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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眼(短篇小说)

2024-08-28方晓

文学港 2024年8期

这不知道是发生在什么年代的故事,也许是在二一七〇年,或许比发生在其他年代更有可能。有一天,消失了半月之久的搬运工李力重新出现了,马卡原以为他死了。我给母亲装了一只假肢,李力解释说,我捐了一半的视力,有些奖金。你也可以去试试看,他还建议马卡,过阵子奖金多少就不好说了。那你以后怎么办?马卡问。装了假肢的母亲可以成为我的眼睛啊,李力语气虽不无伤感,却有种展现了孝心而觉得理应被人称道的自豪,反正我们这种像蚂蚁一样干活的,看得见前面人的脚后跟,跟着走就行了,要那么多视力干吗?

老板鲁道夫搂着一个娇滴滴的小个子女人路过门口。李力没有露出和往常一样生吞活剥的眼神,似乎让他很失望。他随即挑出毛病,指向门边的一堆包裹,朝李力吼叫:“你原来没死啊,你瞎了吗,这些是留给我来搬吗?”

“那是个女的吗?看不清妖精也不是坏事,省心。”老板走后,李力说。

马卡回到家。妻子把饭菜端上桌,她时刻皱着眉头,如果没皱眉头,那一定是走神了。不是她对什么有意见,而是在努力聚集目光。小儿子马象在低头做作业,眼睛与桌面只隔着一枚硬币的距离。他原本还指望儿子将来成为天文学家或者生物学家,再不济也做个射箭运动员呢,他小时候打弹弓可是百步穿杨,但马象天生近视,配了八百度镜片,世界还是一片朦胧。大女儿马格格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现正坐在角落里踩缝纫机,她在一家服装厂工作,下班后还带活回家,只为多赚一点钱。晚饭主食是馒头,妻子给每人分了一个,又把自己的那份掰了一半塞给他,因为配菜是家庭餐桌上难得一见的肥肉烧萝卜,所以这顿饭吃得还算香甜。腹中升腾起的热量让他对眼下的生活颇为感慨,尤其是看到马象用严谨的眼光寻找肥肉的模样,他更有些悲从中来,一时觉得不妨效仿李力,把部分视力捐给儿子;只是在马象成为用显微镜研究细胞的科学家之前,视力残缺的他能否保证晚餐桌上有馒头是个未知数,那也只好作罢了。他是不信李力那套鬼话的,视力欠缺的搬运工迟早要出事。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我忙得都有几天没问你的学习了。”他说。

“今天老师说,有一张献光证,中考加十分。”马象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献光证?”

“献出视力,就像无偿献血那样。”

“这是什么坏主意!这对你这种天生……不良的学生绝不公平。”马卡瞬间怒不可遏,好不容易才吞下“残疾”两个字,噎得嘴唇发白。

“今天有人来厂里收集视力,被厂长赶跑了。”女儿马格su+UrsspOcS3zWz9n9ihaA==格插话道,“可能我们得适应这新的变革。”

“每次变革要的都是我们这种底层人的命,砸我们可怜的饭碗。”他几乎在控诉,“要怎么适应?马象无缘无故又平添了与别人的差距。他成绩虽然不好但格外努力,这是有目共睹的。因为体质不佳本该被照顾加分,而不是相反再被断一刀。我们要去适应这个吗?”他环顾家徒四壁,愈发自怜地说,“幸福已经少得可怜,难道我们看世界的权利都没了吗?”

妻子已经小声哭起来了,不妨把这看作是对他那席话的支持。女儿选择沉默而不再坚持什么,也是因为母亲的哭泣。她向来有主见,是个一再主张在劣势中寻找机遇的人,理由听上去还无可辩驳,“因为我们只拥有劣势,不然还能怎么办?”你简直闹不明白一个缝纫女工的小脑袋瓜里为什么成天冒出这些不合时宜的臆想,就像瓜田里长出了一枚炮弹。他有时也痛悔不该停掉女儿的学业,但他的收入只能供一人读书,女儿毕竟还能做女工贴补家用,马象如果停学就百无一用了,不仅找不见地里的种子,连地都找不到。在一个重视可贵亲情的家庭里,只能取长补短了,这好像与弱肉强食的外部世界正好相反。但世界似乎正是因此才繁荣昌盛的,这是不是又表明他做错了?如果哪天他向女儿请教,说不定会有一番好道理在等着他,但道理又有什么用呢?妻子这时已经停止了哭泣,胆怯地说,“我想问,如果亲人捐献视力,是不是也给加分?”

