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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页一叠

2024-09-04汗漫

诗潮 2024年8期

汗漫

1

一个记者问弗罗斯特:“当可以直接用散文表达的时候,你为什么写诗?”

弗罗斯特反问:“为什么你要唱歌?为什么你要跳舞?这,就是一个古老的习惯,如果历史上没有任何人写过诗歌,我认为我根本不会写诗。”

写诗是一份古老的遗产,像唱歌、跳舞,只有部分人能成为这遗产的继承者。大部分人只会写广告词、本报讯、匿名信。

希尼喜欢弗罗斯特,“因为他有农民的准确和狡黠”。一个农民,他把握节气种瓜种豆,必须是准确的;开掘一个泉眼用来浇地的位置,必须是准确的;追击一只野兔的路线,必须是准确的;而为麻雀们立起稻草人、为野兽挖掘陷阱一类的狡黠,也必须要拥有。

“好诗人身上有一种农民气。”斯蒂文森说这句话时,大概想到了弗罗斯特。

好诗人,就是要准确而狡黠。

2

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在官僚制问题研究中提出两个意象:“坚壳”(组织),“齿轮”(工具化的人)。

陶渊明,就是中国士大夫中主动逃出“坚壳”与“齿轮”回到田野劳作的人。这,其实也是诗的作用力,让他在南山下、东篱边,重新成为自治自在的人。邻居知道他是诗人,更承认他还是农夫,交谈话题,就集中于霜降后的寒意和匮乏,而非虚无的声名。“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挪威诗人豪格是一个种植果树的农夫,喜欢陶渊明,写着陶渊明般的诗句:“当我在这个早晨醒来,窗玻璃已经结霜,/而我发热于一场美梦。/火炉从它欣赏过的一块木材中/彻夜倾倒出温暖。”

陶渊明和豪格,都是能够在语言中“彻夜倒出温暖”的人,因为诗,而远离坚壳和齿轮。

3

德国思想者阿伦特喜欢席勒的诗《来自远方的姑娘》,就以“来自远方的姑娘”自称。好诗人都应该是“来自远方的姑娘”,带着陌生的美和爱意。

“我这一生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一个集体——不爱德意志,不爱法兰西,不爱美利坚,不爱这一切。我只爱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唯一一种爱,就是爱人。”阿伦特如是说。

墨西哥诗人帕切科大约读过阿伦特,他有这样一首诗:“我不爱我的祖国。/她抽象的辉煌,你无法捉摸;/不过,为了她的十来个地方/些许民众,港口,松树林,/堡垒,一些建造坏了、灰蒙蒙、鬼怪般的城市,/她历史上那么几个人物,/山脉,还有三四条河流,/我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付出。”

波兰诗人辛博斯卡说:“也许你会从散文中学到爱。”这“散文中的爱”,及物、落地,有明确的指向和依归,不可以蹈虚凌空、无法确认,从而逃避责任。

爱具体的人和事物,并愿意为之献身,像那散文中的爱一样,这是阿伦特、帕切科、辛波斯卡给予那些热衷抽象表达者的警示。

4

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化了许多笔名扮演可能的自己,写出多种风格的诗篇,像活了很多辈子。

佩索阿戴着面具扮演得最好的诗人,是牧羊人阿尔贝托·卡埃罗,其“简历”如下:自幼失去双亲,小学文化程度,与姑奶奶长期居住于乡村,牧羊,二十七岁病故,留下《牧羊人》近百首杰出诗篇,赞美自然、四季与爱情。佩索阿称,自己在“这位大师”启发下,开始创作。

佩索阿惶然而悲观,需要创造一个牧羊人,用草绿脸谱帮助自己那一张脸抵御孤寒。

“春夜的月亮高悬/想起你,我才是完整的自己/奔过旷野的微风和我相遇/想起你,呢喃你的名字;/我不再是我。我是幸福的/明天,你会来吧?”我喜欢他的这首诗。

如果用牧羊人走过的草地作为脸谱,我也能变得新颖而完整——“明天,你会来吧?”

