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的济南岁月:一半烟火 一半书香
2024-08-15牛国栋
季羡林来到济南时,这座有着两道城墙的千年古城正在悄然变革。
民国初年,继胶济铁路开通后,津浦铁路也全线贯通,济南成为两条铁路干线的交叉点,加之小清河黄台码头与胶济铁路黄台站和津浦铁路泺口站都有对接,济南作为华北铁路及水陆交通枢纽的作用日益显现。自开商埠,济南的工商、金融、文化、教育,乃至居民生活和社会风尚等都在发生深刻变化,新式教育、新式学堂更是如雨后春笋,蓬勃兴起。
1917年大年前夕,6岁的季羡林和父亲骑着毛驴,从大运河之滨的清平县官庄(后划归聊城临清),走了两天来到济南南关柴火市,进了佛山街40号的一座两进四合院,这便是季羡林叔父的家。
季羡林来此并非走亲戚,而是被家境贫寒的父亲过继给叔父成为祧子。叔父没受过正规教育,但绝顶聪明,自学识字,读过不少经书子集,能诗善书,还会刻图章。他立志将季羡林培养成有用之才,以“光大门楣”。
年少不识愁滋味
刚来没几天,季羡林被叔父送到曹家巷读了几个月私塾,第二年,他又被送到了“洋学堂”,即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附属小学(后来为南城根街小学,今黑虎泉西路小学校址)。从这时起,季羡林开启了他在济南长达13年的读书岁月。
季羡林的小学和初中,一向“主课不主,副课不副”。他年幼从偏僻乡村来到省城,对看到的一切都充满新鲜感,尤其济南浓浓的烟火气息和繁闹景象,令他兴趣盎然,乐此不疲。
他对一师附小上课时的情形印象很模糊,但对上学的路记忆犹新。学校所在的升官街在老城南门里西侧,是条青石板路,紧邻城墙下的南城根街,他喜欢推着铁环去上学,直到晚年,他“耳中仿佛还能听到铁圈在青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
途经正觉寺街东头,一个叫新桥的地方有家小铺,专门售卖又咸又香的五香长果仁(花生米)。他曾用婶母给的早餐钱买了半斤,再分成若干小包,带到学校里兜售给同学们,遂被抢购一空,他为此沾沾自喜,调侃自己是被埋没的做生意的天才。
9岁时他转入南圩子墙内三合街上的新育小学(后来称三合街小学,今山东实验小学),让他记忆深刻的是其人生“第一位老师”,也是他唯一能记住姓氏的小学班主任李老师。初春的一天,李老师带着全班同学在校园小池塘边种菜,同学们自己挖地,自己种下扁豆、芸豆、辣椒、茄子等,大家“蹦蹦跳跳,快乐得像一群初入春江的小鸭”,成为他“一生三万多天中最快乐的一天”。
小学时他便“博览群书”,回到家,背着叔父,钻进被窝里,用手电照着偷看《彭公案》《济公传》《七侠五义》《说唐》《封神榜》等叔父列为禁书的“闲书”。他还喜欢到校门外不远处的马市,看马驴骡交易者将手指伸进袖筒里讨价还价;他爬到校园大柳树上张望校外屠宰场捆猪;他到南圩子墙外空场子上逛九月九庙会,溜进各个大小席棚,将说书、唱戏和耍猴等各种表演看个遍,彰显着他的年少无忌和对生活的敏锐观察。
他的老家在鲁西北平原,一马平川,小时候他没见过一座山,到了济南才知山的模样。他与同学们开心地畅游南山开元寺,观秋棠池(即甘露泉,也称滴露泉),当他爬到大佛头山顶俯瞰时,感觉千佛山在自己的胳膊肘下,开心得不得了。
12岁时他考入私立正谊中学,校园北面紧邻大明湖。他时常跑到湖边芦苇及荷花丛中,用绑在苇子上的缝衣针制成的钓钩,引诱趴在荷叶上的蛤蟆上钩。或者用苇秆深入湖水中让湖虾顺着秆子向上爬。他将捉到的蛤蟆和湖虾再放生湖中,不为占有与口福,只为戏耍,以打发课余的时光。
15岁时他在正谊读了半年高中后,便考入位于北园白鹤庄刚刚组建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初中时在大明湖只顾钓蛤蟆、捉湖虾,而到了山大附中,校园外“荷香四溢,柳影在地,草色凄迷,碧波潋滟”的江北水乡美景令他陶醉。
他和同学到商埠经二路邮政总局大楼去取邮购的图书包裹时,北园的一段路程则是走的津浦铁路,看到火车快要开来,他便将一枚铜元放上铁轨,火车一过自然被压扁。用他的话说,这“全是损己不利人的恶作剧”。