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这还用问吗?”他不无好气地说,“穷人家庭孩子多,加分就越多,举全家之力供养一个嘛,你觉得政策会傻到这样制定吗?老爷们都只有一个孩子的。”

“他们要的是少年视力。”女儿也帮腔道。

“能卖吗?”妻子问。她曾经想卖掉一切,只为能换来一日三餐。

“你这样的白内障,谁要你的视力啊?”

晚餐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这是个周六之夜,所以按照惯例全家统一看电视,一个新闻访谈节目。醇厚的男中音大概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科学家遭遇了一起悲伤事件,父亲暴病而亡。父亲当然是死不瞑目的,在给父亲守灵的时候,科学家发现了这点,他试着用手去合上父亲圆睁的双眼,还很用了一些力道,竟然未能做到。一个念头蹦进了科学家的脑海里,像从天而降的火种,比蛇还迅速,男中音符合电视风格地评论了一句,又继续说下去:也许,上帝在夺走视力之前先夺走了生命。这就是说,在一具尸体上可能还残存视力。尸体看得见我们,我们不是在讲鬼故事。

一个女中音踩着优雅的高跟鞋走进屏幕里,你们别指望在正儿八经的新闻节目里听到鬼故事,她说,咯咯笑了几秒钟,然后接着说,给人类带来新火种的科学家有了这个洞见后,就真的在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像,还有其他流动性的东西,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既然视力可以与生命分离,那么当然也可以与身体分离。最初的科学试验在几个流浪汉身上成功了,原来睡眠是不损耗视力的,根本不需要视力。千万不要以为你做梦看见了什么也消耗了视力,从没有人因梦里读书而早上觉得眼睛干涩吧?让我们来算一笔账,女中音声调变得严肃,带有浓厚的商业气息:一个街头流浪汉,在原本十四个小时的基础上,每天再加四个小时的睡眠,出售四小时的视力,得到的钱显然会远远多于四小时的乞讨。

电视沉默了一会,似乎在给全世界的观众算账的时间,然后男中音接过了话题:这只是经济学上的一个比方,是为了起到振聋发聩的效果,与我们今天的公益主题无关,说到这里,我满心悲怆啊。他仰脸看了直播间穹顶纵横交错的金属架两秒钟,再发出的声音里已经充满悲天悯人的动人力量:一个白天黑夜不分,甚至连光明都不需要的流浪汉拥有那么健全的视力,而一个天文学家却高度近视,一个画家几近失明,一个高三学生一只眼里只装得下一个字,我们要质问,天理何在?苍天不公啊。

女中音说:我们不是说流浪汉不配拥有好视力,我们始终坚持人是平等的。

男中音说:我们只是说,物尽其用,才能绝对公平。

女中音说:想想吧,如果天文学家、画家、高三学生拥有了好视力,而流浪汉因交换和贡献,有了金钱、荣誉和价值感。多么两全其美的事啊,人世间还有比这更让人感动的吗?

男中音说:但我们今天的主题仍然是公益,也是唯一的主题。对国家、人类有贡献或将会有贡献的精英分子,他们中的视力残缺者太多了,真是上帝给他们打开了一扇奉献人类的窗,就会收走他们的一点光明。我们难道不该回报吗?我们要拯救他们,好让他们有好视力来拯救国家和人类,拯救他们就是拯救我们自己。我们要贡献出多余的视力,哪怕下一秒用不上的视力,也要考虑捐献出来。几乎是为了让观众无暇思考似的,男中音又立即宣布,下面让我们来连线采访神眼公司董事长目总。目总,您好。

一个长得像意大利油画中天使的老头出现在屏幕上。

男中音问:目总,您是怎么想到参与这个项目的?

目总说:我们神眼公司就是为这个项目新设立的。我们只做一种业务,就是公益。公益当然是一种业务,有人反对这种说法,我们将始终以奉献社会的虔敬之心来做这项事业。有个举措就能说明一切,我们神眼公司不直接参与,毕竟作为公司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误会,我们决定并且已经注册成立蓝十字协会。

男中音插话说:蓝色,多美的名字啊,听 上去就让人想起天空,眼睛顿时都明亮了。

目总说:看在那些为国家、人类命运日夜奋战的精英们的份上,恳请大家勇敢、大方地捐献视力吧。有了你们的视力,世界会进步得更快,科技创造的幸福会更温暖地包裹我们。必须在这里当全社会的面指出,整个业务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自愿,绝对自愿。但怎么说呢,这时,老天使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为了让大家的自愿都有平等的机会,我们仍然会把收集车开到街头,开到医院里,开到各大中小学校门口。你们不仅不要吃惊,而且要为之欢呼、踊跃参与,更加自愿哟。

