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秋天的诗写

2024-09-04尹马

壹读 2024年8期

1

秋天,我从一个叫庙坎的小村庄出发,乘坐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来到镇雄县城,开启了为期三年的师范求学旅程。说是读书,其实也不全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美好的体制已经让我们提前获取了教书育人的门票,录检花名册裁决给我们的三年光阴是可以用来肆意挥霍的。我很快就入戏,在走到那个叫石桅杆的地方之前,我先绕道中山路,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拜伦诗选》。

宿舍里有四张上下床,按照学校的规定,上床睡一人,下床睡两人。我十六岁,个头小,还没“长定”,只能和另一个叫毕先勇的同学挤在一张床上。床铺铺好后,几个同学开始自报家门,互赠名号。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一大一小,大的满脸胡茬,神情颓丧,双手揣在裤兜里,像一个游手好闲的村夫;小的比我还小,怯生生的,进来后甚至都不敢东张西望,眼睛只盯着自己满是泥浆的白球鞋。我的同床毕先勇推了推我的肩膀,把嘴凑到我耳边说,“都读师范了,还让老爹陪着。”说完“轰轰轰”地笑。他笑得的确有些恐怖,甚至充满挑衅。我没理他,我的肚子有些饿了,但食堂还没开饭。我打开诗集,读了起来。

趁我们还没分手的时光

还我的心来,雅典的女郎

……

读了几首,合上诗集胡思乱想,食堂开饭的铃声响了。每人手里端一个瓷缸,拿一个亮晶晶的勺子,向食堂奔去,早有学长学姐们排着长队在窗口下取饭。窗口一共八个,四个发饭,四个发菜。取了饭,又重新排队取菜。队列老长,发菜的窗口里女人的声音无比洪亮,她说:饿死鬼们,慢点。

我饿得直流口水,就先吞了一口饭。糙米,虽烹制简易,却满口清香。抬起头来,看见窗口旁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大排油印字纸,上面有“星星草”的字样。等凑近了,才知道是文学社的同学把刊物一页页贴在墙上,以这样的方式完成对他们文学作品的发行。

从宿舍走到教室,包括上下楼的时间,大约需要五分钟。晚上七点,学校要求进教室开班会。我们的教室在三楼,横屏的第二间。第一次进教室,大个头的同学主动往后面坐,我和初中的同班同学胡洪、同床毕先勇坐在第一排,毕与我同桌。刚坐定,便看见先前进宿舍的“一大一小”也进了教室,小的同样一副怯生生的表情,大的仍没精打采。同桌毕先勇又“轰轰轰”笑了起来,他说,“老爹居然带着儿子进教室来了。”

“兴许他也是咱们的同学。”我说。

毕先勇还是“轰轰轰”笑个不停。待两人找了座位坐下,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同学的判断存在“年龄偏见”,所以又说,“这龟儿子怕是读了不下十个初三吧。”我没有说话。

班主任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文弱男子,鼻梁上悬着眼镜,人虽瘦小,说话却掷地有声。选完班干部,他便向我们介绍师范学校的前生今世,并建议我们认真思考如何支配在这里的三年时光。班主任所教的科目是政治,课程内容是基础哲学,是世界观和方法论。他说,“其实你们应该着重研究今后如何成为一名优秀教师,当然,如果你们还有其他理想,也不妨一试,在这块土地上,你感受到的孤独越多,你就会越有建树。”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诗人,我要让自己的诗被放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书架上去。在成为一名诗人之前,我先做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师范生,在课堂上装模作样地听课,明目张胆地发呆,大张旗鼓地写诗。过了几个星期,我对这样的生活逐渐适应了。一个周日,我拎了一袋穿脏了的衣裤去井边浣洗。井水从井壁上的一个孔里流出来,一大股,哗啦啦地响。伸手浸了一下,沁凉,仿佛井里面藏着巨大的冰块。有穿着一年级校服的女生用一根木棒在井边的石头上捶打衣服,见了我,赶紧将头扭过去。我没带盆子,也没带洗衣粉,正准备折身回宿舍拿,女孩说,“把衣服放在这里,我帮你看着吧。”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手指飞落在琴键上。我看了一眼她的脸,红扑扑的;她的眼睛真大,眼珠子像即将绽开的花朵。我的心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我洗了一个下午的衣服。在这个过程中,为我看管衣服的女同学没有问我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一边揉搓,一边看旁边没有草皮的足球场上玩耍的同学,我看见同班同宿舍的“一大一小”,他们像一对不太说话的父子,埋着头,围着用石子填充的跑道走路,走了一圈,又走一圈;我看见裤子穿得很低的毕先勇一个人用篮球代替足球练习射门;我看见教《文选》的王老师拿着一本书,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忘情地阅读。