1928年济南发生“五三惨案”,山大附中停办,季羡林被迫辍学一年。他自然没闲着,创作了反映“五三惨案”发生后日本兵在济南恶行的《文明人的公理》以及《医学士》《观剧》等短篇小说,发表于天津《盖世报》等报刊上。
1929年18岁的他转入杆石桥西的省立高中(今济南一中)。这一年,他的人生阅历不断丰富,才情与学业得以同步提升,他还娶了妻,成了家。
学堂幸遇大先生
“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做了对的事”。季羡林天资聪慧,会读书,巧用功,绝非死记硬背。
季羡林最早学英语,是从新育小学开始的,由于他背了不少单词,报考正谊中学时便可翻译些考官命题的句子,自然也给他的入学考试加了分。正谊的英文老师郑又桥对他帮助很大。那时季羡林写英文作文时自然是“中国式的英文”,郑老师批阅时一字不改,而是根据作文原意另写一篇,是地道的英文。这对季羡林触动很大,“简直可以说是一把开门的钥匙”。
他读正谊的3年时间,叔父还送他到尚实英文学社补习英语,这家位于按察司街南口的培训机构,由广东人冯鹏展创办,冯先生白天在几个中学兼任英文教员,晚上则在自家前院招补习生,授课相当卖力。季羡林每天从南关穿越老城走到大明湖畔的正谊,下午放学后走回南关家吃晚饭,然后再走回城里到尚实,晚上九点以后再返回家。如此历时3年,他并没有感到压力而是倍感充实。他的英文成绩之所以在正谊居全班之首,同尚实补习密不可分。这对于他后来考入清华,更是大有裨益。他在山大附中时,还选修了德文课程,为他后来入清华专修德文及留学德国做了很好铺垫。
1924年4月22日,印度诗人泰戈尔在诗人徐志摩、作家王统照等人陪同下来到济南,在大明湖畔的省议会举行演讲。在正谊读初中的季羡林和他小学“最早的同学”、后成为作家和文艺评论家的李长之,著名诗人臧克家都在现场亲眼目睹了泰戈尔的风采。泰戈尔用英语演讲,徐志摩做现场主译,时为齐鲁大学学生、后成为藏学家的于道泉做辅译。从此之后,季羡林迷上泰戈尔的诗,还模仿其风格写过一些诗作,因此同学们还称他为诗人。至于他后来学习梵文,研究东方学,不知是否与此次经历有关。
季羡林的古文底子得益于叔父季嗣诚、正谊中学国文教员徐金台、山大附中国文教员王崑玉等人。徐老师没有在正课上教过季羡林,而是每天下午放学后在校内开办课外补习班,季羡林报名去听徐老师讲解《左传》《史记》等古籍。也是在这一时期,叔父亲自选编辅导教材,用小楷手抄了厚厚一大本,取名《课侄选文》,并亲自讲给季羡林听,季羡林对叔父宣讲的理学文章虽不喜欢,但他理解叔父对他的一片苦心与期望。
对季羡林影响最大的还有几位“大先生”。正谊中学校长、清末举人鞠思敏,他毕业于山东优级师范学堂历史系,曾任山东省教育司司长、山东高等师范学校(后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等职,他不仅创办正谊中学,还在北园开办了七所民众学校。
季羡林在正谊时鞠思敏没有讲过课,但他考入山大附中后,鞠思敏也应聘为该校教员,教伦理学,课本用的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季羡林认为其“讲课慢条斯理,但是句句真诚动听。他这样一个人本身简直就是伦理的化身”。
时任山大校长兼山东教育厅长王寿彭,系清末状元,尤以书法著名。山大附中高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王寿彭提出要表彰每班甲等第一名,奖品是王寿彭手书扇面和对联,结果全年级六个班中季羡林是达到和超过“状元公”要求的平均成绩95分的唯一一人,平均分高达97分,从而荣获其墨宝。当时王寿彭年逾花甲,但其墨宝题款时竟然称十五岁的季羡林为老弟。季羡林自然受宠若惊,也得到莫大鼓励。这个看似偶然的事情改变了季羡林后来学习态度,使他从儿时的自卑转变为后来的自信,从被动读书到主动学习,在高中三年的六次考试中,他居然拿到六个甲等第一名。
杆石桥西的省立高中
