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学视角下《雪夜林边驻足》心理研究
2024-08-09潘铮
[摘 要] 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短诗《雪夜林边驻足》语言凝练,寓意深远,内涵丰富。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psychoanalysis),分析诗中所含叙事者生与死的内心冲突,探索叙事者表层行为背后的心理动机,揭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世界普遍性的精神危机——迷茫、空虚,却又暗含生机。
[关 键 词] 精神分析法;心理冲突;精神危机;《雪夜林边驻足》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 是美国著名诗人,有“新英格兰诗人”之称。在诗的创作手法上,弗罗斯特与20世纪多数诗人不同, 没有进行诗歌新形式的实验和改革,而是“旧瓶装新酒”, 《雪夜林边驻足》更是其中的典型。该诗以传统四行诗体(quatrain)为载体,并未过多以透明的眼球之态关注优美的自然风光,而是讨论了现代社会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们普遍存在的心理冲突,以含蓄的笔法揭示了诗人自己关于“ To be, or not to be.”这一永恒命题的答案。过往的研究多以文本细读的方式着眼于诗中丰富的隐喻以及优美的韵律,对于诗歌主题的分析也多以超验理论为视角,将自然视为疗愈者和抚慰者,较少以精神分析法为理论视角探讨叙事者的内心冲突,也未能将其与时代普遍的精神危机相连。同时,此前的研究较少以修辞学为理论视角,将叙事者的犹豫与徘徊和生与死的内在冲突相对应。因此本文以精神分析法为理论视角,通过分析诗中的种种象征,对叙事者的内心冲突做出新的解读,并结合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社会的时代背景,揭示内心冲突背后更深层次的精神危机。
一、《雪夜林边驻足》内容分析
诗歌全文内容如下: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我认识这片林子的主人,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though,
不过他的房子却在邻村,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他不会想到我在此逗留,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伫望着白雪灌满了树林。
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
我的小马定是觉得离奇,
To stop without a farmhouse near,
荒野中没有农舍可休息,
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 lake,
在林子和冰冻的湖之间,
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在一年中最黑的夜里。
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
它把颈上的铃摇了一摇,
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
想问问该不是出了差错。
The only other sound’s the sweep——
回答它的只有低声絮语——
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
是风柔和地吹,是雪羽毛般落。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林子真美,幽深,乌黑,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可是许诺的事还得去做,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还得走好多里才能安睡,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还得走好多里才能安睡。
诗歌第一节描绘了一幅姜太公钓鱼似的场景,叙事者驻马林边,凝望大雪落满树林,心想林子的主人住在邻村。第二节中,叙事者的小马颇感奇怪,主人竟在无人无舍处停留,后两行中数个特定词汇的选用如“冰冻的湖”(frozen lake)、“最黑的夜”(the darkest evening),平添几分萧索、忧郁与昏暗。第三节诗中,由于颇感奇怪,小马摇动自己的颈铃,催促主人离开,而后文中“风柔和地吹”(easy wind)“雪羽毛般落”(downy flake)等表达,无疑和死亡时人困倦、安宁的精神状态高度相吻合。诗的最后一节,诗人形容树林“真美”(lovely),“乌黑”(dark),“幽深”(deep),因此,叙事者凝望落满白雪的树林,就像是在直视死亡的深渊。诗的最后,叙事者在“许诺”(promises)的驱使下继续上路。
