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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碎

2024-09-04寸瑾宜

壹读 2024年8期

“落白不看几月天,香雪阵阵心上流。”

我在等青青,等十年前离开梨花源的青青。

午后的太阳暖烘烘的,梨花追逐我的心事,我穿越梨花的梦。风起梨花碎,白了我的心事,也白了梨花的梦。雀鸟竞鸣,蜂蝶翻飞,这一刻我早已不知梨花与我,究竟谁是人,谁是花,谁又比谁——更白一些了。

梨花还是当年的梨花,我可还是当年的我?

“飞花无尽路苍茫,春愁误被当酒歌。”

那年五岁的路路正是可爱的时候。实际上路路一直都是可爱的,——他的一双蓝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用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感受每一个人向他抛来的微微一笑,能用一双灵活轻巧的小脚摸索出每一条纵横交织在梨树之间的路,还能用一张伶俐的小嘴念出大人教他的每一句诗……

“红墙三月蘸梨霜,雀鸟斜穿一簇香。”

“蜂蝶流连人忘返,尽收白色嫁青阳。”

“路路你真厉害!青青姐姐最喜欢听路路你背诗了。”

路路摇着小脑袋,立定在青青的花房前。

“青青姐姐,我来摸摸你的脸,摸摸你的手……”

“我的手像不像梨花啊,小路路?来!把你的小手放在我的指头上,数数,这是一瓣花,这是一瓣,这又是一瓣……一共五瓣。五瓣就是一朵完整的梨花了。”

“呀!那我的手也是梨花,每个人的手都是梨花了!”

“是呀!路路你的脑子转得真快!来,让青青姐姐闻闻你的手,咱俩比比看,是你的梨花香呢,还是我的梨花香。”

“反正比阿庭哥哥的香,”路路把小嘴凑近青青的耳朵,“他给梨树施过肥。”

“好啊路路,你又在说我的坏话——胳肢窝又痒痒了吗?”

“青青姐姐救我!”

青青,路路对你是那么地喜欢,那么地依恋,他恨不能吃饭、睡觉都要和你黏在一起。我这个亲哥哥反倒是像个外人了。

青青,我是多么嫉妒你啊!我可是打算保护路路一辈子的男子汉啊!可路路总是故意躲开我,一个劲地往你的怀里钻。在这梨花源中,连门口的两条大黄狗都知道路路最喜欢你了。只要你陪着路路出门,它们连哼都不会哼一声。要知道它们曾经把几个偷摘梨花的毛孩子追得满地找鞋子呢!

“对不起,阿庭哥哥!我更喜欢青青姐姐,——我长大了要娶青青姐姐做媳妇。”

青青,路路拉着你的衣袖晃来晃去,你一下子红了脸。但你一点也不生气,你抱起路路亲了亲他的脸。

“傻路路,你知道媳妇是什么吗?”

“媳妇就是天天陪着路路,到哪里都会带上路路的人。”

青青,你答应过要带路路去看梨花源以外的世界的。你是从外面来的,自然知道外面的世界。

“要青青姐姐带你去看世界,那你再背首诗给我听听。”

“留恋东风终不谢,心事只向青青言。”

“这又是你阿庭哥哥胡教的?”

“嘻嘻嘻……”

梨花源最美的时节是春天,有路路的日子,我们过的永远都是春天。

花朝节这天我们三个又漫无目的地走在梨花源中,路路说要去梨花沟,我们就调整方向朝着梨花沟走去。

梨花沟是梨花源的中心,四周长着许多大梨树,树荫下是几片空地供孩子们玩耍,收梨子的季节它们又是停车场。在我们的世界里,梨花沟就是一个奇幻的所在。那里的梨花开得最盛,最白,最大朵。青青和我牵着路路走向梨花沟,走向一场梦幻,心里各自盛放着一堆至纯的快乐。一路上我们被梨花簇拥着,被梨花牵绊着,好不容易才摆脱一棵很想和我们倾诉衷肠的梨树,又不得不往前挪向另一棵很想听路路背诗句的梨树。

“花儿花儿真抱歉!今天我脑子里没有住着诗——”

“花儿花儿真抱歉!今天我脑子里全是梨花沟——”

路路给花儿一个漂亮的背影,花儿失望地站在风中目送着路路。

午后的梨花源热闹非凡,我们能听见头上阳光挥洒热浪的声音;也能听见丛林间鸟雀、蝴蝶、蜜蜂、青虫和风儿嬉笑的声音;还能听见远处我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就连大门那里阿道伯和阿菊婶细碎的玩笑声以及两条大黄狗的吵嚷声也能听到……在所有的声音中,我们最喜欢听从南面墓地里传来的几乎低到尘埃里的声音。青青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站了好一阵。

“祖父又在咳嗽了!”

