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的翅膀
2024-08-22符浩勇
符浩勇,男,汉族,海南省屯昌县人,现居海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当代》《天涯》《清明》《小说界》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600余篇。著有长篇小说《四英岭人家》、小说集《苏醒的腊月》《太平年关》等32部。曾获多届海南省南海文艺(文学)奖、第六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和《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
天放晴了。
当雨水不停地冲刷着大地的时候,街道似乎还不显得那么肮脏。可是只要雨一停,路上的积水,立刻就会变成黑灰色的泥汤。扑叽、扑叽,在人们纷沓的脚掌下飞溅开来,让人的心情发潮。
记不起是谁这么比喻——人生四十就是足球赛的下半场,不再拼追,不再搏杀,重在防,守住阵地,守住既得资源。而他已达五旬,进球更是可遇不可求的。
要紧的是,雨后天晴,他的心情也已变好。窗外,地面上似乎不那么泥泞了。他走过小巷的路,还是被溅了满脚的泥点子。这又是一个傍晚,应允着另一个新的希望。
为什么昨天傍晚没有在公共汽车上看见那一张动人的脸呢?好像失去了一张珍爱的画。那么,今天能不能在汽车上碰到她?那个已经不年轻,脸庞也不俏丽的陌生女人。“谁说陌生,一年多了。几乎天天在这趟公共汽车上和她碰面。”
那真是一张耐人寻味的脸,它沉思,它隐笑,它忧伤……永远活跃着生命。好像一本情节曲折、形象鲜明、意境优美的书,让人爱不释手。“如果她睡着了,还会不会还这样地迷人?”
神采,常会使平庸的相貌变得美丽和动人。这是一种只有艺术大师才能捕捉到的美。一种从骨头里内生的美,永远流动着生命的美。
他不是大师,甚至没有一顶名正言顺的画家的帽子。他一个学绘画的,他应该而且可以成为一个很有才气的画家。他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弄到市总工会来工作。难道因为他的才气不足,还不够努力吗?
凭着记忆,他在自己的画室画了无数张她的素描。她,这陌生而又亲切的女人,在他那画室的墙壁上,带着各种神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望着他,观察着他。好像他们还是作为一个细胞存在的时候,就已经互相认识了。
老黄已经不在人世了。除了他,还有谁知道,并且记得老黄构思过的那些不等天才地降生便窒息在胚胎里的每一张绘画的草图呢?“唯独情感的清澈才能表现海的情怀和意境。那些心血,那些梦想全部都失败了,破碎了……”那是老黄给他最后一句话。
老黄为何对出海垂钓情有独钟?只是因为他是天才般的画匠,才会对颜色有近于疯狂的追求。在外人看来,绝对不会理解,一个人为了出海钓鱼,独自花六十万元买了一艘机船,虽然不是每一次钓海都有所获,可他却总是乐此不疲。没有人相信老黄会满载而归。唯有他知道老黄出海垂钓为的是去看海底晶莹剔透的清澈。他得天独厚地具有一般人所不容易具有的眼睛的记忆。
可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他出来作证,也许反而坏了事情。那些话明明是可信的,但人和人就是这样的隔膜。本来是挺自然的、挺简单的事全变得那么复杂。他却不时梦见老黄。
“你不要那么恼怒地瞧着我,难道你就没有做过一件违心的事情?做过的,你不是超人,你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况且物理学已经证明,没有真空。你其实和我是一样的,被时势造物改变得物是人非。”
在一个领导心情似乎很好的难得时刻,他去找了领导,没想到领导说:“你会干什么?你又能干点什么!你也不想想。啧啧啧!人家老黄有的是人要,我还舍不得让他走呢!谁会想到他就那么走了?”
