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与《喧哗与骚动》人物叙事比较研究
2024-08-09许思齐
[摘 要] 阿来深受美国南方文学作家福克纳的影响,因此阿来的《尘埃落定》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有颇多共同之处,均以故乡为蓝图进行创作;蕴含浓郁的地方色彩;运用模糊的时空观念以及意识流手法。其中最重要的共通点是,福克纳和阿来运用班吉和二少爷这两位非传统叙述者的视角书写家族没落悲剧、凸显社会转型期的精神困境、实现陌生化效果,基于此,从这三方面对两部文学作品进行比较研究。
[关 键 词] 《尘埃落定》;《喧哗与骚动》;叙事手法;阿来;福克纳
一、引言
《尘埃落定》是藏族作家阿来以家乡四川马尔康县为地理背景、以土司制度兴衰更迭为主线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而《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是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以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为地理背景,聚焦于康普生家族这一南方没落望族的家族悲剧而锻造出的扛鼎之作。两部作品均塑造了别具一格的主要人物——二少爷和班吉,并从这两位非传统叙述者的视角完成叙述任务;均聚焦于一个部族或者家族从兴盛繁荣走向衰败没落的悲剧;均对整个社会共同而普遍的生存困境进行反思与批判。
二、家族衰落悲剧
《喧哗与骚动》与《尘埃落定》的共通点之一就是通过班吉和二少爷的叙述视角来讲述一个家族从兴盛繁荣走向衰败没落的悲剧。相对于常人,班吉和二少爷思维简单,不会肆意篡改事实真相,将叙述偏向有利于自己的一面。他们会将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客观地、不做任何主观评价地呈现出来,还原客观事实,让读者跟随他们的视角见证家族灭亡的悲剧。
(一)康普生家族的衰落
“听听,你哼哼得有多难听,真有你的,都三十三岁了,还这副样子。”[1]1《喧哗与骚动》的开篇,班吉就以一个智障形象出现,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但智力水平却只等同于一个三岁幼儿。然后福克纳以班吉为叙述人,让读者瞥见了康普生一家的倒影。班吉是康普生家里最小的儿子,一出生就存在智力缺陷,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一天到晚也只知道哀号。班吉缺乏流畅的语言表达能力,因此难以形成完整的语句和语篇,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但是相较于常人的叙述,班吉并不会像正常人斤斤计较、百般算计,选择对自己有利而美化的叙述方式,而只会凭借感受和事实进行叙述,真实地还原客观事实。
在班吉混乱模糊和缺失的叙述语言、正反颠倒的叙事逻辑以及模糊不清的前因后果中,读者窥见了康普生家族内部的复杂纠葛和不可避免的衰败命运。父亲康普生终日醉酒醺醺、游手好闲。而康普生太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只会怨天尤人,完全不会关心家庭和孩子们。大哥昆丁是哈佛大学的高才生,是家族的希望,却因妹妹失节而萌生自杀的想法。表面上,昆丁要求妹妹凯蒂遵守病态般的道德规范准则,实则是恼怒妹妹的行为亵渎了家族荣誉。他厌烦家族责任,反感金钱政治,却不得不为了重拾南方传统贵族家族的荣耀而努力,但是暗淡的前景和肮脏的现状让他彻底绝望,与南方传统一道死在时代钟声之下。二哥杰生总觉得家里亏欠了自己,对班吉缺乏爱心和同情心、咒骂妹妹凯蒂、克扣外甥女小昆丁的生活费。他完全抛弃了旧传统,身上充满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残忍冷酷。小妹凯蒂为了反叛严格的家教和传统而盲目追求自由,先是和北方的推销员幽会,紧接着又未婚先孕,嫁给了一个银行家,婚后被抛弃,只能将昆丁送回家中,自己孤身一人在外流浪。至此,一个腐朽的旧南方贵族家庭彻底落幕。
(二)麦其家族的衰落
《尘埃落定》中的二少爷是麦其土司与第二任太太的孩子。他出生一个月还不会笑,喜欢独自发呆,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还总是疑惑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例如他在被大少爷打了一巴掌后, 认为只有带着仇恨用鞭子打人才会很痛,于是四处寻找愿意用鞭子抽打自己的人……
除此之外,二少爷还缺乏现代知识和能力。他几乎不识字,藏文三十个字母,只识得三五个,更不用提汉字了;他也没有获取知识的途径,在偌大的土司官寨,除了经院,就只有一两本书;他更不懂什么是革命,对民国的各种革命思潮和革命运动一概不知。当叔叔让他为抗日做贡献时,听说飞机是有两个翅膀的大铁鸟,便捐给叔叔二十万银票,希望天上能出现他那只有着两个铁翅膀的大铁鸟。