目总退去了。男中音和女中音出现在屏幕上。

男中音说:有一个利好政策也不能忘了说,中学生捐献一次视力。女中音用纤纤玉指比划出十字说,中考、高考加十分。

男中音说:大学生捐献一次视力……

马卡关掉了电视。

起先,课间广播操被取代了,换成了眼保健操。接着,体育课运动项目变得单一化,围绕操场中央的采集大巴车——它们并没有等在学校门口,而是堂而皇之地开进来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绕,众所周知,这就产生向心力了,有学生会向大巴车走去,迈着晕头晕脑的步伐。据说,校园上空的高音喇叭也停止了播放音乐、散文诗朗诵、寻物启事,一门心思宣传采集政策和待遇,还有参与采集的学生名单和班级人数排名。据说,除了考试加分,学校也人性化地出台了当即兑现的奖励,捐献视力者当天学校食堂奖励一顿饱满浓汁的红烧肉,当周还可免值日一次。班级名册悬挂在黑板右侧,已捐献的学生姓名后面会粘贴一束纸剪的小红花。采集车停留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短,频繁驶离的它们看上去不是越来越沉重,就是越来越膨胀。据说,有位老师在人前痛哭流涕说,如果他有足够的视力,他是宁愿代替班里孩子们去捐献的。他当然没有那么多视力,所以这就是牢骚了。毕竟他已届中年,视力本身并不新鲜。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他无疑还给了其他老师心理压力,好像就他一人有献身精神似的。再说,他只为本班孩子替捐,哪怕只是停留在想法上,对其他班级的孩子也是不公平的。身为人师,他岂可如此囤于班级之见。总之,在一场不能冠名为批斗会的校级批斗会上,这些说法被有理有据地提出来,绝非攻击,而是温和地提醒,也供后来者借鉴,避免重蹈覆辙。这位据说也有一儿一女的数学老师离开了学校,也不知是辞职、劝退还是开除,当然这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声音消失了。

马象在家庭餐桌上把这事当成一个笑话讲述时,连马卡也觉得这位老师有些浮夸,毕竟眼下政策是一人一次只提取0.1的视力,而且原则上只允许捐献一次,通常被提取的还是1.5视力之外的部分。但这位老师小题大做的行为直接把所有未捐——更准确的说法是没来得及捐献的孩子都推到了前沿,他既然被批驳,那么其他老师就不能反对,而且要以鼓励学生捐献为己任了,当然包括鞭笞后进。正是因此,马卡有生以来第一次作为家长接受了老师家访。

从未到访过类似贫民窟地界的女班主任和男副班主任,比马卡显得更不适应。这倒节省了所有人的时间和麻烦,繁文缛节被省略了,就像光秃的桌面上没有水果一样。班主任用半分钟宣讲了本班级捐献现状,只有七位同学没有捐献了,占比11.67%,当然马象也不是最后一个。站立一旁的马卡说,知道,我知道。班主任作势欲走了,马卡把身后的马象揪过来,把他的头按向桌面,只留一厘米的空隙,马卡说,他是个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看清课本的人。班主任说,我理解,理解,我们来也只是例行公事,你在这上面签个字,表明我们到访过,宣讲了政策,我们也提出了,不,您也明白了相关要求。马卡接过访问表在上面边签字边说,明白,我们明白,你们也不容易。班主任在门口回过身说,孩子这样,自身是不好捐的,我们不仅要因材施教,也要因人而捐嘛。马卡边作揖边忙不迭地说,谢谢,我们谢谢理解。

还没等女班主任和男副班主任走远,妻子就唠叨开了,一个男的穿什么红衣服,不守师德。因为女班主任最后的话让马卡还是有些感动,他喝斥道,人家那是剃男孩头的女教师打了一个红领结,就你这又近视又散光又老花的,趁早死了出去卖这条心吧。但马格格随即泼过来的冷水浇灭了他心里残存的暖意,“她好像在暗示我们,学生不捐,家长也可以捐。”马象终于改变了搜寻桌面的姿势,插话说,“不是暗示,周会上说过九次了。家长代捐加分政策就要出台了,老师说我们可以先做起来。”

