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念
2024-08-22简媛
忽然记起,父亲住院的头天,他对我说,想吃大个儿大个儿的桃子。我随口应承,等一下去买。
父亲小脑萎缩严重,先是走路不利索,接着小便失禁。如今,他躺在病床上一直无法安定,像个多动症孩子。
晚上是一天中最艰难的时候。父亲双手无法安置,呼吸粗重,身子扭动,双手挥舞。像是身处噩梦,又像是被恶魔缠身。我实在看不下去,却又别无他法,只好给父亲喂水。他只喝一口,便说:“有了,不喂了。”父亲的小便已难以自控,他不好意思麻烦我太多。
十二点过后,父亲的行为比之前更加激烈。他侧身挣扎,呼吸粗重,想摆脱什么却又苦于无力。“我这是怎么了?双手完全不受控制了。”他像个无助的孩子那般看向我。
父亲其实还有记忆,也能正常交流。护士有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起初他会规规矩矩回答:“我叫钟丁兰。”后来问多了,他也开始调皮:“兰丁钟。”
出院那天,我问他:“想吃点什么吗?”“不想吃。”“看电视吗?”“不看了。”我心里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父亲不喜欢看电视,熟悉他的人都不相信。可我知道,父亲累了,万事万物都不相关,无牵无挂了。
我已经忘记父亲曾经想吃桃子,却又在不经意间突然记起。那天妹妹来医院看望父亲,父亲再次说:“你下楼吃饭时帮我买两个桃子上来。”妹妹答应得很响亮,她回来时买了火龙果、猕猴桃,一片一片切好,整整齐齐装成两盒。虽没有父亲想要的桃子,我想,都是水果,吃了就好。
大家都习惯了父亲的迁就,没有谁在意父亲说了什么。他一直默默存在于我们身边,就像大地一样朴实宽容。记忆里,父亲的骄傲也都与泥土有关——“崽,你看今年我种出的花生,粒粒饱满”;“不想吃饭,这好办,我带你去山上走一趟,包你中午吃两碗”;想吃新鲜的凉薯,他就不声不响地上地里去挖……
记起父亲想吃桃子后,我便和先生说,星期六我想坐高铁回去陪陪父亲,当天就回。“只有一天时间,来去匆匆,何必这么辛苦?”先生劝我。
“我想给父亲送几个桃子回去。”说话间我已经哽咽。
父亲曾是矿工,上夜班时,经常给我们带些时鲜的水果回来,有时是李子,有时是桃子或梨。那时的惊喜仿佛近在眼前。我也想带给父亲这样的惊喜。
“你回来了?”父亲看见我时,先是盯着我瞧,很快他就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悲伤。不知从哪天起,父亲看见我时,总是忍不住想流泪,有时甚至号啕大哭。
我强忍住悲伤,有意挑选出一个最大最鲜的桃子,举到他眼前问:“爸爸,这是什么?”
父亲久久地盯着桃子,眼里有孩童般的好奇,打量了好一会儿,他说:“切一半给我吃。”
“好吃吗?”我问父亲。父亲只顾啃咬,并不回答我。父亲生病后,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抹除他脑海里的记忆——美好的味觉,喜好,盼望,记挂……这些词逐一从他身上消失。也许不久,父亲会不再认识我,甚至对所有熟悉的过去感到陌生,而我记得,父亲曾有一念——想吃大个儿大个儿的桃子。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人生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