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之作与托命之书
2024-08-15沈喜阳
《中国文论九辨》
胡晓明 著
安徽人民出版社 2022年12月版
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又曰:“先立乎其大者。”孟子强调看问题只有抓住问题的主要方面、根本方面,才能纲举目张、以一持万。当今中国文论所身处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时代,如何认识这个时代?中国文论所面临的问题,根本是什么问题,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是研究中国文论的学者所必须思考和回答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会长胡晓明教授关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回答,集中收录于《中国文论九辨》一书中。书中第一辨发表于2014 年,第九辨宣讲于2023 年,是名副其实的十年磨一剑。而其思想则渊源于20 世纪80 年代,前后耕耘已达半世纪之久。《中国文论九辨》的核心要义是:中国文论身处“后五四时代”,面临建设性的问题。所谓“后五四时代”,根据作者的界定,“指中国文化价值为主体的新时代”;所谓“建设性”,是针对作者所提出的当下中国文论的八个不足,简言之即思想与理论的缺乏,而强调回应时代问题,“强化中国文论的阐释力”。这是胡晓明先生对中国文论的时代和问题深思熟虑后的独到之见。由“后五四时代”的论断,可知《中国文论九辨》是中国文论的观澜之作;由“建设性”的阐释,可知《中国文论九辨》是中国文论的托命之书。
正如“后现代”对“现代”的反拨,“解构”对“结构”的反拨,“后五四”也是对“五四”的反拨。反拨不是反驳,更不是否定,是在继承上的超越。作者认为,“‘五四’的理想”是提倡科学民主建设现代中国,而“‘五四’的后果”是全盘性的反传统,两者造成思想史上的深刻悖论。而“后五四时代”概念的提出,建基于对“五四”时代某种思维方式和文化样式的反思之上,目的在于接续“五四”的崇高理想而摈弃“五四”的不合理后果。因此作者在王元化先生对“‘五四’时代”反思的基础上,首先提出“化解‘五四’思维的‘利害心’”,其次回归中国文学传统的“大文学观”,最后重建中国文论的“共同价值”。化解利害心,就是回到中国儒家的讲是非,就是坚持“明其道不计其利、正其谊不计其功”;回归“大文学观”,就是回到文学的本源,就是让文学成为活生生的生命活动;重建文论的“共同价值”,就是在自觉回归中华文化的前提下,回应时代,回应西学,促成并参与文化与思想的融合。这三方面都是返本开新,活古化今,直面时代的机遇与挑战,深刻认识何谓中国,具有重建文化认同的重大意义。“后五四时代”概念的提出,既是对当下社会现象的概括,也是对正在进行中的社会思潮的判断,而且是一个具有前瞻性的大判断。时代可以催生思想,思想也可以引领时代。这个前瞻性的大判断将会内化到未来的实践中,并引领中国文论走上“回家之路”。还需要注意的是,作者之所以不采用“中国文论的‘后五四时代’”而采用“‘后五四时代’的中国文论”的说法,是因为两者是紧密相连而又有所区分的两个概念。前者强调中国文论进入“后五四时代”,是历史走进现实;后者强调当今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全面处在“后五四时代”,中国文论在这个新时代中理应有新作为,是现实激活历史。历史走进现实是自在的,而现实激活历史则是自为的,更需要主观的努力。当然能够认识到历史走进现实与现实激发历史,就绝不是把历史与现实切割开来,而是贯通起来;这种认识的本质价值在于打破简单的新旧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而将人类社会的思想认知视为一条永不间断的大河,历史、现实与未来,传统、新变与返本,都是这条大河中的波浪。老子曰:“反者,道之动。”“五四”是对传统的反拨,“后五四”是对“五四”的反拨,这种反拨的反拨,正是“道之动”的体现。
作者在《刻下文论的时代烙印》中指出:“真正的理论,是建构;真正的思想,是创造。此即‘建设性’。”“后五四时代”中国文论的建设性就体现在理论的建构和思想的创造上。这种建构和创造也有迹可循,如作者在《百年诗学纵横谈》中概括了五个新传统,即开荒拓宇、汉宋兼采、中西结合、学艺双修和古今贯通。百年来中国文论的五个新传统已经结出建设性的果实,然而这百年来其实走过了一条以西学为标准到中西结合再到中学为主位的曲折之路。这仍然是“反者,道之动”的体现,但这条曲折之路不是“道”的自然运动,而是一代代知识人主观努力的结果。在与“五四”文化思潮行进的同时,就有一种“后五四”的文化思潮一直不绝如缕地顽强生长着。这就是王国维、陈寅恪、吴宓、钱穆、朱光潜、钱锺书、王元化、叶嘉莹、陈伯海等人所组成的“后五四”文化思想光谱。他们的主张在说法上容有差异,但是在本质上并无二致:就是因应时代变化,不回避时代的真问题大问题;就是坚持民族自觉和文化自信,既不泥古不化又不食洋不化,就是融化西学为我所用,返本活古开创新知。胡晓明教授是发扬光大这条“后五四”文化思想光谱的当代传人。“后‘五四时代’建设性的中国文论”对古典中国文论认知如下。一是不将其视为已死的遗产,而视为可以再生的资源。它们不是已有的纯概念的分析与论证,而是寄寓在鲜活的文学作品中,需要我们去探究和发明。中国文论是待发明待开掘待提炼的宝藏,中国文论具有无限生长性。二是不将其视为古老的学问,而视为当下生命的滋养。不是一味纯粹地“以古释古”“为释古而释古”,而是有意识地“以今释古”“今古接续”;更要重新贯通生命与学问,让学问的创造与生命的修养相互激发,相互证成。三是不将其视为某种文学的理论,而视为古典中国的人文精神价值,此即“斯文在兹”“人文化成”。古典中国文论不仅是不等同于西方文学概念的文学理论,而且是不等同于西方人文理念的人文精神价值,是中华文化对人类世界的独特贡献。正如西方的文艺复兴并非对古代希腊罗马文艺的复兴,而是以复兴古典的名义进行人文主义精神的创造。今日在三个层面重新认识古典中国文论,也不是复原古典中国文论,而是在参与时代思想进程、回应时代挑战中,进行中国文论的再创造,为中国文论续命。
