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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痕流转着光阴

2024-08-24王玉范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7期
关键词:苔痕土墙小村

故乡小村四面环山,门前的甘河水西来东去。村中央一个世纪前曾有一家大户,修建过很讲究的土墙院。残存墙体上的苔痕,默默地内存并流转着故乡其中的百余个春秋。这里的历史和流年,由于老土墙,又多了几分气韵和厚重。

土墙总长近300米,高近3米,宽约1米。高而厚实的墙体,牢实的石头地基,足见当时主家的殷实。终端的土炮台,它上面的一些枪眼被尘土弥漫得近似于模糊。经一百多年的风吹雨淋,霜雾雪染,部分墙体零落坍塌,然而有几面墙只脱落一些尘土,面容苍老了些,身子骨依然没走形。土墙上的苔痕,一轮又一轮地由嫩绿到深绿再到土巴巴的绿,记录着时光,保护着墙身。日月星辰和村里的大事小情,家长里短,鸡零狗碎,土墙好像都看得见,听得着。

得拉多少大轱辘车的黄黏土才能砌成这样不小的工程?老土墙所需的土或许源于依然存留在村东头和坟圈子里的两个深深的大土坑子。

此时站在土墙前,我像凝视一位身上藏有很多故事的老人。望着它上面滋生密布的苔痕,犹如一个个神秘的符号。墙头上的草飘飘摇摇,由盛到衰,一茬又一茬绵延不息。秋天燕子从墙头衔起一粒草种,在空中回望着土墙和村庄,带着思恋飞向南方,告诉自己不会忘记它们度夏的小村。

有着土墙院的小村,土墙上积蓄着年复一年苔痕的小村,我出生的小村。从出生到山外读书,我和这个地方有着13年完整的相处。就是这13年,月盈月亏,日走星移,桥虹七彩,土墙的里里外外……链接起了我所有的欢乐,涌动着一个游子和那里扯不断的情感。拉动着我走了回、回了走那不停歇的脚步。那里曾经一切的愉悦流淌在我宁静的时光里,铺垫出了我热爱生活的基石。

依偎在老土墙前的大轱辘车,车身也长满了苔痕。苔痕仿佛述说着车和父亲曾走过的路。父亲曾赶着这辆牛车送我去村外上学,每次走过村口小桥,父亲都让我回头看看。那些熟悉的房子在我朦胧的视线里起伏着,故乡离我越来越远,我只能把她一次次装进心里。回看是故乡,前面是山外。现在我懂了,父亲旨在告诉我,“无论我从什么地方回来,到小桥就到故乡了,找到家了。”

记得母亲几次送我到小桥上,然后她看着别处,声音微颤着:“老丫头,朝前走吧!”我佯装看着桥一侧那棵默不作声的树点着头,随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到了东山坡上,还依稀可见故乡那渺渺的炊烟,可无论怎么也看不到拐弯处的小桥了,仿佛母亲的身影还在晃动,我抹去泪水,抬起胸膛……

故乡的小村落,达斡尔人清初就在这里生活。他们以打猎、捕鱼为生。昔日村子坟圈子里的一棵大松树或许能佐证建村的时段。听说坟地四周原是大片葱茏的白桦树。我记事时起,白桦树基本全无,只见大大的一个深坑,里面满是锹镐之痕迹,成了村人搭炕抹墙所需黄黏土之地。每到秋天,来这里的牛马车不断,随着赶车的声声喝令,一车车黄土被带走,坑体变得越来越大。难不成那些老土墙所需的土真是从这里拉走的?让我的猜测和想象似乎着了地,然而总觉得还有那么一些不确切和牵强。难道就只为了黄土,毁了这里的“原貌”?我的粗见好像简单些。那棵高大的松树应知其因,只是不愿说而已。现在的乡人基本都盖了砖瓦房,无需抹墙,很少去弄土了,这里也变得人迹罕至,异常的荒凉和孤寂。

小时候,一到秋天爹去后园子拉倭瓜,老牛车必走坟圈子这条路才能绕进园子,我来回跟着压沉。由于土坑沿壁的土不断散落,土坑边缘离车辙很近。每次走到这里,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儿,左侧的轱辘距坑边仅有几寸宽,不得不夸赞爹的车技。过了土坑,车辙两旁的刺玫果、山丁子全身穿得大红大紫。爹停下车,仰着头,不一会儿就用前衣襟兜回来不少小山果。上初中了,暑假里我偶尔壮着胆,来这附近采野生“托巴”,就是所说的天然草莓,它的香气带着我就能找到它。但那里总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透骨的凉气和些许畏惧,让我战战兢兢,采满一小茶缸就走。

