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里的人间
2024-08-24梁沃
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灯火是那被趋赶的光。
我对灯笼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因为她总随着喜庆的日子来到人间。我所在的南方,和中国广大地区一样,都有挂灯笼的习俗。小时候,逢年过节,我们的大院门口总要挂起两只大大的灯笼,在那缺灯少光的年代,灯笼会吸引无数仰望的目光,喜庆的节日气氛被渲染,大家心情格外高兴。红红的颜色驱赶长长的黑夜,一挂就是几个月,一对灯笼如果质量好的,可一直挂到来年。当看着老去或破损的灯笼被卸下,我知道灯笼就要被处理掉了,心里总会莫名的感伤。
关于灯笼的传说有很多。萧红对灯笼有特殊的感情,她在《呼兰河传》疑惑道,天上那颗大昴星是不是灶王爷的灯笼?得到的回答是“穷人不观天象。狗咬耗子,猫看家,多管闲事”。寄人篱下的生活消磨了生命意识,哪有心情仰望星空。
好在我生活在新时代,虽然没过上富足生活。逢年过节,常常盼望在明亮灯火下分发池塘里的罗非鱼。那时母亲会在温暖的灶台花样翻新,或煮汤或煎炸或醋溜,为此我还写下一篇作文《灯火下渔光闪闪》。
随着年岁的长大,我从陆游的诗文中认识《灯笼》:“灯笼一样薄腊纸,莹如云母含清光。兰膏潋灩支达旦,秋雨萧瑟输新凉。”不仅描绘了灯笼的材质轻盈以及透明度,还饱含对光阴流逝的不舍与感悟。
在古时灯笼多是用来照明,为了火源不被熄灭,做个笼来挡风,于是第一个灯笼出现了。除了照明以外,灯笼还有其他意义,古代开学的第一个仪式叫“开灯”,私塾正月开学,家长会为子女准备一盏灯笼,由老师点亮称为“开灯”,蕴意前途一片光明。寒夜里有灯火悠然,主人举着丝丝暖意,迎接夜归人或送别远行者,“回来了”“请走好!”一句问候一句祝愿,给行人照亮脚下方寸,尤显珍贵。
因为喜欢灯笼,尤其喜欢花灯下影影绰绰的民间故事。王安石20岁时赴京赶考,元宵节路过某地边走边赏灯,见一大户人家高悬走马灯,征对招亲。“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王安石默记心中,到达京城恰以“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一联应对试题被取为进士。归乡路过那户人家,以主考官的出联回对,被招为快婿。一副巧合对联,成就了王安石两大喜事。
因为喜欢灯笼,捧读苏童的书常陷入沉思。《大红灯笼高高挂》为我们展示封建社会互相倾轧、勾心斗角的旧式家庭。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映衬出来的不是欢乐喜庆。厚墙大瓦的视觉下,“点灯”左右着所有人的命运,影照出封建社会女性的悲凉与血泪。
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钦州传统挂灯习俗主要分布乡镇农村,部分老人都会制作花灯。在我们老家灵山荔枝之乡,每年年前生有男丁的人家,都会集中到提前建好的灯棚,带来花灯进行挂灯点灯仪式。主人家会宴请亲朋好友,俗称“挂灯酒”。这些灯笼要每天加灯油,保持灯火全天燃烧,一直挂到过完元宵节。只要在灯棚转一圈,你就可以根据花灯的数目知道年前新增多少男丁。添男丁挂灯笼既是对祖宗的感恩,也是昭告乡邻,接受大家祝贺,希望孩子平安来到,幸福长寿。
在钦州一些乡镇农村,田寮村、黄坡督、康熙岭、小董等都有传承传统的挂灯习俗,谁家里生孩子,来年的初十,就会在祖公堂挂花灯,旨在秉明祖宗,家里又添丁了。如果生的是男孩,就挂走马灯;生的是女孩,就挂土地灯。挂走马灯,“走马上任”的意思,寄语孩子以后早日登科,高中状元,走马上任出仕做官,日后有大好前程。有钱人家还会摆上酒席做挂灯酒,请亲戚好友共同庆贺。年尾的除夕夜,还会做酒请宴,有钱人家还大摆“燃灯酒”,熄灯还愿。