教《文选》的老师叫王瑞,三十出头,精瘦,讲的是一口“三川半”普通话,平翘舌完全模糊,语速快得惊人。他讲《诗经》里的《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讲完了,很兴奋,但当他看到大多数同学只是呆若木鸡地坐在座位上,似乎都在思考“长大问题”时,不免失落起来,就说,“你们将来是教师,教师是需要一定的文学修养的。”人们见他表情严肃,就又翻开书本,装模作样地阅读起来。他布置的第一篇作文,主要任务是景物描写,题目自拟。我交上去的作文,题目叫《小桥流水》,他用红笔写了八个字的评语:“文采飞扬,韵味无穷”。期中全校作文展,我的作文本放在一个很是显眼的位置,展出第三天,一个叫余夫的人来到我的宿舍,他站在门口,大声地问:“谁是尹马?”

“我是。”我虽然有些慌张,但还是鼓起勇气走出门来。

他个头高出我一截,戴眼镜,头发长到脖颈,穿白衬衣和灰色开衫毛线马夹,米白色裤子,黑色火箭头皮鞋。看上去,他比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还要年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嘿嘿嘿”笑几声,说,“你文章写得好,我来拉你进文学社。”

“星星草”文学社有很多社员,他们大多喜欢写“金色的秋天”或者“忧伤的爱情”,他们很多都和余夫一样,有一张忧郁的脸。同名刊物《星星草》起初为蜡纸刻印,手写体,后来有爱好写作的社会人士解囊相助,拿到打印店去打印,每期几十本。刊物做得有模有样,栏目也颇为丰富,“豆腐块”呈各种形状,让我等新晋会员垂涎不已。余夫说,“你虽然长得像个土匪,但你有让人羡慕的才华,我毕业以后,你要把‘星星草’撑起来。”他带我到校外的小餐馆改善伙食,吃炒豆腐干和炸花生米,把我的脖子夹在腋下,将烧酒从我嘴里灌下去,让我像一个诗人一样醉酒,吐得昏天黑地;他谈诗,谈莎士比亚、马雅可夫斯基和叶塞林,也谈舒婷、顾城和北岛,但他谈得最多的是海子,谈到“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一脸陶醉。他的诗很抒情,语言流畅,但色调略显灰暗。他写:“生命,太阳底下的风车/在世纪的边沿孤独地旋转”,我认为好极了。

余夫领着我顺着南广路往上走。那时南广路还不叫南大街,因为还没有硬化,道路两旁也没有树。南广路上有很多建筑材料和垃圾,一堆一堆的,一些民工坐在石堆上啃烧洋芋。他谈诗,唾沫横飞,一边谈,一边“嘿嘿嘿”地笑。他总是不停地用手去推鼻梁上的眼镜,仿佛镜片里藏着很多宝贵的句子。我们一直从石桅杆走到郎家坪集贸市场,有小贩在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摊位上卖皮鞋。皮鞋款式单一,但有我们喜欢的“登云”。摊主是一个刀疤脸,穿一身牛仔,嘴上叼着一支烟,歪着头,从嘴缝里挤出“天地悠悠过客匆匆”的歌词。余夫用手抚摸着一只皮鞋的鞋帮,我的目光也在摊子上晃来晃去。摊主没理我们,接着哼。

“多少钱一双?”余夫伸手拿起了一只皮鞋。

“五十。”摊主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有少吗?”

“你出多少?”

“五块。”

我被诗人的还价吓了一跳,伸手拽他的衣服,小声说,“咱们走吧,你这样还价,会挨揍的。”

摊主伸过一只手来,摊开手掌,说,“给钱。”

我们的口袋里没有五块钱,甚至连两块钱也没有。余夫“嘿嘿嘿”笑了几声,说,“这么便宜,真的要卖吗?”