虽然老屋没有土墙院,但大队开会,有时就选在我们这同一屋檐下的三家老房子。东西屋,堂屋都挤满了人。一次,大彩姐从人群里往外挤,不慎碰掉了妈妈放在窗台上的一盏玻璃煤油坐灯。它通体毛玻璃,二接头样式,秀气又便于挪动,晚上照明拿着方便。妈妈心疼的哟,不过什么也没说。那种心情,或许不亚于吴叔叔逗我玩,用烟头无意中烤爆的我那几个气球。

好奇总给童年插上隐形翅膀,如果没有它带着我们“飞”,我们说啥也不会坐在老屋的院子里数天上的星星,即便数得一塌糊涂,还是执着不弃。到最后就记住了天边每天最先出场的那一个和天河两侧的那两颗。有时我们几个小玩伴竟然跟着一只鹌鹑急急慌慌走出好几十里路,直至看到它的小窝和几枚卵。一个小青蛙玩具,一侧带着上弦的小铁柄,拧满弦,放在平地上。它往前的一蹦一蹿,好像我们坐在小滑冰车上,上身随着手里的冰钎子往前用力的感觉,我们就跟着“小青蛙”欢乐不已。

小村不大,却盛着淳朴祥和之气,也装满了我们的童年趣事。

盛夏间,微风爽着。老土墙的苔泛着油绿的光,岁月的轨迹既隐蔽又清晰。庆幸我的童年,没有半夜三更的做作业,没有头疼的比成绩,更没有电子产品的侵扰。那些纯天然绿色的玩法,虽带着土腥味,我们却异常快乐。除了在老屋院子玩,我们跑几步也会去土墙院玩闹一番。土墙根处的蛐蛐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多少年的老歌,暗红色的蚯蚓从土里慢慢蠕动出来,草窠里的蚂蚱一步比一步跳得远。我们依着墙根儿,吃着黑黑的小稠李子,手里拿着一小段儿倭瓜叉——翠绿的小圆筒儿。稠李子骨头就通过它从嘴里被突突地吹出来。现在想来真是多此一举,可那就是童年的天性和乐趣。一次我们小孩子站在河坡吃野幽幽,你几个,她几个比赛似的,邻家的一个小子吃多了,哇哇大吐,我们都吓得够呛。

几里长的大道,系着东西两头。东头的黄狗叫一声,西头的黑狗马上搭腔。西头的梁奶奶,叼着大烟袋,躬身驼背,只要一往东来,我们在大门口里侧排成一溜儿“恭迎”她,探着小脑袋看着,生怕她的长烟袋打在身上,都准备好往回跑的架势。直至她走过去,小美摆一下手:“没事儿了!”我们才敢来到大道上,正眼看着她那即将绕过大土墙的身影。其实她不打人,就是那满脸严肃的神情,让我们害怕而已。

渐渐地屯里又有了山东、江苏等外地来的好多汉人。同时我们小村西北方也不断有外来户,新建了不少村。人们称之为“新建点儿”。那里的不少孩子都到我们屯里就读,午饭自带,早来晚归。

老土墙穿着的苔衣,犹如村子层叠起来的光阴。小村不仅个性十足,又不乏人间烟火气。

那时最热闹的顶数土墙院内的老徐家(原土墙院一主人家亲戚)。说书的、唱二人转的、演杂技的……都离不开他家,成了小村里“文艺”汇演中心。自然是他家的人随和,招人。二人转一开锣,他家那一摞花花绿绿的被垛上竟都坐满了人。我那时也听不懂什么,被塞在被垛一角,跟着凑热闹。地上的人,头挨着头,挤得顺脸淌汗。勉强给“演员”留出个转身儿的地方。每场结束,有人端着帽兜子,帮着齐点“演员”的辛苦费:“来,来,捧个场啊!”人们多数给的都是五分的硬币,这边一投,那边帽兜子栽歪着一接,硬币在里面哗哗撞击着。也有一角、贰角、五角的纸币。有的人热得在屋里和堂屋之间来回蹿腾,不小心一个人还掉进了土豆窖。

