒类武器也被广泛应用于治安警戒,历史上威名赫赫的执金吾即与之密切相关。执金吾主管京师治安“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师,……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吾者,御也,掌执金革以御非常”(《汉书·百官公卿表》)。扬雄谓“张设武官,以御寇贼。如虎有牙,如鹰有爪。国以自固,兽以自保。……吾臣司金,敢告执璜”(32)。至唐时犹为要职,管宫中、京城及车驾外出时为先驱(33)。由于扈从皇帝,“执金吾缇骑二百人,持戟五百二十人,与服导从,光满道路,群僚之中,斯最壮矣”(《后汉书·百官志四》)。无怪乎年轻的刘秀“至长安,见执金吾车骑甚盛,因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后汉书·皇后纪》)。

金吾形制如何?颜师古释:“金吾,鸟名也,主辟不祥。天子出行,职主先导,以御非常,故执此鸟之象,因以名官。”(《汉书·百官公卿表》)可见,早期金吾为鸟状,实物见于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后来,金吾形制有所变化,“汉朝执金吾,金吾,亦棒也,以铜为之,黄金涂两末,谓为金吾。御史大夫、司隶校尉亦得执焉。御史、校尉、郡守、都尉、县长之类,皆以木为吾焉”(34)。东汉末期曹操为洛阳北部尉,“初入尉廨,缮治四门。造五色棒,悬门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三国志·武帝纪》)。就功能而言,无论是金吾还是五色棒,两端的颜色都重在装饰,并无明显的实际用途。

执金吾的职权虽屡有变化,但威名一直盛传于民众口耳之间。唐玄宗“每赐宴设酺会,则上御勤政楼。金吾及四军兵士,未明陈仗,盛列旗帜,皆被黄金甲,衣短后绣袍”(《太平广记》卷204)。执金吾的职责是要制止人群骚乱,维持秩序,“玄宗御勤政楼,大酺,纵士庶观看,百戏竞作,人物填咽,金吾卫士白棒雨下” (《太平广记》卷164)。执金吾平日“以禁夜行”,重大节日时“或虑远方观者来往狼狈”,故夜间不再禁行,如唐玄宗时“正月十五日夜,敕金吾驰禁,前后各一日以看灯,光若昼日”(《太平御览》卷30)。因此,后世通俗文学中“金吾不禁”是一个使用频率颇高的常用词。

随着时间的推移,金吾也演变成礼仪用具,一直被朝廷沿用。宋时“金吾者,以金饰其两末也。今管军官入朝所执之杖,皆金扣其末也”(35)。金代仪仗有“金吾杖八十、金花大剑六十俱垂红绒结子、仪锽斧五十八,在控鹤后”(《金史·仪卫志上》)。《明史》载皇后仪仗中有“金吾杖四”。现实中亦有番僧仗势僭越用之,“出乘棕与,导用金吾仗,缙绅避道,奉养过於亲王”(《明史·魏元传》)。这充分说明金吾用途广泛,为百姓所熟知。

殳与金吾,长期作为仪仗存在。尤其是金吾,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文人学者,都不陌生。对普通民众而言,他们接触的金吾为木质“五色棒”或“白棒”,而从汉代“黄金涂两末”的铜棒,到宋人“金扣其末”之杖,其形制亦为文士所明晓。它们都给西游故事的润饰者及《西游记》的创作者提供借鉴,对如意金箍棒的形制产生了明显的影响。

就取经故事渊源流传而论,早期故事中只有“铁棒”或“生金棒”,未审其形制如何。至于如意金箍棒的定型主要归功于民众的想象,还是《西游记》作者的独创,文献无证,已难定谳,但淡化金箍加固棍棒末端或增强杀伤力的实际功用,进一步强调它的装饰功能,民间与文人是一致的。(36)且不说黄金质地较软,远不及钢铁的硬度高,就是按金箍棒“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的形制,仍是强调黄金的社会属性(价值)而非自然属性,凸显金箍棒的神奇与贵重。