“卖,为什么不卖?你是我见过最敢还价的人。”摊主把烟头吐到地上,用脚使劲踩了踩,说,“也是最不要命的人。”

我们从郎家坪集贸市场一溜烟跑到食品公司,钻进一个小巷子,拐了几个弯,又从另一个出口转出来,经粮食局,沿着环城路一直跑到烟叶复烤厂,走小路回到石桅杆,心里一直“咚咚咚”跳个不停。余夫停下来后,还“嘿嘿嘿”地笑。我说,“被吓死了。”

“没事。”他说,“其实我们应该打一架。”

关于诗人打架,我是听过一些传闻的。他们说,诗人得罪了班上的同学,被他们从街上叫了一帮混混去揍了一顿。但他们说诗人真的很勇敢,一个人对付七八个,虽然被打得口鼻流血,但对方也有好几个被他用板凳砸得头破血流。余夫对我说,“打架没什么大不了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我们从郎家坪跑回来的那天晚上,还没进学校大门,便看见一帮人在门口打架。他们的武器很多,有钢管、大刀、木棍,还有黑漆漆的铁索。打架的声音很刺耳,有钢管和钢管碰撞擦出来的,有木棍和木棍接触闷出来的,有好奇的看客用舌头与牙齿磨出来的,有保安用电话的听筒在桌面敲出来的……但是,他们似乎不是在认真地打架,似乎没往死里打,似乎更热衷于用武器去打对方身旁的墙壁、树木或空气。打了一会,双方的人都往后退,从街上下来的小混混们,口里骂着脏话;被挑衅的一方,作为师范学校的学生,理所当然地以“正当防卫”的名义总结着战果。

“这也叫打架!”余夫不屑地说。

那天晚上,我写了一首诗,写的是那个在井边为我看守过衣服的女孩。过不多久,我在做早操的时候看见她,她站在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她身上的校服合身极了,她做操的样子真好看。

2

秋天,我去南大街的邮政局寄一封信。南广路被人们称为南大街的时候,它已经从泥巴路变成水泥路了,街道两旁的绿化树上,有枯黄的树叶零星地掉下来。我把刚写完誊抄在方格稿纸上的诗装进一个信封,贴上邮票,塞进绿色的邮筒里。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去寄一封信,有时是投稿,有时是给新结识的文友回信。师范学校的收发室里放着一个很大的木格橱窗,每个班一个格子,我们班的格子几乎成了我的个人信箱,每天的信件有一半多是我的。那时候,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邮递员会准时来到学校,把信交给收发室的戴老师后,骑着自行车就走了。下课铃声响过,我冲出教室,会看见邮递员离开的身影。我走进收发室,戴老师刚好按班级分完信件,我伸手取过本班的一叠,飞快地跑回教室。

每天,我都会收到来自不同地方的信件,一些是杂志社、报社的退稿或用稿通知,一些是文友的来信,最多的,是全国各地的一些民间社团寄给我的报纸或刊物。上世纪九十年代,有种叫“文学”的东西让很多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少年神魂颠倒,几乎全国的每一所中学都有文学社团,每个社团里都有很多人在写诗。也许是受大气候的影响吧,写诗到了九十年代就真正成为一种时髦,诗人“行吟者”的身份让很多头脑规矩的人在无法理解的同时倍加羡慕,尽管诗歌的特点已经从“不太读得懂”到“几乎读不懂”晦涩地转变,人们仍然自我陶醉地疯狂书写。我每天都会收到一些以“绿草”“江花”“麦地”“华夏”等名字命名的诗刊、诗报,不拘一格的版面上,躺着密密麻麻的诗歌,读是读不完的,但都留着,时间久了,宿舍床头堆了很高的一摞。那些给我寄报纸和刊物的人,附信跟我约稿,顺便索赠寄件邮票。民间诗刊和诗报的存在很不容易,大多都是挖空心思、想尽办法到处张罗经费。我们也一样,《星星草》除了社员自筹一小部分外,剩余的全靠学校支持。文学社多了,刊物五花八门,学校没有太多的钱,干脆直接一个也不管,让其自生自灭,这样一来,运行就更加困难了。余夫毕业后,“星星草”文学社由我和比我高一届的学姐余冬云执掌,做了一期刊物,甚是举步维艰,指导教师汪天会站出来向学校呼吁,得到一点点“暗地里”的支持,又出了一期。这时候,余冬云也快毕业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大地上,怀揣诗歌梦想的年轻人们,似乎都在“不屈不挠”地经营着自己的才情。作为“中学档”,师范序列的文学青年们除了往《中师生报》《师范生周报》《中国校园文学》等平台投稿,还搜罗了一大堆“中学”平台,比如《中学生文萃》《语文报》等。在走过一些弯路之后,我陆续在当时的很多“校园系列”上发表诗歌,发得最多的是《语文报》,几乎每个月都会发一回,而且一发就是一个整版,让文友们很是嫉妒。其次是《中国校园文学》《青春诗歌》《黄河诗报》等。那时候,发表一组诗,可能会收到很多读者来信,我的来信“络绎不绝”,稿费远远不能“抵扣”回信成本,有很多附赠照片的“姑娘信件”即被同班同学毕先勇、申开亮等捣蛋鬼代替“回复”,他们以我的名字和她们交往,各自在遥远的地方说着鬼也不信的绵绵情话。