后来徐叔叔去世,家里就由入赘的女婿袁老黑说了算。那土墙院里的几户人家我总是记得磕磕绊绊,或不能对号入座。准确说是三间房,东西屋,中间堂屋,前后屋各两家共4户。徐叔叔家东前,李家东后;西前好像几个老单身男共住,都不是本地人,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西后是张宪臣老师一家。后来听说那院子里的人好多相继离世,再没有了昔日的人声鼎沸和长歌短笛的奏响。随着张老师一家的搬离,院子里变得空落萧索沉寂无声了。原来的房子夷为平地,只有近些年张家盖的两间房子,还让人们时不时往里望一眼,但或许早已记不起那院落里几十年前的喧嚣。

老屋后有个土坑子,真的忘不掉。每到初夏,它里面冻结的冰开始融化。四周的野菜、小草儿那可爱的模样也都显露出来。树上的鸟儿你一言他一语,唠着家常。土坑子里的蛤蟆更活跃,尤其盛夏前后,它们“声势”浩大,无需指挥,更无团练,一首首合奏唱响每一个夜晚,飘荡在小村的夜空,连树梢上的月儿都惊呆了。

在我去山外读书之前,三家拆掉了老屋。那天三家的女主人,平时的话儿不知哪去了,围着拆倒的房子转着,自言自语着……草木皆有情,何况人乎?西屋南炕和我家都在老房窝子前盖了新房子,蒋姑姑家去了东头。记得家里就近后园子土泡子水,雇人在那旁边脱坯,一块块黑色的土坯躺平后半园子。砌屋门框那天,妈妈说东西屋门不能对着,要错开一些。可师傅不知忘了还是没听妈妈的,弄好的却是对着的。妈妈夜里两三点就起身去拆掉土坯,按错开的说法,她自己动手重新垒起一个。就连蒋三爷家的人送外号“阿庆嫂”,我叫婶子的都在说:“啧,啧,盖回房子不容易,谁盖谁知道,不如心哪行啊。”说完又指着我的小凉帽:“哟,小老丫儿的凉帽挺带劲,在哪买的?”瞅着妈妈的工夫,她的余光又从头到脚扫视了我两遍。

春暖花开的时候,土墙院关不住大小孩子的笑声了。我们小孩子在河坡处捡拾旧碗片,碎布角儿,烟袋锅……都成了苞米楼子一旁和羊草垛附近的“摆设”,我们玩耍时不可少的“土玩具”。南山布谷鸟的一声声,它那春播的号角早传遍了小村。带着同样的使命,映山红也禁不住笑了。小孩子在大道上冲着南山喊,南山立马回应。谁说啥,南山就回响啥。有的大人憋不住兴奋,难为情地偷偷喊几声,他们的声音当然也被传回来。这南山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录音棚,音响自带,混声自然。怪不得很多村里人都是大嗓门儿,或许是这么练出来的吧。

一看到园子里的一种花草,就想起那时我们总把它毛绒绒的种子皮,夹在耳垂上。摘一些它们粉红的花瓣儿,拌上一点白矾一同捣碎,摊在十个指甲盖儿上。然后用豆角叶子包好,再用做针线活儿的线缠住。第二天早晨醒来,被子里散落着那些豆角叶子和花馅儿,但手指甲都变成粉红色了。真是纯天然的“美甲”法。

处暑过后,一年的苔衣还很丰满,像墙上流泻着的绿色瀑布。很多家的房顶上都晒一些榛子。我们家的放在南园子一角,谁想吃就去砸一会儿,那榛子瓤儿越嚼越香,难怪我们的牙齿都不错,自然补钙了。

入冬了,我们更不愿意在屋里玩,去土墙院跑一阵子,就到冰面上,它还未被大雪盖上,明镜子似的。我们朝“镜子”下一望,水流低声细语,小石子儿宠着鱼儿,鱼儿摇着尾巴看着我们呢。过些天冰再实成一些,一场我们的滑冰车“实战”就可进行了。

玩着玩着,各家就要杀年猪了。我们好喜欢吃一块儿猪“连铁”,就眼巴巴望着烤“连铁”的人。见他把窄而长,深红色的一条“连铁”用柳条棍儿串好,撒上一些盐,架在木火上烤,滋啦啦地冒着油,香气也跟着出来了。我们在旁边站着,咽着口水。有些大人糊弄我们说:“小孩子吃‘连铁’会翻嘴皮儿。”就只给我们一丁点儿。我们吧嗒着嘴儿,不得不去一边玩了。反正猪身上好吃的,过年时我们都吃得到。那时吃不到妈妈做的蒸肘花儿,猪肉灌出的瓤肠,就不叫过年了。