“他咳得很轻,是怕把地下的祖母吵醒了。”

“可是,阿庭哥哥,大家都说地下埋的只是祖母的一件戏服。——真正的祖母穿着漂亮的戏服在外面唱戏给别人听呢!——好哥哥,你说一件衣服能代表一个人吗?”

“嘿——小家伙!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

“嘿——我只相信青青姐姐说的话!”

“不相信我?”

“对不起阿庭哥哥,我最喜欢青青姐姐!”

“……”

青青,你当时就感动得落了泪。你在路路发现前很快就擦掉了那串滚烫的泪珠。你在拾荒的岁月里也曾经无数次被感动过:一朵从垃圾堆里开出来的残败不堪的无名小花;一本支离破碎的字迹娟秀的小人书:一只为你遮住太阳的老人的脏兮兮的手;一封背后写着“给我的爱人”的陌生女孩的画像;一件同伴从将死的自己身上脱下来给你的旧棉衣……

“如果哪天我离开了梨花源,那件破棉衣就代表我。”

“呜呜呜——”

“路路你怎么哭了?”

“青青姐姐要离开这里……”

“你青青姐姐永远不会离开!”

“哎呀!傻路路,我只是随口一说!哎呀!打嘴!打嘴!”

“你俩要是再哭,我可就不去梨花沟了啊?”

“饥饿和流血都不能让我哭泣,善良和美好却总是让我热泪盈眶!”青青,记得在那天夜里,一盏梨花灯下,你在一张花笺上歪歪斜斜地写下这么一句。看到我从窗外探进头,你又不好意思地一把将它团起丢掉。

青青,那天我俩继续牵着路路走向梨花沟。到梨花沟的路有些漫长。我们走了很久还在半路上。我的眼睛掠过路路的头发瞥见你的衣襟。你的蓝裙衫和路路的蓝眼睛竟是同一个颜色。你的这件蓝裙衫是我母亲到附近村庄找人给你做的,没想到你离开时穿走的正是这一件。

你的东西本来就少,几乎没有,留下来的只有那件旧棉衣。

“竹马青梅三里桥,有缘盼把手儿牵。”

“呀!路路你怎么还记着这两句诗呢?”

路路咯咯咯地笑起来,一双蓝眼睛向我望望,又向青青望望。

“我可是什么都望得见的。”

“好你个小路路!”

终于到了梨花沟,刚才还在飞快旋转的时间瞬时停了下来。我们站在沟畔,看梨花把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撒落在水面上。连续七天的春雨给沟里注满了水。调皮的风儿跑进路路的耳朵里说了什么,路路伸出小手捂住耳朵。

“我不要听,不要听!——好奇怪的风,它叫我离水远一点!”

“路路你能听懂风的话?”

“它说了三遍叫我离水远一点。”

路路拾起一个石子往水中央丢去。

“咚——”

水中央有一张土红色的大嘴,一口把石子吞了下去,还得意地吐出几个泡泡,受到惊扰的梨花瓣只好仓皇地跑开了。路路噘噘嘴,于心不甘,又拾起四个石子分别往四个方向丢去。四张土红色的大嘴照样把石子吞了下去。

路路很失望,使劲地摇着我的手说他要到水里去玩。我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坚决不行。他又委屈地央求青青。

“好姐姐,我明天给你读好些诗,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路路你要听话,水深着呢!”

“那——明天,明天咱们再来看看!”

“好路路,你真是青青姐姐的好弟弟。”

我们去找阿道伯,他正在给他城里的孙子和孙女扎风筝。他们过几天就要来看他了。

“阿道伯,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了,我的小路路。到时候你带他们去梨花沟放风筝,看——给你的风筝我早就扎好了!”

“真漂亮!路路你的风筝是一条蓝色的鱼!”