那时候,通过在同一个杂志、报纸上发表作品,我认识了一批当时蜚声中国诗坛的校园诗人。我们通信致意,在讨论诗歌写作的同时讨论“中国诗歌的去路”,顺便策划一个不容易实现的聚会;我们相互加冕,在各种“流派”“沙龙”“联盟”中写意自己的在场和缺席,以此获得内心的“诗意饱和”。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一些名字,他们是肖旭驰、魏斌、唐荣尧、王伟强、刘川、王琪、黄海、石一龙、徐志伟、彭渤、崔浩(后用笔名何常在)、李东、郑望春、王改昌、刘正刚、野愁、闫妮、杨广虎、尹默、沈沉、宋东游、兰荪、龙华兵、缪克构、喻修健、李满强……“校园”作为一种“事件”的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很多人因为拥有“校园”身份而走得很远,尽管亦步亦趋,到现在已然成为中国诗坛的中坚力量。当然,有很多则因为生计或其他问题不得不放弃冲刺,投奔了其他行当,成为“非诗”的大多数。我曾非常幸运,和这些人中的某几个一起获得“中国十大校园诗人”称号,内心里飘了好久。认清现实后,我已经在一个偏远的地方做了一名小学教师。

当写诗成为我的主要日常之后,我曾因为漠视诗外的自己而与现实兵戎相见。我在课堂上写诗,在熄灯铃响过之后的被窝里写诗,在未完成的劳动实践中写诗……仿佛除了诗歌,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体育课上,我擅自离开队列,去篮球架边读穆旦,被体育老师逮个正着,命令我用一节课的时间背诵一首诗。心理学老师是个比诗人还奇怪的人,他在讲台上讲着讲着,就叫我的名字,问,“我能不能向你们的文学社投稿?”我羞得满脸通红,没说话。他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页纸,读起他自己写的诗来:“我是一头野猪……”

晴天的下午,我从女生宿舍楼下经过,有姑娘趴在二楼的窗口大声嚷嚷:“哎呦,这里有一个诗人!”我拔腿飞奔,听见楼上的女生们“咯咯咯”地哄笑。我的诗人身份被坐实之后,我与“同道”们被现实的筛子过滤成别人口中的“腐儒”,随着社会和文化形态的转变,我与本校的阿传、冬末等人理所当然地成为“少数”“异类”,在诗歌被误读的同时,我们也被误读成“教师摇篮”里的怪物。我甚至在瞬间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孤独,便提醒自己是时候美化个人形象了,于是,与同宿舍的杨远富、胡洪、安宁、范厚鹏等人组建“404”乐队,在深更半夜里鬼哭狼嚎。我曾勇敢地接过鼓号队的指挥棒,在铙钹和鼓点的撕咬中大汗淋漓地晃动手肘……班里有“群马”,成立了“骑手”诗社,但很快就被自己给灭了,其余诸马后来做了美术师、律师和交警,我们这些“畜生”,走出社会后,没有一个安分地把教书育人的崇高职业干到底的。

师范学校的文学社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歇了下来,王瑞老师指导的“五月”其实也只是刚好挺过五月,随着师哥陈孝禄、陈豪的毕业,就再也没有人扛起大旗;凌华老师指导的“南风”最终也没有催生“花千树”。“星星草”还在,我在没有毕业的时候,曾想过把它交给学弟冬末,但最终还是在我的手里沉寂了。冬末后来和他的同学们创办了《乌蒙校园文学》,也只是出了一期。

