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剪过的军被
2024-08-30郑瑞嵘
宿舍的床铺上,一条海军蓝军被已陪伴我6个年头了。
这条军被陪我从南到北,从近海走向远洋,从军队回到地方……它的被罩也从当初的深海蓝变成如今的浅蓝,可无论颜色如何变化,在我看来,它的芯不变。
2019年8月,我背着行囊来到南昌舰,成为一名新舰员。
那是我第一次见如此大的军舰,它巍峨雄壮,像海上的山峰,矗立在我面前。码头上站着一些老同志,看军衔都是军士长级别的。
我们新同志从大巴车上下来,站成一排,由领队干部宣布姓名和专业,然后由各班长领走。
我们的班长姓李,个子不高,掉了一大半头发的头顶反射着舰上的灯光,脸上的皱纹加上严肃的表情,让30多岁的他看上去有些苍老。
班长领着我们往前走,一路上,他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既不说话,又不看我们。
到了地方,班长只看了我们一眼,说道:“这里就是报房,以后你们工作的地方。没什么事,就到自己的兵舱把内务整了吧。”
刚上舰的兵,都怯生生的,谁也没有说话,各自忙各自的。
舰艇内务和陆勤内务不一样。在舰上,我们只需把军被对折后平铺,再用方方正正的绿毛毯包裹好床铺与军被就行了。
到兵舱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被子比别人的长,平铺时超出床铺一大截,折进去又形成了隆起,如海上的孤岛,很突兀。第一天下午,我就因此被女兵舱管理干部点名批评。
之前在训练基地和新兵区队时,我的各项表现并不差。都说出门看队列,进门看内务,无论是队列还是内务,我都算得上拿得出手的。哪知刚一上舰,这点小事却让我挨了批,心情自然很沮丧。
熄灯后,班长打电话叫我去报房。按以往的经验,要是谁犯了错,管理干部都会和他(她)的班长通气,然后回去再批评一顿。
我心里一颤,随即稳了稳心神,做好了挨第二顿批评的准备。
报房里,白炽灯通亮。
班长让我坐下,问我:“刚到舰上第一天,还适应吗?你是南方人,家又靠海,应该不会晕船吧?”
班长的姿态很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晃一晃的,全然没了白天的严肃感。
我有些诧异,感觉他的温和和我新兵连、学兵连的班长都不太一样。19岁的我,因这句关怀而有些感动。
我小心翼翼地和班长说明了情况,不知怎么这床被芯比规格的长。他乐了,让我取来军被和绿毛毯。
班长拉开被套,问:“被芯确实长了……不能让你整好内务,那就把它剪掉些,你舍得吗?”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咬牙点了点头。
量尺寸、折线条、裁剪,班长的动作又快又精准,可以说是一气呵成。剪掉一截后,军被与床铺尺寸果然完美契合了。而后,班长又将一名兵龄也已十几年的老兵找来,让他教我熨烫绿毛毯。
班长说:“整理内务最忌讳的就是急躁,一急必定整不好,以后你干工作也是,有情况别急,先想想怎么做。”
在老兵手把手指导下,我的绿毛毯熨烫得平平整整,内务整理得有棱有角。
我舍不得拆掉那有模有样的内务,这也是新兵的通病。然后,我就不出所料地感冒了。
那天,我吸溜着鼻子进入报房,准备开始一天的训练。班长问:“你这个小同志,看着比别人健康,怎么就感冒了?”
我不敢隐瞒,如实回答。班长似乎有点生气,眉头皱成一个浅川,也不说话,扭头出了报房。
我心里既忐忑,又有些纳闷:我感冒了,他生什么气呢?
几分钟后,班长拿来感冒药和一杯已经冲好的冲剂进来,一脸严肃地放到我面前说:“被子就是用来盖的,你不拆,怎么盖?内务破坏了,大不了再整呗。”
我听了又羞愧又感动。吃了药,我问他:“班长,你怎么这么关心我们?”
班长扫了我一眼——后来我懂得,那是老兵看新兵,总有一种看自家孩子的无奈。
班长说:“我是你班长,我不关心你们,关心谁?我再说一遍,被子是用来盖的。人也一样,什么人就干什么事,这样才能有所用。”
班长似乎像一块油煎豆腐,外表看似坚硬滚烫,内在实则柔软温和。
时间过得飞快,日子就更像按了加速键一样,转眼就到了我可以参加军考的时候。
军考通知下来的那天,班长又把我叫到了报房。他面色凝重,看起来心事重重。他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我:“小郑,你想考军校吗?”
我一惊,这还是我的秘密,对谁也不敢说。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想!”我只好如实回答。
班长只点了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样,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想考军校,就好好学,其他的都不要想。”
彼时的我,除了点头没有其他能做的。
从那之后,每到分更工作时,班长就把我排到和他一更。各项业务,从第一次尝试到逐渐熟悉,得益于他用心指导我,我也成长为班里的小骨干。
当然,班长也会督促我在工作之余见缝插针复习功课。
遗憾的是,那年4月,我的体能竟然没有通过。当我满脸愧疚地站到班长面前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问我的还是那句话:“小郑,还想考军校吗?”
我的眼泪没有绷住:“班长,对不起,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败在体能上……”
班长叹了口气,抽出纸巾递到我手上说:“没事,有想法就去做,大不了再来一遍!不过,我快退伍了,接下来你要更加努力了。”
同年底,班长16年服役期满退役。那天他离开时,天刚蒙蒙亮,有点潮、有点冷,送别的人群中,我哭得很伤心。
后来我再次参加军考,又名落孙山,但我很快调整好心态,继续守好自己的岗、干好自己的事。每当来了新战友,我都会像班长对我那样,为他们提供帮助,给予他们成长的空间。
如今,我已退役回到学校继续学业。当初班长帮我剪裁的那床蓝军被,也被我带了回来,继续陪伴我。偶尔,我也会给班长发条消息,汇报自己的近况。
每当我拆洗被套,看到里面不完整的被芯,就总觉得班长当时剪掉的不只是那一截,还有我不成熟时个性中的小执拗……
(作者为退役大学生士兵)
编辑/李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