我热爱中国传统手艺,有幸负责项目传承人的申报工作。曾有机会走近钦州花灯的前世今生。潘氏花灯是一家罕见的百年老店,历史可追溯到清代中期。据传承人潘彩进回忆,小时候从识字开始,就经常看见家里做花灯,尤其民间有人生儿子,需要赶制走马灯。为避免灯多手忙脚乱,一家人提前一个月齐齐上阵。用竹木做骨架、削动物形状,用纱纸、绢纸结成各式花卉。用绫绢、丝穗、羽毛等材料,经彩扎、裱糊、编结、刺绣、雕刻配以剪纸、书画、诗词等装饰。比如莲花、蝴蝶,喻义连生贵子,幸福美好。最后在走马灯上贴上“人丁兴旺”“五子登科”“五福临门”“福.满堂”。
潘氏祖上皆是民间手工艺人。因为花灯制作的人不多,百姓需求量大,青塘、小董、长滩、黄屋屯、尖山、康熙岭、田寮村等乡镇的人都会前往定制。20世纪50至70年代,潘氏一家生意异常红火。生活过得很宽裕,在钦州白沙街建起三层小阳楼,是当时最早的万元户。每年都参加赏灯活动,受到当地群众的喜爱并将盛况嵌入诗词:“遥看星星亮晶晶,近观花灯飘满树”“大红灯笼高高挂,彩旗飘飘迎风舞”“烟花礼炮满天雾,灯谜猜对把钱数”。20世纪90年代末,人们观念逐渐发生变化。一度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中国一些花灯艺术之乡、花灯村都跌入市场低谷。钦州也只有元宵灯节延续下来。大院里摆放使用过的花灯铁架,锈迹斑斑。潘彩进作为传承人,从小受家族熏陶,对民间工艺的浓厚兴趣。他不想祖上手艺在手上失传,于是用心接过爷爷的衣钵。钦州的单竹是做花灯的好材料,在各县区都比较常见,分布范围比较广,但制做花灯旋转轴所需的麻杆,因社会需求少而稀缺,所以潘彩进只得自己种植。
花灯制作是妥妥的技艺活。一个传统花灯从破竹、剪纸、扎纸、绘画、刻花窗、花灯带等等全部都是纯手工制作。完成一个纯手工制作的走马灯,需具有手工编织、绘画、书法、雕刻等功底,由莲花花篮、灯塔、宝盖头三大部分组成,外面覆以各色彩纸或绢布。整个制作过程有20多道工序,至少得用4—5天的时间才能完成,耗时较长,学习传统制灯技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潘氏传统花灯市场式微,一度成为鸡肋啃之不易弃之不舍。
2005年,潘彩进开始辗转坭兴市场。花灯是形体的三维展现,潘彩进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坭兴堆雕。他从立体感的营造,空间布局的考量,色彩与质感的搭配,传统与创新的结合。通过层层堆积和雕刻,让平面坭兴呈现出丰富的层次,凹凸有致,厚实度和空间感。花灯制作时会考虑色彩的和谐与对比,而坭兴陶虽然以无釉无彩著称,但通过堆雕技术也可以在表面创造出类似浮雕的质感差异,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模拟出色彩的变化和对比效果。花灯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思维的结合为坭兴陶堆雕艺术提供了新的视角,既保留了坭兴陶的传统特色,又加入了现代审美和创新元素。潘彩进认为,花灯常常讲述一定的故事,如果将这一思维应用在坭兴陶堆雕上,就可以创作出有故事情节的作品,增加艺术的内涵和观赏者的体验度。结合地方文化和民族特色,借鉴花灯的文化寓意,可以使坭兴陶堆雕艺术作品更具地域特色和文化深度。这段时间,这位传承人将所有精力投入坭兴的创新与开发,2012年通过技术专利并取得证书。坭兴陶堆雕的灵感就是来自花灯的工艺思维。