李力看上去越来越瘦弱了,他隔三岔五就请假休息,公司没有不允许的,何况待业的搬运工多如牛毛,少他一个就如同撒哈拉沙漠丢了一粒沙子,无所谓。他正常到岗反而麻烦,他看不见路或者迈不动步子会阻塞搬运队伍行进,这就影响了大家伙的收益。虽说搬运靠的是体力,但不能不说和眼力也有关系,否则你简直为李力的现状找不到理由了。一个月前,他还是公司的业绩冠军,尽管换来的工资不够他为母亲安装一只假肢,但冠军的名头是货真价实的。马卡不由又有点庆幸没有捐献或者出卖视力。因为李力制造的不便,大家伙已在传言他将被辞退。老板鲁道夫看上去倒是还没下定决心。最近他好像换了三茬女朋友,共同点是不戴眼镜——她们以前也许是戴的,他还养了两只凶猛的猫头鹰,时常与它们对视,走到哪儿都一边肩膀站一只。如果这些都和视力采集有关,那只能说明他走火入魔了。对有钱人来说,走火入魔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说到底那只是一时的生活方式而已。鲁道夫没有让李力立即滚蛋也许是在观察视力采集后的生物反应——众所周知,从付出者身上总可以洞察出接受者需要的一部分科学真相来。何况是免费的。只能说,老板的精明总是无处不在。那么,新闻媒体已经标榜成和青霉素、杂交水稻并驾齐驱的伟大革新实施之后,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呢?这个除掉道听途说就一无所知了。电视台向来只负责宣传而不负责总结。据说,考试更加公平了。这当然首先得益于监考老师的火眼金睛,杜绝作弊才能缔造公平。也许教师也被作为试验品之一,用来检验视力采集的效果,当然他们是作为接纳而不是被萃取的分子。公共道路上的行人更安全也更不方便了,交警对微小、隐蔽、无伤大雅的违章行为,比如等绿灯时踩到白色停车线,或许以前也看到了,现在却不好装作没看见了。总之,各行各业的规矩虽说也没有刻意强化,但在新形势下都更严格地执行着。受益者自然还有税务稽查官、医生、精算师、炮手,等等。事分两极,也不可能没倒霉的,据说,视力捐献对有的职业还是造成了冲击,甚至可能会使一些职业在人类历史上从此销声匿迹。有个闻名世界的魔术师表演失败了。观众中有人一眼洞穿了木盒里的把戏,由于觉得被骗而怒火中烧,还直接用眼光烧了它。有个问题让某些意见人士如鲠在喉——如果海洋生物学家或者海洋探险者用得上这项革新,那么矿工呢?海底和地底严格来说区别不大,但一旦涉及到职业可能就是两码事了。至少目前还没有矿工现身说法,说他用上了别人的视力。有一天,就在矿洞一般长而黑暗的搬运甬道里,马卡对前方的李力说,“你母亲身体最近怎样?”李力回答,“很好。”然后,就在这时,他突然倒下了。李力死了。李力虽然以这样的不幸方式突然死亡,但在马卡看来,总好过因劳累过度倒在甬道里而被无法停下脚步的大家伙踩死。李力的死给马卡带来了一种驱除不去的悲壮心理,让他决定近期就找家机构问问看,既然生为人父。近来,买卖视力的生意似乎不那么遮遮掩掩了。