“蓝色的鱼!青青姐姐让我摸摸!”

“这是鱼头,这是鱼尾,这是鱼鳞……呀!还有一对鱼胡子……飞在空中一定很漂亮……阿道伯,他们要哪天才到啊?”

阿道伯和阿菊婶在女儿结婚时曾出过一次远门,到女婿家过了年,又去他们上班的城市住了几天。本打算和女儿永远生活在一起的,但终因太想念梨花源,就匆匆赶了回来。

如今女儿托人把孙子孙女送了回来,打算让他们在梨花源住上一个月,老两口高兴得不行,早早就把房间收拾妥当。阿菊婶每天摘一束梨花放在花瓶里,深情款款地对着花束说话:

“还剩五天……”

“还剩四天……”

梨花源在山脚下,这里一年四季最富足的就是风,三月更是放风筝的好时节,阿道伯在孩子们到来前就把风筝扎好了,一只手被竹片划了好几个口子也全然不在乎。

他们到来的第一天午后,路路就嚷着要去梨花沟了。青青牵着路路,我牵着阿道伯的孙女,他的孙子拿着风筝,我们一同往梨花沟走去。

“昨晚又下雨了!”

“山上的雨真多!”

“春雨贵如油!——这风筝比公园里卖的还重呢!——能飞上天吗?”

“当然能了!这里的风一旦起了,棍子都能飞上天!”

“哈哈哈——听说城里的雨是人工下的?”

“阿庭哥哥你还知道城里的事?”

“是啊,小路路,我知道的可多了!”

祖父和阿道伯、阿菊婶在南面墓地旁边忙活。祖父最近常梦见祖母说她的那件戏服起了褶子。

“这里的风大,你知道的,刚搬来的时候每天夜里你都被风吓得躲到我的怀里……”

“老哥,您瞧瞧!没有褶子,和刚埋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风听得不耐烦了,于是就换了个方向,他们的声音也就传到其他地方去了。我想一定是传到我父亲母亲正在建的学校去了。我父亲自然是不会理会的,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住客,在这梨花源里,谁都没有他的梦想和自由重要。只有我母亲,她一定会花很长时间来怀念祖母。她一定连追随祖母去的心都有,但一想到蓝眼睛的小儿子——小路路——她又会再一次振作起来。

梨花见到陌生的孩子都睁着一只只白色的大眼睛瞅着他们,伸出一个个白色的小手掌抚摸他们。小女孩的粉色纱裙上挂着点点白色梨花,她高兴得挣脱我的手第一个跑向了梨花沟。快到沟畔时,他的哥哥大跨步跑向前,一把捉住他。

“小心水深!”

“我只看到梨花,哪里有水?”

昨夜风雨交加,水涨梨花高,梨花铺满水面,白茫茫一片像欢闹着的雪。此时艳阳高照,风去了很远的地方还没有吹回来,风筝上不了天,我们就在一个空地上等风回来。

“阿庭哥哥,我们不如在这里铺一张垫子,上面放好多吃食,像去年那样才有意思呢。”

“去年雨水少,沟里的水浅。”

“可是我们可以离水远远的啊!”

“好路路,只要你听话,你阿庭哥哥就会回去给咱们拿东西的。”

“等我走了,你又不听话了!”

“阿庭哥哥——好哥哥——你就去嘛!顺便给我拿一身换穿的衣衫,我怕沾了泥,被我爹打屁股……”

我是多么喜欢路路啊!只要他娇声娇气地求我,我就没有不想帮他做的事,没有不想给他的东西。

“看好了!拉紧他!”

青青,快出梨花沟的时候,我还在回头叮嘱你。我最后见到路路时,他就在你怀里的,我是那么的信任你。

我转身就跑,一路上我跑得气喘吁吁的,凭着经验绕开每一棵试图和我说话的梨树。跑的速度过快,耳朵暂时失去了听觉。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即使是一股风已经吹回到梨花源发出的声音。

我抱着一个包袱往梨花沟赶,眼前闪现出去年我们三人赤着脚在沟里玩泥巴时的情景,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抬头换气的当儿我看到头顶飘来一只蓝色的大鱼,这才意识到起风了,汗珠已然消退,身上一阵冰凉,耳朵里也传进来了风的呼呼声。

突然,大鱼独自飞上了天空,朝着太阳的方向而去。

“路路在放风筝!”