四、如意:神奇器物的幻想

“如意”本为常用器物,因可如人意而得名。工具或兵器得心应手,亦可以如意称之,故《水浒传》燕青问天买卦时,拿出弩弓“搭上箭,叫声:‘如意不要误我!’”(37)。

如意金箍棒之所以名“如意”,本是指它粗细长短由人所使,“这宝贝如人意”。《警世通言》中龙王太子称:“我龙宫有一铁杵,叫作如意杵;有一铁棍,叫作如意棍。这个杵这个棍,欲其大,就有屋桷般大,欲其小,只如金针般小,欲其长就有三四丈长,欲其短只有一两寸短,因此名为‘如意’。”(38)《西游记》中如意佛宝也不少,如“原来他那宝贝,与他金箍棒相同;叫作如意佛宝,随身变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上亦可容得”。又如沙僧的宝杖亦是“或长或短任吾心,要细要粗凭意态”,但它绝不如金箍棒那样令人印象深刻。

金箍棒变成绣花针,藏在孙悟空的耳后,在古代小说中也可见端倪。如诗僧齐己“亲遇一僧,于头指甲下抽出两口剑,跳跃凌空而去”(《太平广记》卷196)。又如聂隐娘,“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太平广记》卷194)。剑侠角巾道人“出门数步,耳中铿然有声,一剑跃出坠地,蹑之腾空而去”(《夷坚志补》卷14)。藏剑于耳中,与孙悟空金箍棒就更如出一辙了。

如意金箍棒的武器属性,决定它的如意更偏重粗细长短等外在形态的变化称心如意。尽管金箍棒也能临时变化成绣花针等物品,但孙悟空自身即能变化,更何况观音菩萨又赐下三根救命毫毛,因此,就名称及功能上的相似处强调专司武器职能的如意金箍棒与“如意珠”“如意通”“金轮宝”等的特殊渊源,似乎抹杀了法宝与武器的区别。

《西游记》又被称为“证道书”,因此,“意”常常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清人张书绅认为,“定海神针,妙不可言。言人心上,原要有针线,又贵铁石,而外物不能摇动”。而刘一明则曰:“若金箍棒,乃历圣口口相传,附耳低言之旨,系以术延命之法,自虚无中结就,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纵横天地莫遮栏,所以藏在耳内。”(39)李安纲也认为:“悟空是心神,那根金箍棒是元气,元气不离神,所以棒总要藏在耳眼里,时刻不能忘记。”(40)杜贵晨认为“金箍棒有‘天一’之象,为学道‘一心’的象征”(41)。李洪武认为“金箍棒最大的文化内涵,就是它暗喻了人的‘心性’”(42)。

不可否认,金箍棒的形制、功能也确实与宗教观念有紧密的关联,甚至一一呼应。但是,我们仍然要明确,是《西游记》的宗教题材赋予金箍棒以宗教内涵,而非作者颠倒因果,完全依据宗教理论与观念来塑造如意金箍棒。否则,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沙僧的宝杖等武器来历不凡,亦能变化,为何只有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才能暗喻元气或心性呢?可见,正是因为有孙悟空“心猿”的身份,如意金箍棒才被赋予这样丰富的宗教内涵。

“如意”并非“意”本身,金箍棒只是孙悟空的得力武器。杨中举认为“金箍棒就成了人们争取权力、自由、生存,实现个人欲望和理想目标的象征性符号”。蔡凌认为,如意棒象征了“自然的自由”(43)。这是尊重金箍棒的物性,实现了它从工具到精神、从功能展示到理想追求的升华。

如意金箍棒与孙悟空的关系密不可分,正是借助于艺术想象给孙悟空定制的独特武器,它与花果山水帘洞的美猴王,二者共同构成了不朽的文学形象。孙悟空“赖以成其为超人的那些本领、能力,尤其是对于这本领能力赖以拥有的资本——兵器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我估价,才能使其认真审视自身与环境的关系,最终导致该人物性格内在发展变化”(44)。孙悟空的性格明显受到如意金箍棒的影响。