那些铺天盖地的民间诗刊、诗报还在,每天都会塞满我们班的格子,于是,戴老师专门为我留了一个“信箱”,我每次一进收发室,她都会说,“你的信件实在是太多了。”的确,我曾为这些信件感到烦恼,甚至下决心不去打开它们,但是,每一次把它们抱回宿舍,还是会认真地拆阅。那段时间,我在外面的杂志和报纸上发表的诗歌越来越多,我的稿费汇款单从三块五块涨到几十块甚至上百块,个人用度稍微宽裕起来,偶尔,我会花一块钱去“夕阳红”舞厅跳舞,花十几块钱买一袋一袋的零食,和同学们去大马厂的草坪上过集体生日,我会向食堂外面的菜挑子们打五毛钱一勺的猪肉,吃了不够,再打一勺。

我把写诗之外的部分时间还给学习,部分挥霍在没有轮廓的恋爱上。我以去女生宿舍“找饭票”为由,去见一个女孩,顺便为一首没写好的抒情诗画蛇添足。冬天了,雪花飘了起来,我和很多男生一起失恋,一起在茫茫白雪中瑟瑟发抖地孤独。

3

秋天,我在一个叫“响水滩”的地方写一首关于“落叶”的诗。小学校里的朗朗书声穿过黑色的瓦顶,飘到街上去。街上有提前从初中学籍里逃出来的半大孩子,相互喊着别人的乳名聚集到教室的窗下,看我在讲台上“逃课”,“嘻嘻嘻”地讪笑。那时,我已经是一名小学教师了,每天除了在课堂上教唱《万物生》,就是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写我的作品。小学只有一、二年级,两个班,我承担了二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语文课主要是教学生识字,与他们一起在笔画和声调中辨认世界的形状。数学则是从表内除法开始,将六个西瓜分成两堆,让他们知晓每一堆里有几个。有学生问我西瓜是什么,我不好形容,就将西瓜换成黄瓜,我反问他们,“黄瓜知道吗?”

“知道。”瘦得像个猴子的男生声音异常洪亮。转天,有村中老妪一路骂骂咧咧经过学校,口中反复念着:“强盗龟儿蛮杂种,你偷了老娘的黄瓜种。”学生们奔出教室,七嘴八舌地讨论她是谁的奶奶。我走过去问,“老人家,你的黄瓜之前是多少?”

“六个。”

“现在还有多少呢?”

“三双。”

学生们大声笑了起来,瘦猴子说,“六个不就是三双吗?”

泡桐叶从树上掉下来,满河都是。泡桐叶枯了之后不像其它树叶那样满身金黄,而是呈乌黑色,一点也不好看。我用备课本写落叶,写了很久,没写好,每天都在心里惦念着如何将它写成一首让人读后痛快淋漓的诗。街上的半大孩子中间,有几个长得好看的姑娘,每天都会跑到河边的石头上静坐,看水中自己的脸,充当我的“诗模”,但我还是写不出来。我撕了好几个备课本,扔了好几支笔,仍然没有一首关于落叶的诗顺利出世。直到有一天,余夫从以勒走路到茶木来看我,我们到街上的小饭馆里去吃酒,我对他说起我的情况,他“嘿嘿嘿”地笑,问我,“为什么总想着要写落叶呢?”

我没回答他,因为我的确也回答不了。自此之后,我放下了手中的笔,一放就是好久。余夫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茶木街上看我一次。茶木和以勒的距离只有十二公里,走路不过两个小时。余夫后来骑了一辆摩托车来,放好车,“嘿嘿嘿”笑过后,他问,“落叶写得怎么样了?”

“没写了。”我说。

那段时间,我读外国小说,读中国先锋作家的作品,深知自己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一名有出息的写作者。我渐渐和之前的校园诗人们失去了联系,虽然他们中的有些人打听到了我的地址,仍然给我写信,我却几乎没有回过他们。过了一年,我重新提笔,写乡村物事,我想为我的亲人们立传,我想把一种被别人小视的生存境遇放到作品中去,让那些充斥着民间祭祀和民俗礼节的东西绽放应有的光芒。这样的写作,我一直持续到现在。