转入省立高中后,季羡林的第一位国文老师是知名作家胡也频。季羡林曾回忆说,胡也频“不但不讲《古文观止》,好像连新文学作品也不大讲。每次上课,他都在黑板上大书‘什么是现代文艺’几个大字,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直讲得眉飞色舞, 浓重的南方口音更加难懂了。我们这一群年轻的大孩子听得简直像着了迷”(《忆念胡也频先生》)。胡老师还把夫人、作家丁玲从上海接到济南的徐家花园寓所,同学们大都成了丁玲的“追星族”。
接替胡也频教鞭的也是位知名作家,即北大英文系毕业的董秋芳,译有《争自由的波浪》一书,鲁迅为之作序。董老师讲课认真,批改学生作文一丝不苟,布置作文时却从不出具体题目,而是在黑板上写“随便写来”四个字。看似其漫不经心,实则让学生们充分发挥想象力。季羡林有篇写父亲去世后他回老家奔丧的作文,董老师在上面眉批:“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这样的点评,使季羡林有了写作上心得与感悟。季羡林之所以到了九十多岁高龄时还“舞笔弄墨”,他说要感谢董先生为代表的“恩师大德”。
1930年,19岁的季羡林高中毕业,同时考取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最终选择就读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专修德文。在清华期间,他与同在清华读书的李长之一起返回济南,李长之家做东,宴请正在齐鲁大学教书的老舍,季羡林作陪,这是季羡林与老舍初次相识,后来成为朋友。
1934年,23岁的季羡林清华毕业后,应省立高中校长宋还吾之邀,季羡林回母校教了一年书。宋还吾北大中文系毕业,参加过“五四运动”和北伐战争,他看到季羡林在清mIetlBYW1yhRFQCRCmYtFA==华期间学习成绩优异,还发表过不少文章,便安排季羡林教国文。
1935年,清华大学与德国学术交换处达成协议,双方交换研究生。得到消息后季羡林报了名,因在清华时学习成绩优异,又专修德语,他便顺利获准。而家庭经济窘困,亲老子幼,使其国际间旅费及置装费又成了大问题。宋校长亲自带着季羡林去求助时任省教育厅长的何思源,希望能得到点资助,最终虽然无果,但宋校长对季羡林再三勉励,并设宴送行,还期望季羡林学成回国后继续回来工作,季羡林自然心存感激。
怀旧最忆是故乡
济南虽非季羡林出生地,但从6岁来济,19岁离开,大学毕业后又在济南工作一年,前后在济南生活了整整14年,又在济南娶妻生子,他一直将济南当做自己的故乡。
1982年他在《我和济南》一文中写道:“说句夸大点的话,济南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我的足迹”。在他晚年的自传和很多回忆文章里,他描摹着济南的山山水水,纵横巷陌,花草树木,风土人情,尤其他的家人与亲友,他的小学与中学,他的老师与同学……这些都成为他数百万字的散文创作中最为鲜活与灵动的部分,也最能引起济南人的共鸣。
晚年,他最爱吃家乡人带去北京的油旋,他评价为“软酥香”。他最喜欢的宠物是老家临清的白色波斯猫和山大校友送的小乌龟。他最喜欢的花,除了君子兰,便是荷花。他喜欢坐在北大朗润园他家楼前的荷塘边赏荷,无论是冰清玉洁的映日荷花,还是香远益清的田田荷叶。这荷花是多年前季羡林投到池塘里的莲子结成的硕果,被季羡林北大的邻居、历史学家周一良命名为“季荷”。
季羡林的散文《清塘荷韵》是专写荷花的,当年他在济南读书时,无论是正谊地处的大明湖,还是山大附中所在的北园,无不是“荷塘遍布,荷香十里”,晚年最爱怀旧的季羡林是绝不会忘记的。
季羡林(1911.8.2-2009.7.11),字希逋,又字齐奘,山东临清人,青少年时期在济南读书、工作和生活。著名文学家、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亚研究所所长等职,出版有《季羡林文集》,共2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