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害怕那束追光
2024-08-14朱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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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岁那年,我考入了上海舞蹈学校。当时,我并不明白舞蹈是什么。我去报考的原因非常简单:6岁时,我妈送了我一条很漂亮的裙子,我穿上裙子不停地转圈。3年后,当上海舞蹈学校的招生简章贴在我所在的嘉兴市少年宫时,我想:这不就意味着我可以天天穿着裙子转圈了吗?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我跨进了舞蹈学校的大门。
真正开始学舞蹈后,我才发现每个人都穿着非常简单的体操服。我们每天在教室里做“擦地”的动作,就是用脚擦地板。一擦就是一节课,45分钟;一擦就是8个小时,结束后小腿硬得像石头一样;一擦就是6年,脚上全都是茧。
从学校毕业后,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深造,另一个是进团工作。最终,我选择在舞台上尽情地去实现我的舞蹈梦。16岁的我,从一名舞蹈生变成了一名舞蹈演员。
对一个舞蹈演员来说,光并不是一个抽象名词,而是可以看得见、摸得到的。舞台上最亮的那束光,是为主角而亮的。不管主角到哪儿,这束光都会一直追着,专业术语叫“追光”。但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我偶尔会害怕这束追光。
刚进舞蹈团时,我是从群舞开始跳起的。两年后,我如愿以偿地拥有了自己主演的第一部舞剧作品《霸王别姬》,我饰演虞姬,主角的这束追光终于照到了我的身上。在兴奋之余,18岁的我开始患得患失,担心明天这束光不会照在我身上,也担心自己配不上这束光。
《霸王别姬》之后,我成了团里每一部剧的女主角,也成了上海歌舞团的第一批首席演员。然而,我的焦虑并没有因为一直站在舞台中央而减少,我更加如履薄冰。上台的时候,为了保持身体轻盈,我一天都不进食。我不允许自己出错,不允许一根头发掉下来。我认为,只有跳得好、更好、足够好,才可以永远留住属于主角的那束光。
就在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只有跳舞这一件事可做的时候,我在排练舞剧时意外受伤了。医生告诉我:“你不能跳舞了。”那时的我躺在窗帘紧闭的病床上,什么也做不了,见不得朋友,见不得家人,更见不得光。我该怎么办?
有一天,风吹开了窗帘,从一条小小的缝隙里,钻进来一束淡淡的光。那束光虽然和舞台上的光相比太微弱了,轻轻柔柔的,却充满了力量,一下子击中和穿透了我。我对自己说:“你在干什么?你是朱洁静,你要让自己站起来!”
然后,我拄着拐杖去找导演,对他说:“你一定要等我,我很快会好起来的,我要当女一号。”5个月后,我不但可以站起来,而且可以蹦跶了。但是,导演没有等我,我回到了角落里。这一次,我在角落里把主要演员的舞段全学完了。直到有一天,导演对我说:“来,站到中间,把主要演员的舞段跳一遍。”
后来的日子里,我又跳了很多舞蹈,还3次登上了春晚舞台。观众席越来越满。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面临每一个舞蹈演员都会遭遇的问题——身体机能下降。没有人可以和时间对抗。当我连跳10个大跳后气喘吁吁,而身边年轻的舞者跳完大气都不喘的时候,我又开始焦虑:我还能跳多久?这束光还会在我身上停留多久?它会不会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有段时间,我去参加了一个好玩的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这段经历让我突然明白,舞台上的光原来不止一束,每个位置都会有光为我而亮,舞台的中央也并不是视觉的唯一焦点,每个姐姐都散发着自己独特的光芒,我们都站在自己人生舞台上的“C位”。
今年4月,舞蹈学校进行了新一轮招生考试。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面孔,我特别想去抱一抱过去的自己。我想对当年那个受伤的自己说:别怕,先恢复,恢复不了咱还可以去开奶茶店或者去考教师资格证;我想对那个在舞台上紧张、焦虑的自己说:学会享受舞台、享受角色,导演选择你,就是因为你跳得很好;我想对那个参加比赛的自己说:尽力就好,输了一点关系都没有。
今年,我39岁了。我开始接受自己变得不那么完美。我们总是希望被人认可,但是不要忘了,其实生活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要忠于自己的感受。
如今,我登台前依然会紧张,会焦虑,会睡不着觉,但我不再把这种感受当成洪水猛兽。“光”的英文单词是light,light也有“松弛的、轻松的”之义。所以,请松弛一点,别把自己束缚在单一的标准里,别错过身边的大好风景。光,自然就会出现。
( 火箭熊据朱洁静在TEDxCEIBS2024年度大会上的演讲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