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先生真是一团火
2024-08-27王京雪
家 书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闻一多平静的生活被侵略者的炮火打碎。他带着儿女和女佣赵妈匆匆南下逃难,一路颇多狼狈。在武汉,闻一多与家人团聚没多久,就于同年10月,独自离家,前往长沙,担任西南联大的前身——长沙临时大学的教授。此后,近一年时间,他与妻子儿女分隔两地,只能借一封封家书倾诉思念。
“家书抵万金。”闻一多是个恋家的人,常常刚一离家,就翘首期盼亲人的来信。在美国留学时,他就数次写信抱怨家里人来信太少,直白地问弟弟:“久不写信何故?”问妹妹:“为什么不多写些好的长的信来呢?”还问双亲和妻子:“留学累月不得家书之苦唯我知之!”
诗人总是有话直说,从不在信中吝啬表达对妻子儿女的情感。
日后成为画家的闻立鹏,早记不清年幼时在给父亲的信里画过什么,他笑着说:“六七岁的小孩会画什么?胡涂乱抹吧。”但这幼童的“胡涂乱抹”正是闻一多一再急切索要、倍加珍惜的。
孩子们的每封信都被父亲郑重其事地对待。他夸长子立鹤的信写得好,拿去给朋友们看,赚来一圈赞美。他怪次子立雕不多写信,“难道我一出门,你们就把我忘记了吗?”儿子们的信写得比从前更通顺、字迹也更整齐了,他高兴得“今天非多吃一碗饭不可”,还大力夸赞——“你们的信稿究竟有人改过没有?像这样进步下去,如何是好!”
闻一多是那种不轻易否定孩子的父亲。他极关心子女的健康和学业,时常询问子女读书的情况,虽然一直忧心次子功课不好,却又特地在给妻子的信里强调:“雕儿玩心大,且脾气乖张,但绝非废材,务当遇事劝导,不可怒骂。对鹏儿名女,亦当如此。”对孩子,闻一多有万般耐心与柔情。所幸有家书,定格了这被年幼的小儿女忽略的深情,封存一个父亲对孩子永久的爱意,深厚绵长。
背 影
1938年8月底,闻一多终于设法将家人接至昆明。此后,他们一家在昆明住了8年。
“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父亲的背影。”闻立鹏说,“那时条件困难,一间屋子既是我父亲的书房、会客室,又挤着我和妹妹的床,还有我父母的床。有时我夜里醒来,就看见父亲还披着衣服、弓着背,坐在桌前刻图章。”
1944年,战时物价暴涨,闻家人口多,闻一多的月薪仅够一家人勉强支持10天左右。书籍衣物变卖殆尽,他去校外兼课、写文章、做报告,为节省炭火,在腊月带着全家高高低低的孩子们去小河边洗脸……想尽办法,一家人仍时在断炊中度日。直到闻一多在朋友建议下公开挂牌,为人刻印,成为一个“手工业劳动者”,家中状况才有所改善。然而闻一多的面容变得消瘦,手指上磨出了硬茧,但在最劳碌的日子里,他依然是那个几乎从不对子女发火的好脾气父亲。
闻立鹏记得,有一回,二哥闻立雕从学校拿回一块钠,放入盛水的茶壶,试着按课堂上教的钠加水产生氢气的原理制造氢气,结果钠放得太多,引起爆炸,伤到了围观的大妹。“二哥闯了祸,我们都吓坏了,没想到父亲并没责备我们,只是借此讲了个道理,说了句英文谚语:‘一知半解是最危险的事。’”闻立鹏说。
有一回,闻一多的小女儿闻惠羽在家里闹脾气,被闹得心烦、无法工作的闻一多一反常态地打了女儿两下,结果被儿子闻立雕质问:“你平时天天在外面讲民主,怎么在家里动手打人!这叫什么民主?”“今天是我不对。”闻一多向儿女承认错误,“希望你们以后不要这样对待你们的孩子。”
1945年,通胀严重,闻一多提高了自己治印的费用,被长子闻立鹤责问:“这是不是发国难财?”闻一多沉默良久,说:“立鹤,你这话我将一辈子记着。”
后来,常有人问闻一多的子女,闻一多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在闻立鹏的印象中,父亲不曾对他们兄妹提过多少要求和期望,除了在给哥哥们的信中,说过一句“务必把中文底子打好。我自己教中文,希望我的儿子在中文上总要比一般人强一点儿”。
闻立雕曾在文章中写过,父亲是寓教育于日常生活,身教多于言教,熏陶和潜移默化多于灌输。“例如,他要求我们每个孩子都要好好读书,而他自己只要没有别的事,放下碗筷就坐到书桌前,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受他的影响,我们自然也就形成了看书写字的习惯。”
为国担当,为家担当。无需说太多,闻一多只需做自己的事,他走在前方的背影,便是对儿女们的指引。
父 子
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宣告结束,师生分批返回平津。
1946年6月29日,闻一多在百忙之中给两个儿子写信,信尾说:“我这几天特别忙,一半也是要把应办的事早些办完,以便早些动身。小弟的皮鞋买了没有?如未买,应早买,因为北平更贵。”
“在昆明,我和妹妹从没穿过皮鞋,一直穿的是母亲做的布鞋,父亲知道重庆的猪皮便宜,所以这样提醒。”闻立鹏解释。忙碌中的父亲,一如既往地细致,连这样小的事也牵挂在心。
没人料到,这会是闻一多的最后一封家书。半个月后,7月15日,闻一多在李公朴追悼大会上拍案而起,即席发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讲演》,“我们随时准备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当天下午,他在回家途中遭国民党特务杀害,与其同行的长子闻立鹤扑在闻一多身上试图保护父亲,身中五弹,死里逃生。这一年,闻立鹏15岁。
闻一多生前没给子女们立下什么家规家训,但闻家几个兄妹似乎都有些共同的脾性和不言自明的准绳。“要踏踏实实做人。做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闻立鹏将重音落在“人”字上,“始终坚信真理和正义,向好的靠拢,向好的学习。”
经历过风浪,对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闻立鹏重读《闻一多全集》,反复吟诵父亲的诗句,逐渐将红烛视为闻一多人格的象征。对于父亲,闻立鹏最希望人们看重的,莫过于其独特的人格。
要如何形容闻一多的人格呢?闻立鹏提起朱自清的那句话:“闻先生真是一团火。”这火永不熄灭。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