5

有好事者进行统计,唐诗、宋词中经常出现的词汇如下:“万里”“千里”“故乡”“归”“何处”“不知”“不得”“君不见”“行路难”“万古愁”……

当代诗人,又怎能避免运用这些词汇叙述、抒情、言志?“古今人情不远。”(孟子)

一代代的人类,喜悦和悲伤没有大变化,仍是千里万里的艰难与孤愁。写作的母题,相应也没有大变化——千里万里的艰难与孤愁。

无非是,这人情,这艰难与孤愁,埋伏在崭新名词和提速的动词中,向人类袭来,从“人工智能”“无人机”,到“信息茧房”“量子纠缠”……

面对由新词汇构成的新世界,诗人表达的难度在加大,重复前人修辞或者失语,都意味着“当代诗人”这一概念的消失。危险。

6

关于诗的起源,台湾诗人郑愁予认为:“有那么一群人,敏感的人,利用乐器,利用火,聚而成社。主持这个社的人,以女性为主,这女性是最早的巫。当巫对天呼求时,就是诗的开始。”

火与呼求,是诗的开始,决定了诗歌的品质(光芒)和音乐性(声响),从视觉和听觉两个维度,抑制黯淡、激荡人心。

诗——汉语的灵魂,自古至今都在寻找着适当的载体,在那些巫、诗人身上,活下去。

郑愁予的名字来自辛弃疾的诗:“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发愁的辛弃疾,骑在马上,在长江边眺望沦陷的中原。鹧鸪声声,惊心动魄。那鹧鸪,就是诗人的前世和来生。

我与郑愁予见过两面。夫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他站一旁,怀抱鲜花,愁容满面。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们发愁的事情大抵相似,可以去读读他的诗。我们发愁的事情并不相似,可以去读读他的诗。

7

看到过米沃什、布罗茨基和希尼三人的合影,像三个顽童,搂肩欢笑。我喜欢这三个诗人。他们自然也彼此喜欢。诗风差异大,但一概弥漫天真的光辉——直视恶与伪,肯定自由、生命和美。

扎加耶夫斯基喜欢米沃什,多次去他寓所看望,共饮畅叙。“在餐厅,他说话声音很大,因为听力不好,这使他的朋友有一些难为情——说话的隐私性少了。他的笑声不可抗拒。”米沃什爱大笑,“仿佛需要从其职业性的庄重里,暂时抽身休息片刻”。以笑声,对抗这世界的喧嚣和悲泣。

正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言,米沃什不是教条主义者,“从来没有同意自己的意见”,其诗歌“狂喜的语调混合着清醒的反思”,“它不是‘自然的’诗歌,不是‘沉思历史’的诗歌,也不是‘自传性的抒情’——它是这一切!”

伟大的诗人和诗歌,必然冲破种种分类学的篱笆,正如伟大的事物没有边界。

8

自《诗经》开始,“比、兴、赋”,就成为诗歌写作的基本技艺,尤其是比喻。难以想象,一个人如果没有比喻的能力,如何能成为诗人。

弗罗斯特认为,一个人除非善于熟练使用比喻,否则就是不安全的。他把比喻,视为普通人也需要拥有的生存能力。通过比喻可以找到情感对应物、同类项、参照系,摆脱孤立无援的境地,获得转化与整合的可能性。在明喻、暗喻、借喻、博喻的帮助下,一个人、一个诗人,让寻常世俗生活,焕发出强烈的美感和力量。

“少年时代是漫长无边的。不管以后我们还能活几十年,都无法填满少年时代这座飞机库。我们会分散地或成堆地、不分白昼或黑夜地飞进去寻找回忆,就像教练机飞回机库去添加燃料一样。”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回忆录《安全保护证》中,写下对于少年时代的比喻,过目难忘。

“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大地的肉像金子一样抖动起来了”“大船,满载黄金般平稳”“夕阳,老虎推动磨盘般庄严”……中国诗人多多的比喻,同样奇崛,呈现出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