“路路跑起来了!”

我脑海中闪过这么两个念头,脸吓得通红,丢下包袱即刻又跑了起来。慌乱间我感到所有的风都回到了梨花源,要命的是它们还唤来了新的风。我加快步伐,喊了无数遍路路,没人回应。风灌进了我的嘴里,把路路的名字狠狠地塞回到了我的咽喉。我感到眩晕,嘴里苦得不行,想吐又不敢耽搁时间。所有的梨树都在战栗,花瓣一瓣跟着一瓣掉落在我的发间,我的肩头,还来不及跟我道个别就回归了大地。

突然,冥冥中似有神灵在指挥。风住了。

“救命啊——”一个撕心裂肺的喊声传遍了梨花源。

“救命——”

“救——路路——”

我跑得越快,喊声越清晰。终于,梨花沟就在眼前了。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路路!”

我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往水里扔,路路就是从那里被打捞出来放在我坐着的这个位置的。我被阿菊婶拉住不能近前,我看到路路横趴在父亲的两只手上,身上滴落着泥水,他蓝色的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我不得而知,往后也不敢问起。我母亲发出一声哀嚎,就像抛出了一枚尖利的针深深地刺进了梨花源的心脏。

父亲丢开母亲,抱着路路跑了,阿道伯去追他。

“梨花源——要散了!”我轰然倒地。

黄昏。微风徐徐,我和青青坐在梨花沟,等路路从医院回来。阿菊婶照顾着其余的人。你坐得离我有些远,就像第一次刚见我时那样。

“……你走了不久,风就起了一点,路路说可以放风筝了,小女孩也嚷着要放,我和她哥哥都极力反对,后来风就再大了一些,他们嚷得不行,他哥哥也心动了,我就和他商量到离水远一些的地方。他同意了。风越来越大,把大鱼吹走了,路路拉着线难过得哭了。小女孩的风筝也被吹到了水边,他哥哥就带着她一起放自己的那只。我不忍心看着路路哭,就让他在原地等我,我到水边给他捡……”

青青捶打着自己的头,她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

“……我跑近一看,才发现那只大鸟的翅膀有一边断了,难怪它飞不起来了。我正纳闷,想要喊上路路找阿道伯帮忙修一修,我还没起身就听到水里响起一个重重的声音。接着是两兄妹朝我跑来,他们说路路落水了……我站起来转身往他们指的方向跑,——就是这,这该死的地方——一块有路路的身子那么大的土塌了下去,把路路带到水里去了……”

“我在跑的时候还看到路路的半个身子在水面挣扎,突然一下子他整个人就被水给吞噬了,像石子一样……”

青青,你那时已经没有了眼泪,但我的眼泪还很多,我在一双泪眼中看到那滚滚而来的梨花雨、梨花雪把你深深地埋葬了。

祖父已经从他的床上跳起来,愤怒地走向工具堆,翻找起他久违了的鞭子。我望见他浑身青筋暴突的样子,望见他在我幼年时不知为什么事抽打我父亲的样子。

“逃走吧!青青!”

我清醒了过来。我挣扎着拉起你跑向一条祖父不会轻易去走的小路。我唤住两条狗,送你过桥头,摊开一只手,里面是一小把黏糊糊的红泥,那是我从路路躺过的地方抓来的。

“以后它就Vnwh8IIyL9PLNf5qy/AwzQ==是我们的路路。”

青青,你头也不回就走了,你的背影一消失,我就开始想你了。

我在梨花沟睡到半夜,没感到头上下着小雨。阿菊婶打着伞来找我。

“你妈妈只有你这个孩子了,你要是再——”她哽咽了。

“婶子,你是说路路回不来了?”我也哭了。

“他是回来了,只是——只是——你可要保重啊,孩子!”

一串接着一串的鞭炮声响彻梨花源,哭声也随着混了进来,逐渐往梨花沟这边过来了。黑暗中,整个梨花源被死亡给覆盖了。

梨花沟被填平的时候,路路被葬在四棵最漂亮的梨树下的时候,青青,你已经走远了吗?鞭炮声和哭天抢地的声音盖满梨花源的时候,青青,你已经走上一条大路,一条有车子来往的大路了吗?你五岁时我祖父就是把你从那条路上带回来的啊!