在二少爷的叙述中,读者得以窥见广袤而平静的藏地上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革。麦其土司和大少爷为了土司家族的繁荣昌盛,不遗余力地将家业做大做强。他们与其他土司进行激烈的领土争夺,种植罂粟并远销内地,创建现代化的防御体系,甚至开创了边境贸易市场以积累财富。然而,在外部世界,新思想、新技术和新事物层出不穷,这些变革的浪潮不仅冲击着传统的观念,也悄然改变着藏地的命运。二少爷在模模糊糊中预感到土司制度在不远的将来行将就木,麦其家族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继承这块土地的王冠。但是这一切只不过是徒劳,因为身处消息闭塞的土司官寨且缺乏现代知识和能力的二少爷看不清未来的方向究竟在何方,也无力改变既定的家族灭亡的悲剧。最终象征着麦其家族曾经荣耀与权力的官寨轰然坍塌了,显赫一时的麦其家族在历史的长河中就此湮灭。
三、社会转型和精神困境
尽管阿来的《尘埃落定》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创作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和不同的民族,但是两部小说都“同是写家族没落命运,抒作者人类情怀之作”[2]58,都描写了一个在辉煌中发展壮大的部族和家族在社会转型和时代嬗变中的没落,凸显了在社会转型期人类的生存困境,映照了阿来和福克纳作品中的人文情怀和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切。
(一)衰败南方下的精神困境
作为世界文学巨匠,福克纳是著名的南方作家。他出生于美国南方名门贵族,从小在南方种植园中成长起来,南方精神信仰和道德伦理观念的熏陶在他的内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使他更加热爱和眷恋南方故土。南北战争中,南方的战败使得传统的生活方式、精神信仰、价值观迅速崩塌,但南方社会成长起来的一批人始终沉浸于南方文化传统和精神遗产的骄傲和自豪中,难以融入新世界。作为一名有着敏锐觉察力的作家,福克纳透过南方传统的表面,看到了种植园经济堕落腐朽的一面,譬如农奴的悲惨、种植园主的腐败和奴隶制的罪恶。于是他怀揣着对南方的眷恋和怒其不争的矛盾心情描绘出自己眼中的南方世界。
福克纳以位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地理和人文背景为基础,创造了一个“约克纳帕塔法世系”[3]1的世界。《喧哗与骚动》正是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县中心的杰弗生镇。康普生家族之前是远近闻名的豪门望族,拥有辽阔的田地和种植园、众多的奴仆和数以万亿的家产。但是在北方工业文明的冲击下,每况愈下的南方种植园经济使本就衰败的康普生家族“在泥沙俱下的经济和道德面前,在传统的沙多里斯主义和新兴的斯诺普斯主义的撕扯中进退维谷”[4]61。福克纳用班吉、昆丁和杰生代表了不同类型人物在社会转型期的反应。班吉四肢健全、身体健康,但作为一个智障儿,缺乏思维逻辑能力,隐射了社会转型期麻木无感的人群;昆丁学识渊博、思想深邃,但是面对社会的转变,内心充满了疑惑和恐惧,从而失去行动力,一事无成,隐射了社会转型期丧失行动力的人群;杰生受到社会普遍的功利和浮躁风气的影响,彻底蜕变为自私自利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奉行金钱至上的准则,匍匐于金钱的脚下,彻底摒弃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准则,隐射了社会转型期为了融入新社会放弃原则和准则的人群。
福克纳通过一个南方地主家族的解体,深刻地揭示了随着南方种植园经济的瓦解,那些曾经支撑南方社会的精神遗产也逐渐走向消亡的悲哀历程,以及个体在社会变革中的无奈与挣扎。
(二)没落制度下的精神断层
阿来曾在采访中表示:“小说是具有超越性的。它应该使人想到更多、更深远的东西。我写土司制度的消亡,实际是要写社会文化的转型和转型造成的心理震荡。”[5]58在创作《尘埃落定》时,阿来通过封建农奴制度和土司制度消亡的宏大叙事,不仅凸显了社会转型的必然性和不可逆转性,还刻画了社会剧变中人们内心深处的迷茫、困惑和无助。
土司制度建立在奴隶制度之上,“骨头把人分出高下。土司;土司下面是头人;头人管百姓;然后才是科巴,然后是家奴。这之外,还有一类地位随时变化的人。他们是僧侣、手工艺人、巫师、说唱艺人。”[6]12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严重阻碍了藏区迈进现代化的进程。经济发展是必然需要大量的自由劳动力,而众多的奴隶还牢牢禁锢在土司制度下,恢复不了自由身,被肆意打骂、欺辱、买卖甚至生杀予夺。如果所有的人民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翻身做自己的主人,那么土司制度必然走向末日。
为了解决汪波土司侵占地盘的问题,麦其土司进京告状,最后带回了黄派特员和鸦片,而鸦片的传入让麦其土司能轻而易举地换取更多的粮食和白银。于是土司们纷纷效仿,在土地上大量种植罂粟然后制成鸦片销往内陆。为了稳固各自的地盘,土司们频频发生冲突、纷争甚至战争,武器也已经不是传统的刀箭弓弩,而是现代化武器和军事力量。他们从内地军阀手里购买大量的枪支弹药,培养出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边境市场贸易也吸引了各地的商人来藏交易,商人开起了钱庄和银行,现代金融业就此萌芽。他们努力兴盛家业、稳固土司制度的努力也使现代化之风吹进了这片封闭的大地,让土司制度开始摇摇欲坠。土司的努力和付出在时代洪流的冲击下不值一提。先进的制度必然战胜落后的制度,所以腐朽落后的封建土司制度衰亡是历史的必然。