领HQtU4UUm6rM2tPP+sLECFS7u60n46rYm5jZOZcyVEIE=导脸上显出花了冤枉钱,只好自认倒霉的神气。不过口气是平稳的,甚至是笑嘻嘻的。领导分明没有把他的申请当成一个人的正常要求,而是把这码事儿当成《山海经》里的一个荒诞的故事。
的确,他会干什么?又能干什么!除了要出黑板报,或是逢年过节要在机关门口装饰“元旦”“国庆”“春节”几个美术字的时候,人们才会想到他这个美术学院的毕业生。可那机会那么少,又那么地短暂,没等人们留下什么印象就被忘记了。
当然,那是奚落,是耍弄,甚至是侮辱。然后不论他干什么,不论他走到哪儿,都会有人盯着他,用那荒谬的偏见来理解他的一切正常的行为。仿佛他是从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他思考过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几十年前,年轻人在广场上跳交谊舞,不顾老年人的感受。如今,老年人在广场上跳广场舞,不顾年轻人的感受。几十年前,年轻的红卫兵打、砸、抢、烧,祸害了一帮老年人。现在,一些老年人碰瓷、讹人,祸害了一帮年轻人……仔细想想,其实不是老年人变坏了,我认为,而是那拨坏人变老了。是不是……
不过他是男人,他不能在别人面前舔自己的伤口。他的心颤抖了。五十来岁的男人是不会流泪的。一年多来,欣赏她、揣摩她、描摹她,无声地用心和她交谈,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事。
可是,昨天傍晚,他没有在那趟汽车上看见她,他的心情变得很坏,整整一个晚上。他觉得世界是那么大,大得无法使他了解,而他又是那么渺小,小得这个世界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上床睡觉的时候,他拿着脱下来的袜子,望着脚后跟上的窟隆,呆呆地出了好半天的神,然后,他忽然发现她的每一张素描,都是那么地不能传神。他越看越别扭,火了起来,光着脚板跳下床,把那些素描从墙上扯下来,一张也不剩,撕得粉碎,弄得满地纸屑碎片。
重新躺到床上时,他觉得眼皮很重,不经意间就垂了下来。
天色骤然阴沉,远方雾气迷蒙。小路弯弯曲曲,搞不清是通向什么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不安起来,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相信,这种感觉往往是不会欺骗人的。
这双眼睛在什么地方?他环顾四周,静漠的旷野里没有一个人。
“你是要找我吗?”一个陌生的女人问。他循声看去,在路的尽头,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高高的大领子几乎遮住了她的脸。风衣的坎肩垫得很高,下摆紧而修长,煞是好看。他并没有看清女人的脸,只觉得这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真是一张耐人寻味的脸,它沉思,它隐笑,它忧伤……只是一时记不起了。
女人向他越走越近,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她突然说话了:“这风衣款式,你喜欢吗?”
他一愣,说:“不,我不喜欢。”躲开了女人的眼光。
“为什么?”女人缠着问。
“太干净了就容易脏。脏了也不容易洗干净!”
“你不是喜欢干净吗?你究竟喜不喜欢?”女人变得认真起来。
“其实……干净的不一定都是白的!”他忽然蹦出一句颇有哲理的话,然后又说,“那款风衣,我喜欢的。”
“那你刚才为何说不喜欢?”
“怕你生气呀!我不能因为另外一个女人的一件风衣而伤害了我们的感情!”
“如果你认为这样就会伤害我们的感情,说明我们的关系很脆弱,感情应是互信的。平静的湖面,一圈涟漪泛不起波澜,如果什么都要小心翼翼地维持,怎么能让我有安全感?”
“……”他一时无语,无言以对,他的手冰凉,摸索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床头灯的开关。他终于打开了灯,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应该买一对彩笔。夕阳西斜时分,他出门了。
装在床下那个纸篓里的那些彩笔,早已凑合又凑合用了好几遍。现在,就连粘橡皮膏也不解决问题了。而她,现在在哪里呢?那个他曾经比作一个梦、一支夜曲、一泓湖水的女人。他使劲儿地用手抹了一下憔悴的脸,好像脸上粘满了看不见的蛛网,走进了那家日夜营业的百货商店。
卖彩笔的姑娘正在和别人聊天。大概她们刚刚看过电影《河边的错误》。
“你说,杀人凶手是什么人?”像小说家经常描写的那样,卖袜子的姑娘有一副银铃般的嗓子。
“肯定是那个疯子!”
“但最后的结局还是扑朔迷离。”
“同志,我买彩笔!”
没人搭理。比起疯子杀手,他显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哟,余华还有一部《活着》。”
“可好像不在国内放映,我看过小说原著。”
他提高了声音,再次说道:“我买彩笔!”
她爱理不理地走了过来,斜着身子,胳膊肘往玻璃柜台上一靠,短短地一睹,迅速地打量了他那寒酸而落魄的全身,然后翻着眼睛问他:“要哪一种?”
“深蓝色的!”
柜台后面有人叫了:“小王,你的电话!”
“啪!”扔过来一双:红色的。
他苦笑了。要不要等她接完电话,换成蓝色的?她们都对电影那么执着,也可允许我对画像情有独钟。已经六点二十五分,再等就会错过那趟汽车了,而她或许就在车上。
他不等了,转身出门去候车亭。
她在候车亭那里,夹着一把浅绿色的塑料伞。浅红色的衬衣外面,是一件银灰色的外衣,外衣的袖口已经磨损了。不知是因为经济不大宽裕,还是像他一样,早已对这些身外之物失去了兴趣。她手里拎着的网兜最上面的是五个扎在一起印有某某中药店字样的纸包。有人病了,不知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孩子。她一定累坏了,一脸的倦容和烦恼,微微地拱着身子,靠在候车亭的铁栏杆上,那样地柔弱,那样地需要人的帮助,却又那样地不想向谁请求些什么。
公共汽车在小站靠停了。永远是那么争先恐后的拥挤。她一定会急着回家。他冲到她的身边,尽力排开拥挤的人群,让她能挤上汽车。却有一把尼龙伞的不锈钢伞柄狠狠地戳了他的肋条骨,尖锐地疼。
公共汽车在泥泞的路上摇晃着行驶。
她面前的乘客下车了,位子空了下来,她向他抬起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读到这样的话:“您坐吗?”
