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不好,真人不真
2024-08-15路文彬
张爱玲从不关心现实的模样,仅关心自己对现实的反应,她的反应永远比现实本身要丰富得多,现实也由此变得无常起来,正如短篇小说《封锁》里的那两条电车铁轨,到了她的笔下就成了这个样子:“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鳝,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鳝,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铁轨不再是铁轨,而是长长的、光溜溜的两条曲鳝,张爱玲看着想发疯。但司机发不了疯,他早已习惯,这两条曲鳝甚至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张爱玲似乎始终难以融入周遭的一切,因此心理便显得格外敏感和脆弱。她之所以有着比同时代任何男作家都擅长的细描功底,恰是由于这种敏感和脆弱。而她不厌其烦的书写密度和信息供给,或许正是为了某种情绪的释放或者疗愈吧。
多变的情绪造就了张爱玲丰富的语言,使得她压根不会像男作家那样用词简洁。事实上,语言的简洁不一定是写作能力的体现,反倒有可能是作家自身感觉或趣味的贫乏使然。乔治·斯坦纳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诟病海明威的简练文风:“把语言紧缩到一种有力的抒情速写,海明威缩小了供以观察和书写的生活空间。经常有人指责他老是写猎手、渔夫、斗牛士和酗酒的士兵。这种写作对象的一致性,其实是他可利用的语言中介所导致的必然结果。海明威的语言怎能传达更能言善道之人的丰富内心生活?”
张爱玲的语言是种启示和发现,她借此颠覆了生活的日常化。在她那里,上海这座城市的生活常态遮蔽着芸芸众生熟视无睹的不正常。静默中掩埋着冷漠和怨恨,唯有乞丐们绝望的呼号企图控诉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但,这控诉终究也要为无边的静默所掩埋。
这是一个蝇营狗苟的世界,没有爱,只有算计。算计不在乎公平,仅在乎占有。它拒绝理解和同情,故而欢喜指责和抱怨。电车里,那中年太太对“手里拈着一包熏鱼”的丈夫“当心别把裤子弄脏了”的特别提醒,所关心的不是丈夫,而是“现在干洗是什么价钱?做一条裤子是什么价钱?”的计较。
在一旁目睹此景的华茂银行的会计师吕宗桢,即刻联想到夫人要他去买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这样!弯弯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包子必定是价廉物美的!”然而,精于算计的妻子换来的不是他的欣赏,只是反感:“她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满街跑,实在不像话!”妻子最关心的还是价廉物美的包子,而不是他。
如果人都不重要了,那所谓重要还有什么意义?但只关心好恶的人不会想到这样的问题,他不考虑未来,只介意眼前,他没有预见,仅有遇见,他们不做主动筹划,唯靠被动的反应来对付。他们一直就活在当下的即时里,随机而变,你无法认知他们,因为他们是不确定的,你只能感觉他们。
因此,电车上那“看上去像是一个教会派的少奶奶,但是还没有结婚”的吴翠远也不例外。自小深受好恶文化教化的她没有旁的选择,她必须做一个好人:“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学生。”并且“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在她看来,“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可是,这些好人却让她很不快乐,她在家里受气,在学校里也受气。
太多的好人已然令吴翠远感到窒息,于是她开始有些期待真人。也许,那个被她给了个好分数的男生就是她所期待的真人,然而这真人的真也不过就表现在“他看得起她”,学校里的人都看不起她,“从校长起,教授、学生、校役……”她之所以给他那么高的分数,不是因为他的卷子答得好,只是“因为这学生是胆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对她说这些话的唯一的一个男子”。显而易见,吴翠远认为的真仍非来自理性的判断,到底还是感情用事罢了。
张爱玲将人们集中于城市突遭封锁期间的一辆停滞的电车里,无非想试探其在非正常情境下的表现和真实心理状态。这是一种被“切断了时间与空间”的孤立处境,俨然可能逼生出最绝望的情绪和思想,甚而是反抗的行动。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里的人们仅仅感受到了空虚,以至于“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他们可不想反抗空虚,只想用填满的方式来逃避它。就像遭逢危险的鸵鸟那样,他们把头深深埋进空虚的沙土里。
他们遗忘此刻,遗忘自身,为的就是摒弃个人意识的存在。毕竟,对他们来说,“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坐在吕宗桢对面的那个老头子倒是不像其他人那样,需要借助视觉注意力的转移以回避大脑可能发生的活动,他是通过“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即“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
没有思想,固然便没有真实,纵然是事实,也会在充满情感色彩的眼光里扭曲变形。那么,这一车厢人所呈现出的真实终究也只能是虚假。虚假不介意对错,仅介意好坏。故而,他们的一切行动皆是源于好恶,不是源于认知。吕宗桢针对吴翠远展开的调情行动,便是基于他对偶然碰见的董培芝的厌恶。为了拒斥这个蓄谋成为其未来女婿的穷亲戚,吕宗桢不惜牺牲自我道德形象。