据马象回来说,最早捐献视力的那批人视力又恢复了,而且似乎眼睛比以前更明亮了。几无例外。只有一个长得像黑猩猩的男孩在捐献后不幸遭遇父亲破产,目前瘦成了一个高度近视的猿猴,他是唯一的例外。隔壁班级同样如此,整个学校或者说教育界都差不多。如果你愿意去想象你尽可以去想象,卫生界,财政界,金融界,商务界,司法界,但没有必要再想象了。这种当口,想象没有科学道理的伤视力,对此马卡是有切身感受的。并没听说有什么恶性事件发生,那么李力的暴毙就只是个意外。他是在拿生命跟大家伙开个恶毒、低劣、滑稽的玩笑,没什么效果,不仅不带有任何警示意义,而且谁也没有被逗乐;而如果他是故意的,就应该被谴责。但是,要怎么说呢?世界何其大,而自己又是生活在怎样的群体里啊。马卡还是不由忧伤地看到,周围好像没什么人受益。隔壁荣誉盈门的烈属王奶奶还是白内障,街尾自称阿炳再世的刘爷爷,一拉二泉映月圈舍里的鸡鸭鹅就同时噤声,仍然还是瞎子。而且大街上的瞎子和半瞎子好像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似乎眼瞎也成了一时风尚,前日还健步如飞的人第二天就想拄着拐杖装扮一下,对门打铁的老戈就是,马卡拽住他还没问什么,他就借口铁星崩坏了眼,溜了。马卡觉得自己能理解,买卖仍然没有光明正大,不想或者还不合适,或者根本没必要,什么买卖不是买卖,带刺激的买卖才是真买卖。有一天,老板鲁道夫单独找到马卡,你认识穷人多,他开门见山地说,你组织他们卖视力给我,给你五个点提成。这合法吗?马卡只是问。看上去像黑市生意,鲁道夫说,但不是,再说合法的生意能挣又快又大的钱吗?不能,但它真不是黑市生意,大家都在做的生意怎么会是黑市生意呢?新闻上也没说,马卡说。他不是在反对,只是在求证。鲁道夫尽管已经不耐烦,但仍然没有刻意去误会他的语气,新闻上会说你有吃饭睡觉的权利吗?鲁道夫说,没必要嘛,新闻上报道一起买卖视力的事件了吗?我明白了,马卡说。你不明白,鲁道夫说,不禁止不代表放任,而是在暗示鼓励,他张开手指摇晃着,记得来找我,五个点。马卡当然不是唯一被找去的,就像他不是鲁道夫的唯一搬运工一样。早先,就有人来马卡所住的街区上门收视力,就像马卡少年时代有人走街串巷收鹅毛或辫子一样,近来,上门的人越来越多样和密集了,但给出的价格越来越低了。有一天,有个自称来自遥远外郊的人敲门讨水喝,倚门喝水时询问马卡收不收视力。得到否定答复后,来人像单峰骆驼的脊背更弯了些,说他也只是随口问问,以前一点视力还能换头猪,现在哪怕瞎了也很难换回一只母鸡了,他一路走来问了这么多家都不乐观,但说不定前头有好价格。马格格回来说服装厂有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一怒之下卖掉了全部视力,成了瞎子,她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但她说“眼不见心不烦”“我真是不想看到这个世界了”,她准备花光卖得的钱后就自行了断。据说,一个名曰视力文化保护促进会的民间组织静悄悄地成立了。它还迟到又越权地制定了一项章程:一个自然人不可以出卖自身视力50%以上。这是表明不论年龄大小、不论是否自主都可以出卖视力了吗?有民间法律学者在一个三线城市电视台凌晨访谈节目中进行辩论,如果家长发现未成年子女擅自出售视力能否行使追回权?最后模糊的结论是,因为未成年子女并非无偿捐赠而又无法定量视力的市场价格所以难以界定是否属于纯粹获益,所以不建议家长享有撤销权。买卖和捐赠似乎这回才真正成了光明正大的兄弟,手牵着手大摇大摆一起走在康庄大道上了。捐献从来只是买卖的前奏、试金石、附属品和遮羞布。毕竟,在道德外衣的绑架下,捐献也有些疲惫了,而且有些事情总是放不开手脚。于是,很快又有一项新政策应运而生:凡是超出原先视力的就可捐献,为鼓励道义,不限次数。原先视力,即首次捐献之前的视力,电视里的权威人士伶牙俐齿、言简意赅地解读,但考试加分政策不变。有一天,马象回来说,学校重点班的团支部书记中考会加一千七百多分,校长还给重点班班主任颁发了突出贡献奖。捐一次,捐两次,捐三次,捐献不息,加分不止。而且,真是良性循环啊,捐献引发了买卖,买卖又促成了捐献。马卡在学校家长会上远远地见过重点班团支书的父亲,是某能源集团董事长,他买来整个油田那么多的视力,就像喂小鸭子一样一点一点喂进儿子的眼睛里,然后再由儿子捐出去,换成一张张献光证,换成中考的分数。据说,他家中储藏的视力足够整个冰岛全部居民从生用到死——如果岛上的人一出生就是瞎子的话。据说,城市将要举办一场视力运动会。街坊还传言,他的准女婿庄电也报名参赛了。那可是个好小伙子,一个立志要开家车辆修理厂的机械修理工,马卡也承认这总比他要开家搬运公司的希望大些。尽管马卡并不了解运动会有什么赛事,但他断定准女婿将不能赢得任何一场赛事,那压根儿就不是穷人玩的游戏,穷人压根儿就不该参加,参加就是自取其辱,但说实在的,马卡又不反对准女婿甩着那狮子鬃毛一般的长发在赛道上跑上一跑。单靠这头秀发就够光宗耀祖的,至少也省去了马卡以后向别人解释女儿下嫁的缘由。马格格对此缄口不言,最近她的缝纫业绩也好像在不断下滑。据说,一种叫光明卡的东西开始在市面上流通了,在类似于汽车加油站的视力加明站里,顾客凭卡消费,出售的视力分幼号、童号、少号、青号、壮号不等,老号出于对贫困者和老人的尊重,维持了几天,实因需求量极少而断货了。光明卡团购有优惠折扣,所以不仅成为各大单位节日福利发放首选,也因种类化、匿名性而便于送礼联络感情。街头一些隐蔽的小店里还回收光明卡。它简直就成了硬通货。光明卡表征的视力一旦被植入体内,视力就远超原有的了,就可以继续捐献了,就可以继续加分了。加分有限制吗?应该有限制啊。但怎么可以有限制呢?市场经济时代,资本付出与收益怎么可以不对等。那样,世界会乱套的。谁愿意世界乱套呢?