他用眼睛回答:“不,我不坐,您请坐。”
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侧过身去,重重地跌坐在座位上。伞,从她的腋下掉了下来。他忙为她捡起。他知道,她一定会对他说一声谢谢。他害怕得连心都缩紧了,生怕他会听到一个像卖袜子的姑娘一样银铃般的嗓音。那样,他在想象中已经习惯了的形象就会被那银铃般的声音砸得粉碎。他听见一个低沉的甚至是略带嘶哑的声音:“谢谢!”
他感激地望了望她,有好一阵不能从那莫名其妙的快乐里清醒过来。有什么声音在他的心里响着,是了,是那句话:“不,应该是我谢谢你,你没有让我失望!”
她瞥了他一眼。他望见了一汪清澈,那是一双除了她自己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当然也没有看见他。用不着,他并不想认识她,也不想爱她。他只是想画这张动人的脸,并把她的画像挂满他的墙壁。
假如这会儿对她说:“我是否可以为您画张像?”他立刻便会失去每天揣摩她、看见她的可能。就是她不喊警察,她丈夫也会扇他一顿耳光。
几乎所有的收藏家都会喜欢向人们炫耀自己的收藏,巴不得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喜欢这些宝贝。高兴的时候,也许还会转送给朋友。可绝对没有哪一个人愿意自己的老婆被人欣赏。既然人是自然界里最杰出的艺术品,到什么时候男人才不把女人,或是女人才不把男人仅仅当作求偶的对象,而是作为一件艺术品来欣赏呢?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猥琐的人想出来的道理,认准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或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发生兴趣便是想要爱和占有。不过人类早晚有一天会摆脱一切虚伪的桎梏,洗掉千百年来积留在身上的污秽,恢复生命开始的时候那种纯朴的、自然的面貌。但是通向那个境界的路该有多么远,又有多么长啊!
神差鬼使,夜里,他又走进了那个缥缈的梦境,仿佛那才是他的真实所在的地方。
天,越来越暗了。前面路旁,有一条长椅子。那个女人姗姗而来,对他似乎没有一丁点陌生感。
他对那个女人说:“我们在哪里见过?”双方都沉默下来,没有再说什么,好像有一只天使轻捷地飞过。他深深为自己上次引起女人的不愉快懊恼,也隐隐地为自己被误解而感到委屈。
“我就在你的生命里。”蓦地,他听到女人十分悦耳的声音,甚至不用看,他就明白了,又是她,那个穿白色风衣的女子。她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精灵?他回过头来,那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的面前。
没等他开口,穿白色风衣的女人已经紧靠着他坐了下来。也许动作太急了,身体一歪,她的头发就拂在他的脸上。他不用看她,就知道她一脸的狡黠。
忽然,他又见到泪花开始在她眼睛里转动,将他在她肩上的手挣脱,说:“我想先走了!也许你想跟我说什么吧?”不容他应声,她已起身跑开了。
他呆住了,好一阵,才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他仿佛己忘记了她是一个陌生人。可他看见的却是一张空空的长椅,那上面仿佛根本没有坐过人。
一个幽灵般的声音由远而近:黑暗并不可怕,谁都会遇到黑暗,夜里没电了,天空没有月亮,眼前就会漆黑一片。可怕的是,习惯黑暗后,却忘却了光明,不再想光的温暖、亮的豁达。
小路上孤零零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天地间,时间凝固了,空间正在逐渐消失。他想挪挪脚却挪不动,想喊,胸腔却被压抑得发不出声来,他要挣扎起身,可浑身没劲。他晃然又惊醒了,身上浮起了一阵虚汗。
次日,他再次去公共汽站等她,听到一个噩耗:她为救一辆失控汽车前面的一个孩子,不幸去世。以后,再不能遇见她了!忽然,他感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压抑,上次的互道感谢是他与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灵交流,她怎么说的?“谢谢!”是不是这个样子?他试着在心里重复摹仿她的语气、语调。
他又想起了那个比喻——人生四十就是足球赛的下半场。他才过五旬,加时赛有时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
他风一般地跑回家,冲进自己简陋的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空气一下子变得那么温暖,融入了他昨晚梦境里的心情。他恍然明白老黄为何对出海垂钓情有独钟。他神经质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头,准备重新为她画一张素描。
他在画架前面坐下,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