当下,在视频中,在讲台上,大谈“诗人的境遇和使命”一类空泛话题,却说不出一个好比喻的人很多,姿态傲慢,眼神不安。

9

常见有人用“翻译体”一词,质疑某种陌生化的叙说方式,其实是在质疑某种陌生的外部世界。

从古汉语到现代汉语,汉语之所以生生不息,正在于不断汲取外来语汇,其实,就是汲取外来思想和智慧。如同汉民族的血液谱系,复杂而开阔,故能绵延至今。

中华文明的演进,正在于汉语词汇表的不断更新:“涅■”“刹那”“众生”“觉悟”“禅”“因果”……据统计,有3000多种词汇出自对佛经的翻译。当下,通过翻译进入汉语的新词汇,有“动漫”“写真”“追星”等。

反之,汉语也在影响着异国语言的风貌,如“功夫”“台风”等等。

外来词汇和语式打破既定范式,从而使人类的思想和言说保持活力和开放性。

马铃薯、番薯、玉米、西红柿、棉花、辣椒……先后自异邦“翻译”至华夏,使长期依靠本土的黍、稻、麦生存的华夏,得以延续和壮大。

土地也是翻译家。谢谢翻译。欢迎翻译体。

10

诗人周涛在2023年末去世。20世纪80年代,他提出“解放散文”“我就是章法”,表达对当时散文文体状况的不满,并投入散文写作实验。这恰与台湾诗人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辫子》一文倡导的“另一种散文”(即“超越实用而进入美感的,可以供独立欣赏的创造性散文”)形成呼应关系。

随之,更多诗人投入“散文文体的革命”,从而使当代散文面目一新,获得与诗、小说平等相待的文体尊严。

将诗与文相互融入而非对立,这一中国传统源远流长。杜甫“以文入诗”,韩愈“以诗入文”,故能自成高格。

德国思想家海德格尔同样认为:“诗的反面不是散文。那纯粹被说出的东西的反面,即诗的反面,不是散文。纯粹的散文从来不是‘无诗意的’。它和诗篇一样充满诗意,因而也和诗一样罕见。”

散文也只允许卓越、罕见,暗藏一颗卓越、罕见的心——诗。

11

“诗的活动源于因词语低效而产生的绝望。”墨西哥诗人帕斯这句话中的“诗”,可以代入“散文”。必须以诗的标准来要求散文——保持精准和独到,才能罕见、卓越。

在俄罗斯,小说、散文的文体界限模糊。契诃夫的《草原》是小说还是散文,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是小说集还是散文集?在中国同样如此,鲁迅的《故乡》是小说,同样可以看作散文。

之所以能够出现“文体界限模糊”这一现象,正在于文本的内核是诗性的,故能不依赖戏剧性冲突,就可以抵达人物内心的微妙奇崛处,呈现出一种事实的诗意。

伟大的作家,必然是伟大的诗人,与文字是否分行无关。

12

移居上海二十多年,我的生活依旧以故乡中原为参照物、为尺度,反观自我,纠正内心。我写上海、写世界,本质上依旧是在写中原、写童年。

与那些在弄堂里生长、苏州河里游泳、红房子里喝罗宋汤、复兴公园里谈恋爱的上海本土作家相比,我们有根本的不同。我写我的上海,就是写上海的我。他们写他们的上海,就是写上海的他们。一个上海,无数种表达。

“恪守诗人的训诫,包括研究艺术、经历坎坷及保持蛙皮的湿润。”诗人罗伯特·勃莱在《寻找美国的诗神》一文中,写下这句著名的话。所谓“蛙皮的湿润”,即诗人应具备对于周遭处境的敏感性与反应力,似蛙皮之于沼泽、池塘、雨季。

目前,我爬满皱纹和老年斑的皮肤,还能保持湿润,与中原童年依旧隐秘存在,有关。

“研究艺术”“经历坎坷”,这两个方面比较欠缺。也只能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