一天夜里,站在窗前的庄电正在等待天空出现一道闪电,他对身后黑暗中的马格格说,我要像一道闪电,劈开一个缺口来,闯到他们中间去,也许这是未来几百年里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据说,视力表改装了。以前拥有1.5视力的人现在只配说自己视力是0.1,看不清一百米外一厘米大小的数字,都不好意思在人前说自己视力正常。据说,视力价格在市场上持续走低,一些专营视力的小型皮包公司倾家荡产,它们的商品被廉价收购,然后被囤积居奇。鲁道夫还算坚挺,但依然关闭了名下三家搬运公司,马卡的职业生涯也危在旦夕,说不定明天就会失业。或许还有更低谷,谁知道呢。高峰不知何时重新会来,但终究会来的,资源总有被耗尽的那一天。这是世间不多的真相之一。那时一切会被重新估价。唯一值得疑虑的只是,你能否等到那一天。你的粮仓允许吗?如果你已经在纠结这一点,那说明你大概率是等不到的。据说,有一座孤儿院,经历了一场浩劫。全部孤儿在一夜之间签订了出卖视力的协议书。清晨的大街上以前偶尔见到被开膛破肚的尸体,那是旧时代掠夺身体器官的陋习。现在偶见的是,人体脖颈以下都完好无损,只是眼睛和相关脑组织被挖去了。这说明新时代治安状况更好了,一些有恃无恐的犯罪分子竟然都来不及现场摘取鲜活的视力。据说,有人死后也用光明卡。虽说像一截枯木头戴上了矿灯,但毕竟可以寄托后人的哀思,仿佛这样,死去的亲人还活着,多么沉重,又多么感人。孰料又造成了孝心的攀比,比谁家亲人死去之后拥有视力最长久。据说,有个九十六岁的老头在另一个世界拥有视力直到一千七百年之后才消失,哪怕他每天消耗1.5视力。既然从尸体上提取视力在最初就被认定为有伤风化,更担心如果从死人眼光中看见什么比如天堂的海市蜃楼之类有违辩证唯物主义,因此被严令禁止,那么在生命的另一端,也许会给人惊喜。据说,有门技术被突破了,能从出生不到一分钟的婴儿身上把他一辈子的视力摘走。这当然只是一个噩梦般的谣传。春末的一天,马卡信步走到一处视力采集点,大街上现在这种采集点比比皆是,而且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你简直无法相信还有那么多人没有出卖视力。穷人的顽强生命力真够让人丧失耐心的。马卡排在一队队尾,亦步亦趋跟着队伍慢慢向前挪。他这样做有四次了吧,也许七次,也许次数更多。他突然在另一队队伍的前方看见了妻子。她像被洪水裹挟着的一粒沙。她也是来卖视力的吗?他当然是不愿意她这样做的。他没有上前去阻止她,那不仅会产生拉扯而徒增尴尬,而且还会伤害她为家庭奉献的心,家中还有什么可以用来给马象加分的吗?没有。她卖出一部分视力,大不了把莴笋当成芹菜下锅,而他还要为整个家庭搬运包袱呢。他的视力就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会去卖,但说什么也得等到最后,在走投无路时吧。谁不是走投无路才卖呢。他选择不出声地离开。她正回头茫然扫向队尾,战战兢兢的目光似乎是希望有人阻止她,他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他。大概率是看不见的。他离开了。这天晚上,没有人提及此事。此后几天也没有。一天晚上,马格格请母亲帮她往针孔里穿线头,以前这种活都是马格格抢着干,但她似乎现在连母亲也不如了。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什么。看着母女俩凑在灯下忙乱无助的样子,马卡走过去,用他扛沙包的手指为她们把线头穿进了针孔。他没有看她们,只是轻声说,以后这种事情,喊我来。