说起祖父,这时他已经从悲痛中抽出身,到处找你。他挥舞着曾经驯服无数匹烈马的鞭子扬言要你偿命,最后他把鞭子抽在了那棵还留着你的余温的梨树上,把眼泪咽进了他那早已咽不下一点饭的肚子里。他还想把鞭子抽在我身上,但被身强力壮的阿道伯及时拦住了。

“我明明还看见她抱着这棵梨树的,转眼间就被你放走了!”他冲我咆哮道,“你们害死了我的小路路,要了我的命!”

村里几个男人也来帮忙,他们在祖父的授意下砍掉了那棵梨树。梨树倒下的一瞬,祖父趴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青青,你这死孩子!我早知道你这么坏,我就让你饿死在垃圾堆里了。”

“青青,你这个坏种!”

“青青,你为什么要逃走?”

“青青,你回来啊!”

“……”

青青,祖父到死都在念叨着你!在他弥留之际说得最多的依然是你。

“……那个臭气熏天的巷子里,我快追上玉琴了,快了……她背上还背着女儿……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打了我一棍子……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垃圾堆里了……”

“……我指着一户人家门前的梨树告诉青青,我有着一个偌大的梨花源,她睁着大眼睛摇头表示并不相信……

“……那户人家也是孩子多,不收留她,她只能跟我走。……我们发现那匹被遗弃的马时,青青哀求我一定要带上它。……青青,你一直都是善良的,却为什么带走了我的路路……

“南山脚下梨花源,昨日少年孤独客。”

我心疼被祖父的鞭子抽破了皮又被狠心砍掉的大梨树,也心疼青青你,——更心疼路路。那棵树流了血,只有我看到了。我能看到青青流浪过的每一条路,看到只有六岁的青青被父亲和兄弟抽打逼着去隔壁家偷一只蛋鸡,或者几个梨子,被发现后又被那些人家的男人抽打了一遍,身上流下的血。

青青,祖父临死前还是原谅了你,他找人在那棵梨树的位置盖了一座小亭子。他每天都会在我的陪同下走过去坐坐。他到死都相信你会回来的。

我祖母离开梨花源的时候我刚满三岁,我祖父到外面寻了她十年。我们都以为祖父不会再回来了,他却按约定的时日回了家。那日梨花开得盛,灰头土脸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蓬头垢面、娇羞怯懦的女孩,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黑棉衣,在梨花雨中特别显眼。那女孩就是你啊,青青。炽烈的阳光下你死死地拉着马缰绳,马儿和你很熟,你不出声,它一步也不敢动弹。你在黑色的马肚子前远远地站着,梨花为背景,在我眼里就是一幅奇幻的图景。

祖父下了马便一刻不停地跑进熟悉的工具房,在梨花源南面挖了一个大坟坑,把祖母留下的唯一一件粉色戏服埋了进去。他动作娴熟,仿佛这件事他已经策划了很久。

“青青,你过来!”

祖父这才想起了你,你于是迈着小碎步坚定地朝我们走来。

“这是我捡的孩子,我们相处了两年零十二天,——怎么样?小家伙,这回你相信了吧?我就是这些梨树的主人。”

“初见不觉时光浅,醉中琉璃玲珑透。”

青青,你被阿菊婶洗得干干净净的,当晚就和我们坐在一个大圆桌上吃饭。门外传来了风声。我们屏住呼吸不敢动筷。刚才还在夸夸其谈的祖父终于崩溃了下来。

“玉琴啊!你终究还是跟着我回来了。”

祖父不愿让大家跟着他哭。他认为祖母是他的人,弄丢了她是他的错,他一个人难过就行了。他还强烈要求睡在墓地旁的工具房里,不准大家挪动一件工具的位置。谁也拗不过他,只得把他的床搬了过来。我主动提出陪着祖父。他整夜说着胡话,伴着震天的呼噜。

青青,第二天你就背起了路路。路路在你背上像只小虫子。小虫子总是想着法儿趴在你背上睡,到哪里都黏着你。两岁以后他又像只小兔子让你牵着走,只要你一拒绝,他就用两只小胖手揉着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好让你心软下来。

多么惹人疼的路路,他的一双蓝眼睛多好看啊!那么漂亮的眼睛却看不见东西,我母亲为这也哭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东西了。好在路路长得越来越结实了,青青,有你每日把他哄得开开心心的,又做了他的一双实实在在的眼睛,我母亲也渐渐的释怀了许多。

青青,路路终日里就盼着我俩带他游梨花源的。

“路路你别怕,青青姐姐就是你的眼睛。”

“青青姐姐,让我摸摸你摘的梨花枝,真香啊!”

