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是洋芋
2024-09-04徐雪晴
白色、黄色或淡紫色的洋芋花,曾大片大片盛开在我自幼生长的土地上。记忆中,每当风从山坡上吹过,那些如小伞般撑开的花朵,举着一种天然的纯净和质朴,随风摇曳,远远望去,犹如彩色波浪在大地上翻涌。彼时,每逢洋芋花盛开的时节,我经常会爬上村后的山坡,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看那些在山地中静静盛开的洋芋花,有时一看就是一下午。如今,那片清新淡雅的洋芋花,就像一个留在记忆深处久未联系的老朋友,偶尔会从心底冒出,载着我在时间的河流里打捞一些久远的往事,这些细碎的、跳跃的记忆,就像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风铃,清脆悦耳,每一声都能留下长久的回响。
假期回云禄村去小住,走在熟悉的田野里,亲近着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草木,我在心里一一向他们问好,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日子,是他们见证着我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欢乐与悲喜。回去的时候,正是洋芋成熟的季节,花朵已经凋谢,没有看到记忆中清新素雅的洋芋花,心里难免会生出一丝遗憾,但一想到可以吃到香甜软糯的老品种洋芋,心里就止不住生出愉悦,被琳琅满目的食物压制住的馋虫也仿佛闻到洋芋散出的香味,蠢蠢欲动。这些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怀念那些与土地无限亲近的日子,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心里眼里装着的,是一个与大自然高度契合的世界,记忆里一辈子都会留存草木的清香、露珠的晶莹和星辰的灿烂,土地生出的美好和纯良自小就贴着我们的血脉生长。
中午带孩子在河边捉鱼虾,玩沙子,折河岸上的柳条编织 “防晒帽”。母亲要到村口地里去挖洋芋,我带着孩子过去帮忙,起初母亲不让我们下地干活,她总说地里泥巴把鞋袜弄脏了不好洗,我坚持要带孩子到地里玩泥巴,教他认识这些土地上生长的透着勃勃生机的草木和庄稼。如今城里长大的孩子大多不识五谷,不知道他们每天享用的美食都是由这些土地里生长出的庄稼经过加工、烹制而成,我想让我的孩子也能经常去感受泥土的气息,让他知道挥锄扶犁的艰辛,让他感受收获的喜悦,往后人生,他也会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来耕种的“土地”,需要精心养护。母亲拗不过我,只好让我们下地,母亲在前面挖,我带孩子蹲在后面捡,母亲边挖边跟我讲着云禄村的家长里短,讲她种在地里瓜瓜豆豆的长势,讲什么样的土质适合种什么样的庄稼……
在母亲如数家珍的讲述中,儿时的光阴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眼前。那时候,周末或者暑假,我和弟弟都会帮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印象最深的就是挖洋芋,父亲和母亲抡着锄头在前面挖,奶奶带着我和弟弟在后面捡,边捡边分大小装袋,袋子全部装满后,父亲就一袋一袋运到大路上,装进牛车拉回家。大的好的光滑的就堆放在二楼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想吃的时候上去捡一簸箕来,或烤、或炒、或煮、或炸,做晌午、做下饭菜,一年四季餐桌上少不了它,小的、不小心挖烂的放在厢房里,打碎煮给猪吃、鸡吃,香香糯糯的洋芋,滋补着孩子们禾苗一般往上窜的身体的同时,也催长着圈里的猪仔,院子里的鸡鸭,为它们提供一顿顿可口丰盛的美食。
记得读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有一天吃完早饭,父母要到陈家后头去挖洋芋。农村的地名,就像村里娃的名字一样,看中的是好记,好喊,通俗易懂,陈家后头、马家沙地,杨家凹子……这些常见的地名祖祖辈辈就这么叫着。