只要能报复他,报复妻子,吕宗桢情愿下流一次。他不管下流是否正确,只管下流是否能够给自己带来好处。此时的吕宗桢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没有责任和担当,唯有情绪和放纵。他所有的人生角色皆取决于当前的临时处境:“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电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虽说“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但吕宗桢清楚这不过就是逢场作戏,聊胜于无,又何必那么较真呢?他只顾眼前,不问以后,谁能够预料下了电车之后的事情呢?眼前,他最急需的就是逢场作戏。
对吴翠远而言,吕宗桢有失文雅的搭讪无异于一种冒犯。毫无疑问,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表现肯定是不好的。但她并不怎么介意,因为她在这不好里看到的是真:“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随即,她细声道出了一句话:“这种话,少说些罢!”表面看是拒绝,腔调里却尽是逢场作戏。
戏是假戏,可要演下去,总得假戏真作,因而真假也就一时难以分辨了。他们很快便入了戏,俨然一对真正的恋人。情人眼里出西施,开始不那么可人的吴翠远,现在在吕宗桢的眼里立马换了一副模样:“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并且,迅速升温的感情好像也在加深着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她看他:“她知道他们夫妇不和,决不能单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思想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他看她:“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他是主动的,她是被动的,既然他愿意打,那么她便只好愿意挨。若是认死理,讲平等,两个人又怎么能够走到一起?
显然,认知决定不了他们喜欢或者不喜欢,喜欢或者不喜欢则完全可以左右他们的认知。尽管能认识到吕宗桢是一个思想简单、不够包容的男人,但这也并不妨碍吴翠远愿意嫁给他,哪怕他是一个有了家室的人。婚姻之于她同理性和经济无关,仅仅同情绪相关。她想和电车上的这个陌生人结婚,无非就是为了同家人赌气:“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他们要他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看得出,吴翠远和吕宗桢同样任性。张爱玲用这样的任性告诉我们,因为他们都是不自由的,所以只好任性。任性即自由的反面。但是,金钱的现实会限制这种任性。因此,想到金钱,吕宗桢的任性便到了尽头,不得不打算遏制自己的浪漫憧憬:“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
只有到了没法任性的时候,吕宗桢才会替对方着想一下。然而,吴翠远并不领情,她要的不是他的善解人意,她更习惯于受虐。过去都是被动受虐,眼下她只想主动受虐一次,好歹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准确地说,这还算不上反抗,只能称作捣乱而已。
对方却不敢成全她,这让吴翠远伤心极了:“以后她多半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不会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啊,这个人,这么笨!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谁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多么愚蠢的浪费!她哭了……”
归根结底,他还不是自己要找的真人:“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吴翠远最憎恨这些口口声声为别人好的人,他们的好就是平庸的善,他们对你的关爱就是不给你自由。有鉴于此,吴翠远更渴望一个恶人,她的受虐冲动全是源于好人的压力。恶人比好人真实,且比好人自由。遗憾的是,平庸的吕宗桢没有作恶的勇气,他的能力仅够做一个虚假的好人。
女人永远不懂男人,故此永远失望于男人不懂自己。好在吴翠远多少还有点自尊,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再向对方袒露心迹。虽然把电话号码给了他,吴翠远却不想再对他们的未来抱有什么幻想。而随着封锁的解除,眼看着他消失于人群里,她的心则一下子凉到了底:“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
当然,吴翠远并不真能做到如此决绝,谁让她喜欢受虐呢?喜欢受虐的人永远是被动的。因此,她不难料想到那种令她烦恼的可能:“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继续留在电车这个舞台上的吴翠远依旧愿意沉浸在没有了搭档的戏里,只要不下车,她还可以一个人接着将这戏演下去。
她没能想到的是,吕宗桢根本就没有下车,电车里亮起的灯光让她看见他竟“遥遥坐在他原来的位子上”。顿时,吴翠远恍然大悟:“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的确,男人可以把现实处理成梦,为的是能随时醒来,女人则宁愿把梦当作现实,就是不想从中醒来。于是,戏演到最后,不知不觉,女人便把自己搭了进去。
作者:路文彬,北京语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