作者设想了“中国文论的新体系框架”——“一心开三门”:“一心”即华夏文化心灵,“三门”即心灵修行门、人文社会门、自然风物门。作者所构想的“中国文论新体系”,不仅是中国文论的体系,而且是中国文论思想的体系,是作者念兹在兹的“重建中国文学的思想世界”(借用作者的著作名)。从“一心开三门”的三门,即可知作者的中国文论新体系,绝不限于狭隘的西方文学概念,而是要全面涵盖人文社科,最终进入华夏文化心灵世界。作者研治中国文学,不仅循着文艺学、文献学、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的进路,更有文学思想和文化心灵的关注。“华夏文化心灵”即作者在他处所一再指称的“中国文化心灵”。窃以为“后五四时代建设性中国文论”的重要创获即作者所提出的“中国文化心灵诗学”。从作者的博士学位论文《中国诗学之人文精神》(1991年出版时改名为《中国诗学之精神》)到《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到《灵根与情种:先秦文学思想研究》,再到21 世纪以来的《诗与文化心灵》《重建中国文学的思想世界》,一直到《中国文论九辨》,“中国文化心灵诗学”已成为作者的学术logo,从文学进入历史、进入文化、进入思想、进入心灵,是作者研讨中国文学的探本溯源之路径。正如余英时《新春谈心》所指出的,“心”是中国一切精神价值的源头,艺术上的价值创造也归之于“心”,中国文化可谓“心的文化”。作者的《诗与文化心灵》选取晚周秦汉之交、唐宋之交和清末民国之交三大时代,揭示我们国族的文化心灵,在回应时代危机中创生发展成熟;不妨进一步说,我们今日则处在一个重建文化心灵的关键时期,亦即高扬我们国族固有的文化主体意识的关键时期。“文化心灵诗学”是最具有中国本土特色、最强调中国文化主位的文论学说,把握了中国文化的本质特征,有非常广阔的阐释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文论九辨·自序》自承研究中国文论所采用的思维方法,乃是得自王元化先生的“理论的内在化”,既理论地把握对象,又将理论内化为对象。“理论的内在化”是关于中国文化中理论与对象关系的最本质概括。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述》中已引用过孔子的说法:“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不用载之“空言”的形式,而是见之于具体行事之深切著明;不采用概念的推演和抽象的论证的方式,而是把理论内化在具体对象中,这是中国人的祖宗家法,这绝不代表中国文化思想没有理论性、逻辑性和思辨性,而是如后来理学家所倡言的“理在事中”,亦即哲学上所谓“共相寓于殊相之中”,一般性寓于特殊性之中。钱锺书先生《作为美学家的自述》说:“具体作品引起了一些问题,导使我去探讨文艺理论和文艺史。”程千帆先生《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中有著名的“两条腿走路”说:“一是研究‘古代的文学理论’,二是研究‘古代文学的理论’”,后者是“从古代文学作品中抽象出理论。”他们的思维方法,都倾向于从作品抽象出理论。《管锥编》更是充满了俯拾皆是的“理论的内在化”的论例;而《发现人类情感心理的深层密码》将《管锥编》视为“作品”——“一种独特的具有文学性的文本”——来理解,其探究“字有三名”和“字有二相”,是将“辩证诗学”理论内在于对象、内在于文本的范例。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中国文论九辨》是作者胡晓明教授发大愿心的不得已之辨,是对中国文论的观澜之作和为中国文论的托命之书。作者认为:“中国文论与现代文明同程相伴,终将保住自己的批判品质;中国文论与西方文明互鉴相通,终能守住自己的文化特质。”守住自己的文化特质,即为世界的多样性提供另一种可能;保住自己的批判品质,即为人类的未来提供思想上的救赎,这是中国文论的时代使命。只有忠实履行这项使命,才能使中国文论的生命之树长青。
作者: 沈喜阳,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副编审,任教于平顶山学院文学院。在《世界文学》《俄罗斯研究》《香港文学》《当代文坛》《文化与诗学》《文化研究》《博览群书》《九州学林》《中国文化》《古代文学理论研究》和《文艺报》《中华读书报》《文汇报》《文学报》《南方周末》等报刊发表文章多篇。出版图书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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