陈家后头那块地面积小,母亲说他和父亲一天就可以挖完,留我和弟弟在家写作业。他们前脚刚走,我就让弟弟独自在家里写作业,自己则找出老早就藏好的故事书,来到我的秘密基地,投入大柳树的怀抱,看我的故事,做光怪陆离的梦。书看到一半,飞来一只大马蜂停在我面前的柳树枝上,我一直以为蜂是用嘴巴扎人的,看着它颤上颤下的尾部,不知出于好奇还是什么,我就用手指按了一下,只觉手指一阵刺疼,随即感觉被扎的地方又痒又痛,整个手指瞬间红肿炽热起来,我吓得赶紧下树,把手伸进清凉的河水里,试图缓解不适,浸泡了两分钟,肿痛的感觉并没有减轻,我只好把书夹在腋窝下,另一只手使劲捏着被蜂叮过的指头,惶恐不安的回到家,打算用盐巴搓揉一下,以前被蚊虫叮咬了,奶奶就是用盐巴帮我搓的,说是可以消毒止痒。回到家后,找来盐巴就往手指上搓,搓完躺在沙发上,等着盐巴发挥消毒药的作用,结果越等手指越热,头也开始发昏,心里愈发害怕,出于求生本能,我挣扎着起来叫弟弟赶紧去喊正在地里劳作的父母。
彼时我们村里通讯技术还非常落后,找人基本靠喊,不像现在,六十多岁的父母都会用智能手机,微信、抖音、快手想看什么看什么,想儿孙了,一个视频电话打过去,唱的跳的、胖了瘦了,他们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陈家后头离村不算太远,但来来回回也要一个小时左右,弟弟出去后,我就躺在沙发上,左手紧紧捏住右手拇指指根,我想起武侠小说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情节,无药可用的时候,阻止血液运行可以延缓毒性蔓延,于是我更用力,将手指握得更紧。看着红肿的手指,我止不住的后悔,不应该去摸那只大马蜂的屁股,越想越害怕,哭着哭着就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是三个小时以后,弟弟去叫父母没有说清楚,只说姐姐被蜂叮了,他们以为是被小蜜蜂叮了一下,不会有大问题。农忙时节,他们的每一分钟都是金贵的,要趁着没下雨的时候,把地里的洋芋挖起来,如果沾上雨水,洋芋背回来容易腐烂。那是全家人要吃一年的食物啊,做菜、做晌午都离不开它,从松土、搂树叶沤肥、施农家肥、买化肥,到用牛犁沟、打塘、除草,这每一个土里长出的洋芋,都浸染着他们太多的汗水,也寄托着他们一年的希望,在临近收获时,怎么舍得让它有丝毫的损伤。等他们把地里的洋芋挖完,装袋,装上牛车,父母又各自背着一篮才回来。
母亲回来看着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准备把我叫起来挨骂,作业不好好写不说,大白天的睡什么觉,那时候的庄稼人除了病了、残了,不然怎么舍得浪费这么宝贵的光阴用来睡觉,喊了几声不见答应,母亲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就赶紧去抱我。按母亲后来的描述,说我全身滚烫,被蜂叮的手指已经肿得有正常的两个粗了,脸上满是汗水,跟猴屁股一样红,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她才慌了神,赶紧叫来正在搬洋芋的父亲,背起我小跑着送到村里管医生家里,所幸路程不远,管医生帮我打了降温针,也给我的手指敷了药,说是清凉解毒的,后来的事我就记不大清楚了,应该是回来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是活蹦乱跳的了,手指也保住了。自此之后,我对所有的蜂类都是敬而远之,一听见“嗡嗡”声立马提高警惕,绕道而行,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想着这些童年的趣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时候母亲额边还没有生出白头发,脸颊依旧平滑红润,腰身依然挺拔,彼时,我欢快的脚步跑过这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的土地,长出的不仅仅有庄稼,还有永远不会停歇的音符,稻田里的蛙鸣,星空下的狗吠,牛羊咀嚼青草,院子里小黄鸡争抢食物,种种声音汇成的音符,至今依然响彻在我生命的每一段历程中。