运动会如期在城市国际赛事中心举行。高昂的门票费是马卡负担不起的。他也不见得有兴趣。要不是马格格要求,他甚至连电视也不会打开,因为这场赛事直播是付费节目。但幸好老板鲁道夫也参赛,为了让员工们能一睹他的竞技风采,搬运公司发放了电视充值卡的福利。因为又狠赚了一笔,电视台这回倒是大方地聘请了习惯自嗨的解说员和评论嘉宾,主办方又从女子艺校雇来了最具年轻活力的啦啦队,所以赛事气氛还说得过去。主办方还是费了些想象力的,运动内容虽然单一,但项目设计让人叫绝。开幕式上,你简直怀疑是有人用眼光点燃火炬的;没有人出来否定你的怀疑,那其实就是了。第一场全员赛几乎是送分题,请问:此刻远在五公里外湖面上的一叶小舟悬挂的是哪国旗帜。任何赛事都是要讲讲政治的,所以几乎所有人都给出了正确答案。后面的小组赛马卡没怎么关注,当有钱人在玩趣味游戏的时候,他还有那么多包袱要搬运呢。据说,以远为标准的比赛中,有人能看清七十七公里外山上一棵最高的松树最顶尖上的那根松针在乱风中的滑行轨迹。准这方面,有人能分辨出二十三层镂花玻璃后面艳丽女郎十九层内裤不同的颜色。快,有人在屏幕五秒钟滚动一百个杂乱数字的情况下能说出368出现了几次。庄电居然进入了四分之一比赛。你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能进入的,但让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就进入了。马卡又坐到了电视机前,他还主动把最前端的位置让给母女俩,而她俩恨不得把电视抱在怀里看。马卡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付出了视力,嫁妆我是不用给了吧,这小子自求多福,拿个小奖品吧。他其实很想知道,如果庄电止步于四分之一比赛,今天就被淘汰——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世界还有比这更为肯定的事情吗?会不会也有一点奖金?赛事的残酷在于,选手们需要补给,而庄电显然没有。对手们可以像田径运动员不停地往嘴中灌红牛一样,猛烈地吞吸视力,光明卡对他们而言就像源源不断的弹夹,而庄电的弹囊早已空乏。第一场全员赛是庄电的巅峰时刻,然后他就不得不走下坡路了。全是消耗战,赛一场,视力就损耗几分。为供他参赛,马格格几乎成了瞎子,同样他的父母姐妹和整个庄氏家族都m6EnPRCaEq2fU7VfRr6gNjJkppOe0KLqZ8nSxmlUua4=成了瞎子,而今他们正坐在马卡身后聆听电视呢。他们看不到电视中的紧张,但依然感受到了,有人在颤抖,有人在啜泣。他们下的赌注不仅太大,而且注定要失败的,马卡在想,那为什么还不死心非要下注呢?他决定一旦庄电输掉比赛就大声告诉他们,指望穷鬼逆袭,做梦吧,哼,他从睁眼看人间就没见过,何况是在这样一场游戏中。他听见马格格突然尖叫起来,好像正在远离的胜利走错了道路已经来临,而比赛不是还没开始吗?但他马上明白庄电要赢了,裁判宣布规则,运动员站在百米开外,在长一千米宽五十米据不完全统计有八十四种颜色的布墙上,找出黑色的个数,数量正确时间短者为胜。庄电走了个狗屎运。他是个天生的色盲。比赛开始了,只见庄电一甩狮子鬃毛一般的长发,略一眯眼,一秒钟,报出了正确答案。真是激动人心啊,连马卡都激动了,当然运动会主办方更为震惊。这可能决定了后面的赛程,比如二分之一比赛对手安排问题。这种怀疑是不无道理的,毕竟原本只是一场全民狂欢嘛,有钱的玩,无钱的看,心照不宣,非要捅出个篓子来,出现不由掌控的意外,就有点不好看,至少有违欢乐的初衷了。有些观众还暗地里在诅咒,有钱人这次不爽了,下次就不带你玩了,甚至不搞直播了,我们什么都看不成。看来主办方这次不仅是疏忽了也是过于自信了,设定个报名资产条件啥的确实是以后要顾虑的,但一切仍在掌握,二分之一比赛,庄电毫无疑问地败给了后来的亚军——他们不敢拿冠军出来冒险这点,不知为什么让马卡有点安慰。比赛没有悬念,庄电也很应景或者说很配合地略表挣扎就投降了。赛手近距离对视,不设规则。