从一九九七年开始,我以“昭通”为圆心,和周边的文学“世界”重新确立了关系。那时候,沈沉、尹默已经做完最后一期《荒火》,正在各自的岗位上塑造自己的新身份;吕翼和刘平勇从昭阳寄来《洒鱼河》,沈洋从大山包寄来《山风》,阮殿文、王昭荣也把他们的同仁作品送到我的手里。“昭通作家群”还未成为纸上的“现象”,声名鹊起的一群人正在群山中突围。我在山道上漫长的车程中拜访那些蛰伏在某个小镇上的家伙,在小作坊酒的余温中与他们彻夜长谈,我们曾自诩为困在民间相互对望的囚徒。我写过很多散文,从一个堆满马粪、臭气熏天的乡场开始,写它拥挤的短途班车,写它奄奄一息的算命先生和贼眉鼠眼的扒手,写它爬往墙上去的烂酒瓶;从越来越空的村庄开始,写它留在屋檐下打盹的老人和在书本中迷失的孩子,写它最朴实的伦理法则中被打乱的叔嫂关系,写它被唱腔和面具破坏了的端公戏;从一群人的远方开始,写它空空如也的口袋,写它不具备脸谱价值的灰色乡音,写它从工厂里打回老家的“公用”电话……我写过很多人的真实故事,我在故事里偷换了他们的名字和相互之间的关系,以此获得虚构之外的正确性。我的作品陆陆续续在杂志上发表,被更多的人读到。我的“昭通身份”被越来越多的同道熟悉,在滇东北昏黄的天空下,我驱逐着自己去“三川半”以外的云南,与从昭通走出去的雷平阳、胡性能、潘灵、杨昭、陈衍强等老一辈师友结识并相约在某座山上开怀畅饮,我终于不再是那个在小镇中学的旗杆下等一个绿色邮包到来的文青。

余夫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大乡镇”以勒骑摩托车到“小乡镇”茶木来看我,给我看他的诗。他结婚以后,写得很少。他曾戏谑地说,他已经从写诗成功转型为“洗屎”,刚出生的孩子每天都会留给他太多的“作业”。他总是不断地谈起在师范学校读书时的事情,谈毕业照片里那个空着的凳子,谈一个女生好看的脸蛋和奇怪的灵魂,谈一首诗的诞生和一出好戏的落幕;他和我一起回忆我们去见诗歌前辈成忠义和口语老师毛定杰的情景,回忆我们在南门口看见的那场械斗,回忆一封情书最终把某个女孩从同学变成仇敌;他不断地取下眼镜揩拭眼角,仿佛是自己谈得多了,有些故事堆积了起来……在秋天一个灰暗的日子里,余夫失去了母亲,他很悲伤地写下《九月天书》,用很丑的字迹表达最沉痛的思念。

我其实也怀念师范。在我离开那个叫石桅杆的地方以后,好几次梦见它光秃秃的足球场,梦见那个在井边洗衣的女生,梦见同班“一大一小”形影不离在校园里漫步,梦见因写诗而变得无比孤独的自己在皎洁的月光下浮想联翩。收发室的信箱里,还有我的很多信件,还有很多过了时限的稿费汇款单;那间标注着“65”字样的教室的墙上,还有我用碳素笔轻轻写下的“我想你”的字样。我没有幻想过回去,因为我知道,梦开始的地方,往往也会让梦结束,即便我后来调到县城工作,也没有真正从内心里皈依过它,直到它从一所职业学校变成一所中学,结束它“教师摇篮”的使命。

4

秋天,我在一个叫德卓湾的村庄里走访。花楸树叶金黄,通往“特供户”农家院落的小径金黄,栅栏金黄,炊烟缭绕的屋顶金黄。我试图用“走访笔记”拴束一段有趣的光阴,把我和一个村庄里的人们的关系确立为亲戚。对,秋天里,我有很多金黄的亲戚。

我从那个叫茶木的地方调到县城工作,算起来已经有十八年了。十八年间,我从事过文秘工作、组织工作,最后谋了一个与个人爱好相投的职业,编一本地方文学期刊,为县内文艺工作者服务。我貌似从一个“逐梦者”摇身一变成为地方“文艺经纪人”,与我的同仁们一起对生活进行深情告白,只是,这样的状态,我不知道能否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德卓湾是中屯镇郭家河村的一个村民小组,很多年前,人们称之为农业社。德卓湾的农民没有什么土地,“农业”早已成为一种活着的借口。村人三十余户,除了在有限的泥土中赶着节令栽种瓜果,更多的时间,他们通常用来挤一个村街,在那些“统一格式”的小摊前作短暂交际。有时候,他们会踱步到代办取款机前沉默一会儿,去快递小超市的门前张望一会儿,去乡村医生的诊所里逗留一会儿。与我谈话的时候,有些人问啥答啥,有些人啥话也没有,有些人总会迅速埋下头,把手抱在胸前。