回过头,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随着她挥动锄头的动作,在晚风中忽上忽下飘动,不由得感叹这些时而舒缓,时而辽阔的时光,不经意间,就将你带到人生的另一番境地。洋芋挖完后,母亲不让我背装洋芋的篮子,我拉着孩子,拿着锄头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已不再挺拔的身影,我不由得鼻腔一阵阵发酸,眼泪差点就不受控制掉下来。在我心里,母亲永远是那个走路带风、做事干净利索,说话声音洪亮的中年妇女,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步伐变得缓慢,头发花白,声音都不复当初的字正腔圆了,母亲老了,这是我一度无法接受的事实。
回到家,我将新挖来的洋芋削皮洗净,顺手在院子里的花坛里掐了一把韭菜,一起洗干净,洋芋切块,韭菜切碎,热好油,下到锅里炒熟,撒上盐,再不放任何佐料,起锅后迫不及待先尝一口,洋芋香糯,韭菜香甜,还是小时候那个熟悉的味道,还是家的味道。母亲看着我贪吃的样子,边洗菜边说等我回城要挖一口袋洋芋给我带回去。这些年每次去老家回来,车子后备箱里都堆满了家乡的味道,各种瓜瓜豆豆,青白小菜,都是父母一锄一锄松土、播种、除草、浇水,顶风冒雨耕耘,与烈日对抗收获而来的。与土地羁绊一生的父母,总能让各类种子在土地上生根发芽,抽穗结果,成熟采摘回来喂养他们的儿女。
云禄村人都爱吃洋芋,在母亲们巧手的加工下,几颗洋芋就能吃出满汉全席的味道和气势,或炸、或炒,或煮、或蒸,或烤、或舂,可切成片、切成丝、切成块,也可舂细做成饼,只要你能想得到的,她们都能用洋芋做出来。说到吃洋芋,我最爱的就是每年烤烤烟的时候,放进烤房灶洞里烤熟的洋芋,这些从黑土、黄土、红土里生长出的宝贝疙瘩,经过碳火慢慢烤熟,外层香脆,内里酥软,咬上一口,唇齿间弥漫着软软糯糯的清香味。每年夏季,一到下雨天,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父亲端着筲箕从大门走进来,筲箕里装着他刚从烤房灶洞里烤熟的洋芋,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挑拣着那个烤得更黄,吃起来会更香的洋芋,有时候还会因看上同一个洋芋,免不了又要争吵一番。下雨天做不成地里的农活,母亲就会在家里做些针线活,父亲端洋芋进来后,母亲也放下针线,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洋芋,说说笑笑,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美好的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每次回云禄村,都要经过一个叫小荒叉的地方,路边有一户人家在那儿买烧洋芋,店主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女人坐在火炉边翻烤洋芋,微笑着与去买洋芋的每一位客人打招呼,男人嗓门洪亮,边招呼来往的客人边将女人烤好的洋芋从中间一切两半,放到一个竹制的小篮子里,递给客人。八九张小桌子时常坐满了人,冒着热气,飘着香味的洋芋端上来时,总会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先咬上一口,洋芋特有的香味萦绕在唇齿间,说不尽的满足。桌上放满门类繁多的各种蘸料,根据需要各取所需,折耳根、乳腐、油辣椒、腌小葱,这些都是吃烤洋芋的标配,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拿着金黄的洋芋,蘸着各种佐料,吃得那叫一个回味无穷。与土地有着相同肤色,颜值并不出众的洋芋,是每一个离乡的云禄村人,深藏在内心的一抹香甜记忆,无论在世界任何地方,只要见到洋芋,都会想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亲人朋友,唤醒记忆中的青山溪流。