《尘埃落定》与《喧哗与骚动》都进行了深层次的主旨言说,即人类在社会转型期时期的精神危机。在对旧世界的依恋与眷念和对新世界的迷茫与困惑中,人类到底该何去何从?这便是两部小说所共同关注的。作为文学大家的阿来和福克纳触摸到人类心灵在转型期的迷醉和狂乱,深度拓展了我们对人类生存的认识。
四、陌生化效果
“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是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Shklovsky)于20世纪初提出的,在他的艺术观点中,陌生化就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更复杂,从而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7]134。简而言之,所谓的“陌生化”就是指在文学创作中,文学家为了更好地表情达意,采用异于常规的表现手法,打破传统的形式逻辑,使人物形象更生动、作品更具张力以及调动读者的审美注意。在文学世界中,实现“陌生化”效果可以诉诸诸多方面,譬如叙事题材、叙事角度、叙事技巧、叙事语言等。
(一)叙事之“陌生化”
《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实现的第一个陌生化效果就是突破了传统的逻辑化叙事的限制。在《尘埃落定》中,二少爷能够预知和讲述发生在未来和远方的故事,从全知视角对故事进行不同的描述。而《喧哗与骚动》的第一章以班吉为叙事主角,尽管语言模糊、语序颠倒、逻辑不清,但是班吉的叙述却像摄像机一般,直观真实地叙述所见所闻的一切。两部作品既充分实现了叙事的客观性,又通过叙事角度的创新实现了陌生化效果,从而更加吸引读者。
(二)语言之“陌生化”
《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实现的第二个陌生化效果就是实现了语言的陌生化。正是因为采用了痴傻人叙事视角,所以文本中充满了主人公的疯言疯语,偏离和歪曲了读者日常所熟悉的文学语言,让读者充分感到新奇、讶异、陌生,从而产生了强烈的美感。
譬如在《尘埃落定》中,二少爷形容侍女把水从土司官寨的高层泼到楼下,会说积雪吸掉了声音,就如同他将水喝到肚子里,声音就被吸掉了。二少爷在形容供奉的佛像时,说“金面孔上彤红的嘴唇就要张开了”[3]5,突破日常语言形容,凸显了祭祀的情景在他的眼中是那么的可怕,神像是如此令人胆战心惊。
而在《喧哗与骚动》班吉的叙述章节中,同样有大量充满孩童般天真而又富有诗意的表达。“我们的影子落在栅栏上”[1]2,班吉形容影子是落在栅栏上,而不是出现在栅栏上。在形容寒冷时,班吉会形容“我能闻到冷的气味”[1]3。班吉并不知道寒冷是通过触觉感受出来的,而不是通过嗅觉闻出来的,但是恰恰是这种非同寻常的语言表达,让读者仿佛置身于具体的情景之中,带给读者诗意般的感受。
在两部文学作品中,班吉和二少爷作为叙事主角,尽情地用陌生化的语言描述了他们眼中的世界,突破日常语言规范。这种语言上的扭曲和变形表现了阿来和福克纳创作过程中的情感活动,提高了作品的审美价值。
五、结束语
《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借用主要人物叙事视角,通过一个在辉煌中发展壮大的家族在社会转型和时代嬗变中的没落,来表现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切和人类情怀。与此同时,这种新奇的叙事视角带来的语言陌生化充分调动了读者的审美注意,提高了作品的审美价值。但是两部作品受地域、空间、意识形态、文学传统等因素的影响,也存在诸多不同。阿来的叙事中频频出现神鬼、武术、卦术,将现实与幻想融为一体;而福克纳的叙事更加侧重内容的真实性和严肃性。通过比较分析两个文本,本文希望促进东西方文学之间的交流和融合,在对话中达成互识和互补,从而推进中西方文明间的平等互动,促进世界文学的发展。
参考文献:
[1]Faulkner,William. The Sound and The Fury[M]. London:Vintage Books, 2009.
[2]张阿莉,达仓.写没落主题 抒人类情怀:《喧哗与骚动》与《尘埃落定》比较[J].西藏大学学报(汉文版),2002(1):56-59.
[3]谭瑶.从边缘文化看福克纳影响下的《尘埃落定》[J].外国语文,2013,29(S1):1-4.
[4]肖静可.历史转型期的人类生存镜像和精神情怀:《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主题之对比[J].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5,35(7):61-64,76.
[5]覃虹,舒邦泉. 空灵的东方寓言 诗化的本体象征:评《尘埃落定》的艺术创新[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1):59-62.
[6]阿来.尘埃落定[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2 .
[7]蒋霞. 《尘埃落定》中“陌生化”成分的英译研究[J]. 西藏研究,2017(5):134-139.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