“路路你的小鼻子越来越灵了!”

“阿庭哥哥,你今天作的诗念给我听听呀!”

“听好了啊!——落白不看几月天,香雪阵阵心上流。”

“你这不好,我作两句——”

“那你倒是作啊——”

“北山——西山——神仙——小青青——小路路——”

“咯咯咯——咯咯咯——青青姐姐作的诗比阿庭哥哥作的好!”

“你这臭小子,你青青姐姐作的这是诗吗?你记住我和你更亲,我可是你的亲哥哥呢。”

“抱歉,阿庭哥哥,我更喜欢青青姐姐。”

“……”

那些路我们走了多少次,那些话我们又说了多少遍,那些场景就在我心里重复了多少回。

青青,我坐在亭子里,想象你朝这边走来了,想象你一只手还牵着胖乎乎的路路。路路走后,我的母亲还想再生一个长着蓝眼睛的孩子,男孩或者女孩都没关系。但老天却给她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玩笑,她连续怀了三个都是不健康的小胚胎,都在她充满希望的梦中流产了。我父亲笑话她,说那是因为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造孽太多了,老天爷才派路路来警示我们的。不久后我父亲也离开了梨花源。他出走之前为我们买了两条大黄狗,整理了他那间乱糟糟的酒气熏天的书房。书房现在为我所用了。

这是父亲为梨花源做的最后两件事情。我母亲没有一丝触动,她仍旧像往常一样教我怎么打理梨树,怎么应付前来买梨子的人,又很坚决地拒绝了村里的那位好心的媒婆。

祖父去世后我母亲从东屋搬到了南屋。她说要多陪陪父母,她总觉得我祖母还在世上。我提出把工具收拾出来,她同意了。这会子她就从南面走来了。梨花落在她身上,她一定是觉察到了这些白色的小花瓣很沉重,每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来抖落一遍。这样子她就走得很慢。

路路躺在我身后,这些年他变得很文静了,耐心地等着母亲来看他。

青青,我和母亲在一起总是先聊起你。

“我并不怪她,虽然一开始还是怪她的,——我早就当她是自己的女儿了。”

青青,提起我父亲,母亲依旧没有言语。提起我祖父,通过他临终前留下的只言片语和你对我们讲过的零散的事件,我们推断出他曾在一个荒凉的城市看到过我那又跟别人生下了一个女儿的祖母。我们甚至猜测他蹲过一两年的大牢,因为他总是在半夜偷偷离开床,把自己藏进工具堆里,一双手往前伸着才睡得安稳。他总是对前来赏梨花和买梨子的人心生戒备,别人带来的包袱和拉来的大车他定要检查好几遍,生怕我们会被藏进某个角落,像祖母一样被拐走。

“……他年轻的时候输光了家产,被他的族人赶了出来,幸得命里有救星,引着他寻到了这处世代可以为生的梨花源。要不是他的暴脾气逼得你祖母跟一个买梨的人跑了,那十年我们或许还要继续受他的管制,你父亲一介书生便是他针对的第一对象……又因为他是入赘的……

“他为了娶你的祖母还和人打过架,被一伙人打得半死,后来还是被你祖母抛弃了——她终究还是看不上他!”

我隐约觉得母亲从一开始就知道祖母的下落,但我从来没有问,母亲也从不说。我也隐约记得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同记忆中的祖母告别过。

“祖母,祖母,你会回来看我吗?”

“当然会了,我的小阿庭,我只是嗓子出了点毛病,要出去看病,病好了就回来看你。”

“祖母,祖母,你在外面不要待太久,我让阿菊婶给你熬秋梨膏!”