我们姐弟长大成家后,母亲就没有大面积种植洋芋、烤烟这些农作物了,母亲在家的时候,会在离家最近的田里种一小块洋芋,偶尔想吃的时候去挖几个。弟媳生孩子的时候,把母亲接去帮忙照顾孩子,小侄儿会走路后,蹦蹦跳跳,活泼好动,带孩子就吃力了许多,母亲腰疼的老毛病犯了,坚持要回老家休养。父亲也舍不得他养了八九年的老牛,放不下他们辛苦一辈子,靠两双手一捧土、一块石建起来的家,说什么也不进城住。劝不了父亲来城里住,只好把母亲送回老家。与住在城里相比,回到乡下的母亲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脸颊红润了起来,腰疼的老毛病也很少犯了。
母亲经常说,只要车行到宣威的土地上,她的头脑就清醒过来,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肩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也不晕车了,再回家去烤几个洋芋吃下,根本不用什么药,她的病全好了。家乡的空气和土地,能治疗母亲被时间不动声色施加的所有不适之症。在九曲十八弯的山间公路尽头,在两面是群山包围,中间是河流缓行的那片土地上,是父母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他们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熟悉每一块土地的形状,每一条田埂的高度,他们知道门前飞过的那只鸡是二婶家的,远处狂吠的那条狗是跛脚大姨妈养的,他们喝惯了这里的山泉水,吃惯了屋后菜地里长出的青菜萝卜,他们知道这里的天什么时候会下雨,老虎山头的那块乌云,是不是虚张声势吓唬河里捉鱼虾的娃娃。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听惯了田地里传来的蛙鸣和虫语,听惯了院子里老黄狗偶尔的吠叫和牲口圈里猪牛低沉的呼吸,外面再精彩的世界也捂不住他们对土地的深情,对家园的眷恋。如果把人比作一棵树,那么这片淳朴的土地上深深扎着他们的根,生长着树木存活所需要的阳光和雨露。
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我的父辈们,靠着云禄村那条四季流淌、生生不息的河流和脚下这片土地,不辞辛劳、起早贪黑种出苞谷、洋芋、麦子、稻谷、豌豆、蚕豆等食物,将一个个孩子拉扯长大,长大的孩子不是外出求学就是外出务工,足迹遍布祖国的山山水水,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只有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他们在土地上耕耘了一辈子,这些不会说话的土地就是他们的良朋好友、血肉亲人,只要身体还能动弹,他们就放不下这些土地。蒙蒙细雨中,烈日炎炎下,无论走在哪个村庄,都能遇见年迈的父母们将庄稼稻禾背在背上、扛在肩上,从风里雨里、霜里雪里,淘来支撑生活的五谷杂粮。
他们用一辈子的时光,坚守着村庄,他们的勤劳和坚韧,让人影渐稀的村庄依然在暮色中升起烟火气,让矮墙的篱笆上爬满豆角、黄瓜,让每个院落里都沸腾着鸡鸣和狗吠,他们守护的,是一片土地的生机与活力,是远行的儿女们刻在骨血里的精神家园。
每每想到洋芋朴素憨实的特质,我总是会想起云禄村的村民,他们都是不声不响生长在天地间,接受自然馈赠,默默生长,他们的一生何其相似,与土地作伴,在低处生长,依靠土地和雨水,长得敦厚坚实,黝黑的脸庞带着敦厚的笑,坚守自己的几亩田园,早出晚归,春耕秋收,任凭风雨的吹淋敲打,面对生活的揉捏拉扯,或圆、或扁,总能坦然以对,无惧无畏,始终坚守自己独特的味道,在生活的道场里,自散其香。
如今洋芋已不是我们生活的必需品,但在我的记忆中,“土里土气”的洋芋却承载着我生命中的一段美好时光,让我常常想起,时时回味。每次在饭桌上看到洋芋做的菜,在云禄村土地上静静开放的洋芋花,总会一次次从我记忆的洪流里探出头来,清新可爱的颜色氤氲成一幅穿越时空的画卷,每次翻阅她,我仿佛都能感受到从云禄山垭口吹来的风,风里荡漾着耳房灶炉上烤洋芋清醇的香味。
责任编辑: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