随着机械化、批量化生产的各式大型灯笼走进大众生活,市场上各式各样的电子产品盛行。潘彩进左手坭兴,右手花灯,匠人匠心,以艺养艺。他认为要接过老祖宗的手艺,就要守望中创新,创新中守护。在传统手工纸扎基础上,他决定融合年轻人喜好,加上塑料、玻璃、钢丝等材料,款式多样。只要一摁开关,家家户户,霓虹闪烁;大街小巷,灿如灯河。但大型花灯要找地方存放,大多数政府企业用一次就扔掉,造成极大的浪费。与此同时,跑马灯也在网络大行其道,衍生出新闻跑马灯、网站跑马灯等时代的专有名词。正如《走马灯》歌词所唱:“星光月光转无停,人生呀人生,冷暖世情多演变,遭遇一层层,历尽沧桑的情景。”
花灯是一挂乡愁,哪怕遭遇寒冬逆流,也不愿放弃努力绽放。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或明或暗的灯。随着时光流逝,社会变迁,不同时期,加入新的内容。西汉花灯注重一个“闹”,唐朝灯会杂技突出一个“耍”,宋代灯谜的亮点是一个“猜”,明朝灯会戏曲捧红一个“演”。走马灯在现代都市作为传统工艺品和节日饰物,其意义在于传承文化和增添节日气氛。虽然走马灯的制作原理和应用方式与古代有所不同,但作为一种具有观赏性和趣味性的传统物件,以其独特的转动效果和光影游戏,吸引了无数目光。
21世纪的今天,钦州花灯重新焕发生机。正因为有了坚守和呵护,潘氏花灯家族传习得以流传。潘彩进多年来参加钦州市举办的大型灯节,观者人山人海,络绎不绝,并获得“中国手工艺大师”“广西工艺美术大师”“钦州工匠”称号。现在花灯手艺传给儿子和外甥姑爷,在传承中创新并受到人们尤其年青人的喜爱。花灯从种类上分有纱灯、吊灯、壁灯、道具灯、折叠灯等,从造型上分有人物、山水、花鸟、龙凤、虫鱼等。有些花灯还运用了现代科学技术,制造出一种色彩纷呈、亦真亦幻、如梦如仙般的神奇效果。纯手工制作的纸扎花灯、走马灯技艺进入国家非遗名录,成为了现代人“稀罕物”。
花灯是中国传统农业时代的文化产物,兼具生活功能、民风民俗与艺术特色。受汉文化影响,在亚洲华人地区,许多国家的庙宇,灯笼仍然是相当常见的物品。在中国人眼中,红灯笼始终象征着阖家团圆、事业兴旺、红红火火,象征着幸福、光明、活力、圆满与富贵。在海外华人聚居的地区,一年四季悬挂着大红灯笼的习俗从来没有变。这种传统,渗透着中华民族特有的、丰富的文化底蕴成了中国人特有的精神符号。“灯”作为求子意象,折射出的是对生命意识形态的呈现。现在的“添丁之喜”泛指所有婴儿,无论男女。随着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关注,走马灯作为艺术品观赏的纯手工、民间手工艺受到了人们关注和垂青。
灯火,不仅仅是静止的物理或意象的存在,也是动态的、被追寻或被驱散的光源所在。在黑暗中,人们追求光明,灯火成为希望和指引的象征,代表着目标、安全或者启示,是人们在困境中寻求的方向和力量;所谓灯下黑,越光亮的地方越映照出其灰暗的一面。灯火也同时象征着不稳定或不受欢迎的事物,被驱散或逃离,因为它掩盖和揭示了不愿面对的真相而带来的不适。在不同的文化和文学作品中,灯火常常被用来象征生命、爱情、知识、牢笼等多重主题,是人类情感和思想的体现。“若使英雄知底事,不教儿女戏灯前。”万家灯火,盛世意象。可以说,花灯闪烁见证了中国经济市场和文化观念的起落沉浮。花灯作为精神要求,忽闪忽暗忽明,照拂个体生命的幽曲小径,也照亮民族的兴衰之路。
刘醒龙的《天行者》在谈论失恋时说“不读陆游和唐婉”而应多读李清照。我认为,人在旅途,失态失恋失意,是一种生活常态。毋需自卑,不必挂怀。在适当的时候,在相对应的日子,为自己加油,擦亮火柴,一个人一件事一种物品,都可能为你提灯。有的是微光,有的是满月,背后都有一双有力的手,温暖自己身心,照亮大地方寸。
作者简介:
梁 沃,第四届鲁迅西南文学院学员。散文发表《文艺报》《延河》《山西日报》《北欧时报》,《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等报刊。著有《今天的觉明天醒》《指间花》等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