村里,左邻右居的叔叔或伯伯经常到我家,听父亲讲一些他们百听不厌的故事。一个叔叔手里卷着旱烟,眼睛不错神地看着父亲,听得做针线活的妈妈也呵呵笑着。一次,父亲不知在谁家喝多了,回家猛吐一场。从那以后,他滴酒不沾。那时我不仅盼过年,也很期盼二月二。那一天爹烀好了猪头,剃下肉,从猪耳朵附近对称的位置上取下两块特别的骨头,晾干别在纸糊的南窗户棱子上,像极了飞着的“小鸟”,贴切点说就是“小燕子”。妈妈隔几天还把小燕子的方向变动一下,同向而飞,并肩而飞,相向而飞,传达着“燕子”回了走,走了回……就是这个“玩具”,每天让我的想象随着它飞一阵。可惜我没有城里孩子的聪明,要是能在“燕子”旁边简单勾画出柳枝和门前的河该有多好!爹还把猪下颌收拾干净,给我拴上细绳,当作“小爬犁”拉着玩。柴垛旁细碎的小干枝儿,我都装到“小爬犁”上。那些猪牙“咬住”碎柴,我再捆几道,拉进屋当引柴。

苔痕,像日历一样,记录着小村流逝的时光。老土墙后面是各家划分的园田。曾几何时,园田间两家共走的一条路上有几个木桩,似乎怎么也拔不出我的记忆。那几个松木桩粗大坚挺,被牢牢地钉进土里,露出地面十几公分左右,作为一条“界”线。就这几根木料,若用到建筑上,绝对是块料。用在那儿有些“大材小用”。在昔日的山村,“设计者”竟然有着“寸土寸金”的理念,且那些木桩特别有“神力”,有时还会自移那么一点。

几年前的寒假,当我走进老屋,透过北窗子,发现后面的“奇特”景象。原来大片的园田已被一些几乎是空荡荡的房屋所替代。它们挡住了人们看北山的大半视线,再也看不见园子里铲地的三哥。老屋斜对着的那棵稠李子树也消失了,我曾无数次仰望过它。

听说按田亩给每户人家一些钱,买下地盘盖了这些房子。我童年的好多能从这里拾起,如今已没有了田园的感触和灵动。那些空荡的房子间,稀稀落落的几户炊烟,在老屋后面慢吞吞地漂浮着。可喜的是,经常怀恋起的那几面土墙还在。其中一面只是通自来水管道时,墙体被穿个洞。听说用了现代化的“大家伙”,还费了好大劲。土墙一直静静地站着,不卑不亢,没听它说过话,只是看着往来行人,就像南山的那棵老松,村里的什么事瞒不过它的。即便现在土墙身上的苔痕从墙根漫到墙腰和墙眉,它也记得13岁就到山外读书的那个小女孩儿吧,和小玩伴在它身边玩耍的小女孩儿,把它视为故乡里记忆中的小女孩儿。

经常爬南山,我也向它一旁的山谷里侧望过。那里的植物不亚于坡岭上的,安详静谧,内修了不知多少年。山脚下的河水,带着映山红的倩影,悦耳的鸟鸣,奔向远方。只有在外面打拼、磨砺久了的人,故乡二字在其心里才更有扎实感。

当下,我成了一个没有故乡“户口”的故乡人,但土墙的苔痕里储存着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它站立的这方土地,也有我成长的基因。祖父辈的离去,记录故乡,我恐怕只好向这依然挺立的土墙打听。昔年的苔痕依旧,今年在增,明年还会添新的。就像老树的年轮一样越来越多,新的生,旧的陈,新的成旧的。

曾在山外见过的石头墙、砖墙……在我记忆中都模模糊糊,没有扎根。故乡的老土墙没有华丽的外装,更没有任何引人的装饰,但唯有它至今还稳固地坐落于我心底,苔痕弥漫着这方的旧时光,吐露着真情仰望着土墙和它胸前的大轱辘车,我内心深处涌动着一波又一波这里的往事。一年又一年,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苔痕,流转出了物是人非,物非人非……见证着流转和逝去的岁月,消逝了我们的青葱,可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使然,谁又能改变得了?

俯身拾起墙根处一片飘零的落叶,夕阳恰在土墙上徘徊,跳跃,闪动升腾着我的一缕缕乡情……

作者简介:

王玉范,笔名淙岩。中学高级教师。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草原》《娘子关》《岁月》《北极光》《青年文学家》《骏马》《呼伦贝尔日报》《林海日报》等报刊。2022年6月出版散文集《眷恋的星空下》,该散文集荣获第二届刘成章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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