《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并不仅仅只是一条杆棒。金箍棒的神奇,其实也是孙悟空人性的体现,他不畏权威,挑战秩序;离经叛道,占山为王;忠于理想,百折不挠。如意金箍棒与齐天大圣孙悟空一起,共同构成了个性鲜明的典型形象,是取经故事尤其是《西游记》的伟大奉献。

五、结语

“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45)有学者在论及神物幻想的类型时,曾概括出一类为“把某些原始工具夸张幻想为神物”(46)。既然人们基于某种特定的目的“制造”器物,那么,关注幻想型器物的基本功能,以及与之相关的参照对象,确定其现实原型,是讨论幻想型器物的基础。

器物不单具备使用功能,它是有文化内涵的。《红楼梦》描述秦可卿卧室中的家具陈设,不仅侧面烘托秦可卿人物形象,而且引发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成为推动《红楼梦》情节发展的关键环节。不过这里所涉及的器物,即使变成秦可卿卧室的组成部分,也仍然以完整的个体形态出现,文化内涵相对清晰。艺术加工而成的器物,是由许多部件构成,这些部件并非完整的器物,需要加以解析。因此,对它们的分析解读存在两个方面的困难:第一,尽管有现实的原型或参照物,但它毕竟是虚构的器物(幻想型器物),其外在形制充分体现出制器者的主观意愿,相较于现实器物而言,它蕴含了更丰富的文化内涵;第二,幻想型器物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参与组建的各个组成部分是以物质而非器物的形态存在,因此,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的表达,都有局限,服从于整体。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解读幻想型器物,考察器物的物质形态,既涉及到器物的原型、形制、内涵等,也与材质、属性、功能、造型等各个构成要素密切相关。通过对器物的细致解读,我们会发现,即使是艺术加工的幻想型器物,在看似荒诞不经的表象之下,其制器理念与路径均有迹可循。无论是材料的选择,还是形制的改造,抑或是形态的转换,民众自觉不自觉地将理想与认知倾注在各个要素、步骤之中。因此,只有从物的角度着手,因象得意,制器尚象,弄清楚这些要素背后所蕴含的民众认知,我们理解幻想型器物才不会隔靴搔痒,更不至于成为无根的游谈。

注释:

(1) 刘铭、翟荣惠:《〈西游记〉中“如意金箍棒”的来源及意义》,《明清小说研究》2020年第2期。文章从历史文化层面溯源至“古代中国以棒作为战争和防身中常用武器的文化传统”。

(2) 高思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研究》,《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

(3) 张锦池:《说朱本是晚于世本和杨本的三缀本——〈西游记〉版本源流考论之二》,《北方论丛》1997年第1期。

(4) 孙皓、段晴:《论“如意金箍棒”的原型及演变过程》,《南京社会科学》2009年第8期。

(5) 参见[日]矶部彰:《元本〈西游记〉中孙行者的形成——从猴行者到孙行者》,载赵景深主编:《中国古典小说戏曲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00—301页;薛克翘:《〈西游记〉中的密教影响》,《南亚研究》1994年第2期。

(6) 周汝昌:《“金箍棒”的本义和“谱系”——古代小说中的民俗学研究举隅》,《陕西理工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2期。