青青,这就是我唯一对你隐瞒过的秘密。迷雾中我祖父狂奔在那座尘土飞扬的桥上时,我母亲把我紧紧地裹在怀里,告诫我什么都不要说,这样祖母的病才会好。十年后我祖父灰溜溜地回来了,我感到自己胜利了。我还望见了我母亲和所有人脸上都隐隐浮动着的那一丝永远不会被我祖父这样的大老粗发现的轻松与祥和。

“我早就告诉你要提防你的男人,他长着一副不安分的嘴脸。他和你母亲一样,认了几个字就不安分。”

“我母亲的魂不是回来了吗?她总算是对得起您了。”

在父女俩和平相处的最后的日子里,我母亲总是这样安慰我祖父。

十一

“黄昏轻易恼相思,漫漫深深亭中意。”

阿道伯和阿菊婶从桥上回来了。他们偶尔会走出很远,遇到一些熟人,聊些家长里短。那些人总是问这对梨花源中常年不变的守门人梨花何时谢?他们盼着梨花谢。二老自然也盼着呢,一旦梨花谢了,梨子长出来了,梨花源就热闹了。

祖父在世时是从来不请人来梨花源帮忙的。他去世后,有一次在闲谈时阿道伯和母亲聊起了这件事。从那一年开始,梨子一成熟,阿道伯留在老家的亲人就会来梨花源找他揽活。事情一干完他们便离开。我母亲望着这些人,眼里总是泛着光。大家都是明白人,在她面前绝不提老家和我祖父母的事。

这几年阿道伯和阿菊婶老得也很快,越来越渴望见着亲人了,只因害怕我母亲见了那两个孩子会想起路路,于是就打消了让女儿一家子来梨花源的念头。在他们心中,梨花源的一切胜过自己的一切。

无论走出多远,他们总会在天黑以前回到那间背靠着流水,面朝着一口苔迹斑斑的古井,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灯的木屋子里。阿道伯是我祖父从家乡带来的亲戚,他和祖父一样的倔强。他认定了世上的那盏灯,那口井,就永远不会允许别人帮他换上一盏更亮的大灯,为他装上一根简便实用的抽水管子。

此时梨花源的大铁门关上了。他们细碎的脚步声吵醒了两条大黄狗。阿道伯一边趁着薄薄的夜色往井里打水,一边严厉地朝狗窝训斥着。

“狗杂种,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阿菊婶铺好了散发着梨花香的床褥,早早地上床念起了她的经文。她喜欢她的床,那是路路在上面睡过几次午觉的床。她也一直热烈地爱着蓝眼睛的路路。

他们的灯关了。每到夜里,我们每个人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就像我们知道他们的心思一样,他们也知道我们的心思。

“祖父使了一辈子的力,到头来他的日子过得还不如阿道伯那么利索。”我叹了口气。

或许地下的祖父感应到了我的话,隐约中我恍惚听到他从南面传来了几声沉闷的鼾声。

母亲最近闲得无聊,也给自己做了一件蓝色的戏服,早晚学着我祖母当年的样子唱几句。

“年华逝水——皆是梦,花开他院君莫——”

“蝶衣一件送小姐——”

“……哎!我那时候没怎么好好学,记不住多少,你将就着听听。”

一阵迷路的风跌落在亭子的顶上,母亲感到了凉气,她不得不离开亭子了。

“路路的坟头又落了好些梨花。”

母亲自言自语着走下台阶,她平淡的语气和佝偻的背影让落在我心上的梨花又添了一层。我想念起了我的父亲。昨日我去看了他与我母亲搭建的学堂,坍塌的屋架已经被村民捡回去当柴烧了,没膝的野草正在疯长。

路路走后,很多地方都荒草丛生了。

“东墙初见琉璃影,一阙新词白发生。”

月亮升起来了。梨花源之上,谁又在弹着一曲《梨花碎》。

我扶着母亲穿过每一朵失眠的梨花往回走。

青青,我又想起了我俩牵着路路时你那冒着汗珠的好看的额头,想起了你穿我母亲为你做的那件衣衫时的情景……你当年带走的那团泥土可已风干?

青青,我竟忘记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

“我让他站在原地,他答应了我才走开的。”

“我走开的时候,他真的离水很远很远。”

青青,梦里我时常听见你在为自己辩解,你反复对着坟堆里的祖父说着这两句话。当时只有我相信你,现在连你的花房上新开出来的那一片片不曾见过你的梨花都相信了。

——或许明天我该把那件棉衣跟路路埋在一起了,这是我十年前欠他的。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