庄电只身双手,周围空空如也,而对手就像台加油机,身后连绑着三台视力注射仪,再后面连接的该是深渊一般阔大无边的视力仓库吧。庄电站到了三四名决赛的赛场上。这回马卡更激动了,庄电对手不是别人,竟是他的老板鲁道夫。如果现在可以给庄电捐献视力,马卡是愿意不惜代价的。升起这个念头时,马卡才意识到自己对老板的憎恶是多么强烈。“打败他,胜利,干掉他,胜利!”马卡站起来举着双臂高呼,他还命令马象拿来锅碗瓢盆,敲打。他又命令妻子去街口小卖部买箱啤酒来,不管怎样,今晚都要大喝一场。一个小企业主庄电还干不过吗?他问所有人,但没人回答他。从鲁道夫三家搬运公司的倒闭就可大胆揣测,小企业主也是不受运动会主办方和背后财阀集团保护的,所以鲁道夫能闯出重围也简直是个玩笑般的意外。但事情总是这般凑巧,危机在形成时也就暗含了解决的办法,天可怜见,小企业主和穷鬼把自己送到了对方面前。那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吧,斗个你死我活,无论谁赢谁输反正毫不伤及主办方的颜面,仍然是一场有钱人的消遣剧目。比赛主题为“视力的威力”,项目自由设计。一开始庄电就处于下风。鲁道夫先是用眼光点燃五步开外一个艳丽女郎的两根纤纤玉指间的一片羽毛,无论是威力还是羽毛燃烧和女郎互为映衬的美丽形状,都获得了满堂喝彩。鲁道夫并没有给呆立当场的庄电缓和心神的机会,他又挑衅地使出了第二招,第二个女郎站在十步开外,腋下夹着一本书,他用眼光注视着,一分钟后,果然如他事先宣布的,书页从第三百七十七页开始燃烧起来。庄电还在沉思,他一筹莫展的状态怎么能不让人捏把汗呢?马格格带头哭起来,很快屋内哭成一片。输给任何一个有钱人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唯独输给鲁道夫马卡不能接受,他就要夺过锅碗瓢盆砸向电视机了,这时,鲁道夫又使出了第三招,第三个小情人站在二十步开外,头顶上立着一粒毛栗子,鲁道夫的眼光聚焦,然后,毛栗子被烤熟了,隔着电视屏幕都能闻到那股清香的甜味。女郎的秀发未伤分毫。鲁道夫站在原地朝四方挥手,就等着裁判宣布结果了。他肯定还有很多大招没有使出来,但完全用不上了。这时,庄电甩了一下秀发,缓慢地伸出一根手指,朝裁判指了指一百步开外的落地玻璃窗。他注视着,注视着,马卡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眼光的清冷和软弱,就像一只饥饿的小蝌蚪。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裁判在不耐烦地看表,说不定下一秒就要宣布比赛结束了,忽然,庄电吐出一声徐徐尖叫,窗玻璃应声碎裂。庄电用眼光炸毁了百步开外的玻璃。没等鲁道夫质疑、反对或用其他可能的手段抗衡,裁判直接奔过去举起庄电的手,宣布庄电胜出,第三名。毕竟,宣布一个穷鬼胜利总好过面对小企业主那势利而不知感恩的嘴脸。穷鬼会傻到或者不得不装傻到表示一切都是您恩赐的,而小企业主才不呢。既然消灭不了一个穷鬼,那就把他吸收进自己人的队伍里吧。毕竟,他还算是个天赋异禀的个例。全世界只有马格格一人知道,从小庄电就有一项特异功能,能用尖叫声喊碎玻璃。后来,庄电用丰厚的奖金买来许多光明卡,给族人们恢复了视力,他也如约和马格格结了婚,两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一天清晨,搬运工马卡运送的包裹只剩下一件了。他在远郊十字路口坐在送货的三轮车上,终于把手摸向表面凹凸不平的深蓝色帆布包裹,那上面写的地址他已经实地勘探三次,是不存在的。他猜里面是什么,其实一个小时之前,不,早在搬运上车的那一秒,他就意识到里面是光明卡了。无人签收。所以,怎么能说是偷呢。马卡用这些光明卡不仅给马象加了很多分,还开了一家搬运公司。至于马卡捡到或者说有人故意馈赠给他光明卡,和女婿庄电跃入新阶层有没有关系,那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