通过了解诗歌大意不难发现,在停马驻足、小马摇铃、驱马离开等简单的动作背后暗含深意,叙事者并不仅是在树林边驻足,他好似在人生路上也停下了脚步。而幽暗、萧索,甚至有些阴森的氛围则暗示落满雪花的树林即是死亡的象征。此外,轻柔、安宁等与死亡时的状态相似的表达更加深了这种印象,而小马摇铃时,在温柔的风与雪的吹拂下叙事者正像是在慢慢进入濒死、无意识的状态。所以可以得出结论,在人生路上,由于种种原因,叙事者被死亡即“树林”(woods)所吸引,他驻足凝望,渴望就此辞世,于是内心展开激烈冲突,生与死的抉择互不相让。最终,在小马的催促以及众多未完成的许诺的驱使下放弃了自杀,选择了继续生活。
二、《雪夜林边驻足》中的心理冲突
(一)精神分析法理论
1923年,弗洛伊德提出精神分析法的相关概念,以解释意识和潜意识的形成和相互关系。他指出,“本我”(id)代表欲望,受意识遏抑,且完全潜意识,不受主观意识的控制;“自我”(ego)负责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且大部分有意识;“超我”(superego)是良知或内在的道德判断,部分有意识。在人格结构中,“本我”遵循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 往往代表着人作为动物最本源的欲望,如饥饿、生存、性欲等;“自我”则被认为是人格的执行者,负责与现实世界的互动,并且用现实原则(reality principle)暂时终止了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超我”则是人格结构中的完美主义者,代表着社会道德准则的内化部分,对整个人格结构施加道德压力。
(二)精神分析法视角下的心理冲突
根据精神分析法理论,作为动作的执行者,我们可以将叙事者“I”看作是人格结构中的“自我”,作为负责与现实世界互动的角色,由于具有较强的行动性,往往在做出决定的初始阶段占据主导地位,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整场心理冲突中会第一个出场。诗歌中,叙事者被死亡的象征——“树林”(woods)所吸引,停马驻足,凝望树林,实际上是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而叙事者“I”所乘的小马可被视作是“本我”的象征,作为动物,小马的生物特征和“本我”的动物性,本能性十分相似,自然其可被看作是整个人格结构中代表本源欲望的角色,这也是为什么小马会感到奇怪,会摇铃催促主人离开。在意识层面,实际上是“本我”感知到“自我”作为人格执行者的自我毁灭倾向,这显然从根本上违背了其所遵循的“快乐原则”,如果失去生命,何谈追求快乐。因此,小马即“本我”,通过摇铃发出对生存的渴求,也在意识层面,从本能上否认了“自我”的自杀倾向;此时,作为代表着人格结构中社会道德准则的“超我”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对此,我们可以将叙事者看作是一个人格混合体,同时包含了“自我”和“超我”两部分,故其表面行为有可能暗含两种意识诉求。在得到以上结论后,理解为何叙事者以有许诺要遵守为由离开便更加明晰。受道德原则(moral principle)支配,“超我”内化了社会文化的行为规范和道德期待,因此,当察觉到“自我”有自杀倾向后,他从道德层面否认了这一选择——因为人毫无疑问不可违背已立下的许诺,而一旦自杀、走向自我毁灭后,这些承诺显然无法得到兑现,其与“超我”所坚守的道德准则也背道而驰。
此外,诗中“风柔和地吹”(easy wind), “雪羽毛般落”(downy flake)等表达,除了暗示此时诗人的心理状态与濒死时类似,更与梦境的特征不谋而合。弗洛伊德认为,被压抑的欲望或渴求会被赶出意识部分,潜入无意识中,但是这类欲望并不会消失,而是在人们意识放松时再度出现——即睡梦中。故诗中叙事者可能被压抑的自杀欲望在放松困倦的精神状态下再度占据意识主导地位,这为叙事者自杀倾向的出现提供了更为合理的解释。
在借用精神分析法对叙事者的抉择进行探讨后,能够发现其看似简单的行为背后实际隐藏着丰富且复杂的心理冲突,“本我”和“超我”在自我毁灭面前搁置了对互相所持的反对立场以及侵略性, 同时对“自我”进行了不同角度的规劝——道德准则与动物本能。而“自我”在权衡后,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即离开了迷人却危险的树林,继续上路,也重新踏上了人生的道路。
三、一战背景下的精神危机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世界遭遇普遍性的精神危机,评论家格特鲁德·斯坦称之为“迷茫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反映在诗中,便是叙事者被死亡深深吸引的情形。叙事者在诗中所表现出的犹豫与徘徊,实际上是对生与死、存在与虚无的内在冲突的反应。这种冲突不仅仅是个人的心理困扰,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背景下普遍存在精神危机的体现。