我的包保户有二户姓翟、八户姓余、一户姓孙。明白卡挂在墙上,上面填写着一家人的年月和日子,标注了致富的短板和瓶颈,以及近期的病痛、远期的忧虑。村里的男人对明白卡是基本明白的,女人则不太明白,但她们都知道,生活的真相是一刻也不能松手。她们与我对话,总是在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再说一声谢谢。

我每个月都会在德卓湾开一个院坝会。在村人中间,我竭力绘声绘色,从瓜田说到李下,院子里的香椿树抽空对我点了点头,偶尔还会轻轻摇落几缕细碎的光斑。院子里,鸡狗自由进出,起翅摆尾,聒噪声声,伸脖子吐舌头。老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打盹醒来时,说自己胃口太差,腰酸腿痛,年后恐会卧床;妇女自言自语,抱怨男人寄回来的钱再多,人情往来这个大坑也是填不满的。我努力声情并茂,喝一口水,抬眼与每一个人对望,他们把我讲过的问题问了一遍。我提高嗓门,见缝插针,有几人抽身回家续了煤火、添了猪食,有几人怀中的孩子呜呜呜哭了半天。天色向晚,炊烟升腾,我兀自暗哑,把杯中之水喝完,留下来的那些人,又把我讲过的问题问了一遍。

德卓湾的树上有美丽的鸟,最多的是斑鸠。我进村时,它们从我眼前晃了一下,翅膀和尾巴都漂亮得很;我出村时,它们又晃了一下,留下一声声清脆的声音。如果是两个斑鸠同时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我会亲切地称它们为公子斑和公子鸠,并会送他们两句良好的祝愿,我和鸟们的谈话终被某个村人听见了,他说:“你真厚道。”其实,在德卓湾,还有一种叫红嘴蓝鹊的鸟(又叫山楂),长长的尾巴像一把花伞,它们从一棵核桃树飞向另一棵核桃树的时候,田里的禾苗就“咯噔”地窜了一截;还有一种鸟叫燕子,它们从旧房檐下搬走的那日,我的包保户陈朝廷迎来乔迁之喜,新修的小二层没留墙孔,篾巢无处安放,他的烦恼,是日子将少掉一些叽叽喳喳的快乐。

我曾在院坝会上讲到过世间的各种关系,以鸟兽之哺启喻人父之恩。我在德卓湾入户,就像那些飞临屋顶的鸟,给村庄带来万物生长中美丽的寓言。我写下:

我们总不能老想着

去天空栽种米黍,修房造屋

在干净的云端赖着不走。

入城十八年,我虽然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却始终没有放弃写作。十八年间,我发表了四十多个中短篇小说、散文若干,出版长篇小说一部、诗集几本。不可否认,我的起点是那个叫石桅杆的地方。琐忆经年,人总是想着走得更远,那就继续写吧,写我的父老乡亲,写触手未知的命运,写着写着,人就变老了,有可能也就变笨了。但不管怎样,我还会继续我的走访历程,在那些叫“云上”和“云脚”的村子里,看一个个叫周云、黄云、张云、刘云的年轻人把软绵绵的乡愁带到异乡去。是的,在我入户访贫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总是围在我身旁,用近亲的偏旁和部首,告诉我他们在表格上的关系,以及这小小的人间里所发生的一切。

入城十八年,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变得更加融洽、更加和谐,我的“同道”们,同样像一只只视死如归的鸟,摒弃逆风之痛,让步履变得更加轻盈、更加矫健。我是疼痛过的人,我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听到兄长余夫触电身亡的消息,为他焚香哭诵;我曾经历亲友的倒戈和陌生人的无端讨伐,不得不对不可一世的现实缴械投降;我曾在一场惨烈的车祸中侥幸转世,把自己还原成一个人的模样……尘烟十八载,我匍匐于方寸指间,画人世的饼,喂养骨头里的风声。纸页飞动,诗思缭绕,寂寞而快意。在一个闷热得让人倍感虚脱的午后,我在斗室里乱弹残花,指点败柳,王单单撞门而入。看相逆天之人,一身刀骨,立似疯傻,坐如妖魔,见我满身油腻、体态萎缩,终不是他心中玉树临风的诗人模样,便“哈哈哈”放声浪笑起来。

自此,花酒随风,人世琳琅,诗无邪。

责任编辑: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