(7) 白化文:《汉化佛教僧人的拄杖、禅杖和锡杖》,《中国典籍与文化》1994年第4期。

(8) 参见胡同庆:《敦煌壁画中的杖具——锡杖考》,《敦煌研究》2007年第4期。

(9) 有学者认为,“行者手中执棍,源出是为西夏乃至西域游牧民族日常兵器胍肫”。参见何卯平、宁强:《孙悟空形象与西夏民族渊源初探》,《敦煌学辑刊》2018年第4期。但作者认为,于阗、回鹘及东北民族辽等都使用这种兵器。因此,更妥当的表述是西夏壁画非常生动地向我们展示出,棍棒类武器是如何进入取经故事并定型成为孙悟空的武器如意金箍棒。而且,胍肫(骨朵)用于仪卫,“不仅在世俗生活中出现,在佛教绘画中也有所描绘”,更何况西夏棍棒类兵器也不仅仅只此一种。参见尤桦:《西夏棍棒类兵器及其相关问题考论》,《西夏学》2019年第1期。

(10) 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7246页。

(11) 曾公亮等:《武经总要》,《中国历代兵书集成》第03—05册,解放军出版社、辽沈出版社1988年版,第687页。

(12) 蔡絛:《铁围山丛谈》,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页。

(13) 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732页。

(14) 参见《大宝积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1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616页。

(15) 李时人、蔡镜浩校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1、31页。

(16) 张鼐:《吴淞甲乙倭变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54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685页。

(17) 董解元著、朱平楚注译:《西厢记诸宫调注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5—76页。

(18) 王实甫著、王季思校注:《西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7页。

(19) 这种身材瘦小却力大无穷的英雄人物正是民众津津乐道的,如某些版本说唐故事中的李元霸,“面如病鬼,骨瘦如柴,力大无穷”,以及秦汉、窦一虎等;又如元明间杂剧《王矮虎大闹东平府》中的王矮虎等。

(20) 杨宽:《中国古代冶铁技术发展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16页。

(21)(27) 潜伟:《“镔铁”新考》,《自然科学史研究》2007年第2期。

(22) 刘因:《静修先生文集》卷5,中华再造善本据元至顺元年宗文堂刻本影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

(23) 曹昭:《格古要论》,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219页。

(24) 周纬:《亚洲古兵器图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66页。

(25) 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6页。

(26)(37) 施耐庵:《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07、830页。

(28) 《中国历代兵书集成》第01册,解放军出版社、辽沈出版社1987年版,第469页。学界一般认为,《六韬》成书应不晚于秦代。

(29) 顾莉丹:《考工记兵器疏证》,复旦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

(30) 王韵:《论戟》,《天府新论》2004年第4期。

(31) 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83-384页。

(32) 杨鸿年:《隋唐金吾之职掌》,《历史研究》1983年第5期。

(33) 参见安徽省文物工作队等:《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发掘简报》,《文物》1978年第8期;茆修文:《是“金吾棒”不是“鸠形仪仗”》,《文物》1981年第7期。

(34) 崔豹:《古今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页。

(35) 程大昌著、张海鹏订:《演繁露》,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10-111页。

(36) 当然,历史上仍然常用木棒,故鲁迅先生回答日本学者增田涉说:“想来大约是普通形状的棍棒,为使其坚固,两端镶上了铁环罢。”参见《鲁迅全集》第14卷“书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9页。可见,即使《西游记》文本中明确“中间乃一段乌铁”,鲁迅先生亦忽焉不察,仍然下意识地把它视为质地柔软的木棒了。

(38) 冯梦龙:《警世通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656页。

(39) 朱一玄、刘毓忱:《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8、349页。

(40) 李安纲:《性命圭旨是西游记的文化原型》,《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4期。

(41) 杜贵晨:《说“如意金箍棒”》,《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2期。

(42) 李洪武:《论〈西游记〉中金箍棒的传统文化内涵》,《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43) 参见杨中举:《金箍棒与紧箍咒:一对多重文化象征符码》,《临沂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蔡凌:《“如意棒”与“紧箍咒”——从自然的自由到理性的自由》,《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

(44) 刘卫英:《明清小说宝特崇拜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8页。

(4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11页。

(46) 程啬:《骊龙之珠的诱惑:民间叙事宝物主题探索》,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页。

作者简介:胡以存,湖北理工学院师范学院副教授,湖北黄石,435003。

(责任编辑 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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