进一步分析,诗歌第一节中叙事者透露自己认识这树林的主人——“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在将树林视作死亡的象征后,再考虑到“whose”一词本身包含复数含义,推测得出树林主人即指人类本身,或其中的大多数人,而并非某个个体。故每个人都掌握选择生死的权力,拥有树林,便是拥有此种权力,树林主人的位置更印证了这种猜测,其住在“邻村”(the village)而不是树林内,即选择了生而非死。而此时“邻村”在“树林”的比较下已成为人类社会的象征,这种权力便可理解为选择住在树林内抑或是邻村里。林子的主人代表了一战后的大多数人——失望、虚妄,在空虚中一味追求享乐,叙事者人格结构中的现实世界互动者“自我”同样受此悲观主义影响,在树林与村庄之间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犹豫。最终,叙事者经过激烈的心理冲突后重新上路,继续生活。置于时代背景下分析,作为诗人代言人的叙事者此时寄托了诗人的乐观以及对生活的热忱,且显然受到超验主义的影响,面对生死抉择时依然不忘对自然与生命淳朴的热爱。
此外,T.S.艾略特在《尤利西斯:秩序与神话》中总结道:“它(前文述:使用神话,构造当代与古代之间的一种连续性并行结构)只是一种控制的方式,一种构造秩序的方式,一种赋予庞大、无效、混乱的景象,即当代历史,以形状和意义的方式。”后续的现代派诗人往往在此基础上以“给混乱带来秩序,使支离破碎的状态呈现为新的整体”为标准, 如此,现代派诗人便在现实如同“荒原”一般的世界中被赋予创作责任。这或许能为我们提供有关诗中“许诺”的线索,作者此时不仅受到“本我”生存本能的阻碍,同时也受到了作为诗人、作家在荒芜世界中责任的驱使——创作出具有整体感的作品,从而以创作探寻现实世界看似混乱与破碎的表象下生活意义。或许这正是“超我”所内化的道德期待,也正是诗人所要兑现的“许诺”。
四、结束语
伟大的作品总是蕴藏着丰富的内涵,时刻邀请读者对其进行探讨、发掘,《雪夜林边驻足》也不例外。使用精神分析法剖析该诗,我们能够更清晰地揭示作为诗人化身的叙事者的心理冲突,展现其人格结构中“本我”“自我”“超我”各部分间所进行的斗争,更合理地阐释叙事者的行为动机——为何叙事者会选择驻足,又为何会选择重新上路。同时,将分析置于该诗创作的特定时代背景下,结合其普遍性的精神危机,我们能够更深刻地认识现实世界精神“荒原”对人的影响以及“荒原”中所蕴含的生机。
综上,采取精神分析法对作品中的人物心理展开讨论,往往能发掘出看似简单的行为背后深层次的内心冲突、意识与无意识的交锋,能够从新的角度认识人物,使其丰满、立体。同时,精神分析法所提供的研究视角能使我们更有效地推敲出表层行为背后的决策动机以及行动逻辑,并提供更合理的解读。在对文学人物心理的分析中,精神分析法俨然已成为一把钥匙,助读者打开人物内心的“密室”。此外,作为原用于心理治疗的精神分析法在分析作者心理以及创作动机方面也有独特作用,通过该理论视角能够揭示作者心理在作品中的投射机制,探索作者与作品间的互动逻辑,基于此,或对作者本身以及其他作品提供分析视角。
参考文献:
[1]Gil G. Noam,Stuart T. Hauser,Sebastiano Santostefano,William Garrison,Alan M. Jacobson, Sally I. Powers and Merrill Mead. Ego Development and Psychopathology:A Study of Hospitalized Adolescents[J]. Child Development ,February 1984,Vol. 55,No. 1
[2]爱默生. 论自然[M]. 赵一凡,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3]彼得·巴里. 理论入门:文学与文化理论导论[M]. 杨建国,译. 北京:世界图书出版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 2023.
[4]常耀信. 精编美国文学史:中文版[M]. 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
[5]赵毅衡.美国现代诗选:英汉对照[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8.
[6]Sigmund Freud.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M]. James Strachey. Anna Freud. Alix Strachey. Alan Tyson. London: Vintage,1999.
[7]Schacter,Daniel. Psychology Second Edition[M]. New York City:Worth Publishers,2009.
[8]Snowden,Ruth. Teach Yourself Freud[M]. New York City:McGraw-Hill,2006
[9]T.S.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M].王恩衷,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作者单位:中国地质大学(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