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美国“南方神话”的颠覆与重构
2024-08-09包薇
[摘 要] 作为“南方文艺复兴”的第二代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对美国南方神话的态度明显不同于威廉·福克纳等第一代南方作家。在其长篇小说《金色眼睛的映像》中,麦卡勒斯通过对美国南方家庭罗曼司、性别认同观念以及南方等级体系的重写,对伊甸园式的美国“南方神话”提出质疑,也向威廉·福克纳等人为代表的南方文学传统发出挑战。
[关 键 词] 卡森·麦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南方神话;颠覆;重构
卡森·麦卡勒斯是美国历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作家,有学者曾一度称她是唯一一个能够继承威廉·福克纳衣钵的现代南方女作家。继其处女作《心是孤独的猎手》一举成名后,麦卡勒斯又历时两年创作并发表了长篇小说《金色眼睛的映像》。她长期以来经常遭到评论家们的批评,认为她的小说十分“怪诞”,因此其小说常被冠以“南方哥特流派”①之名,但麦卡勒斯本人认为“这样的标签太不合适”[1]。其笔下的人物及作品主题的确以怪诞著称,也极具哥特式文学的意蕴,但也有不少评论家认为她的怪诞文学有它独特的文学含义。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曾指责学界过于强调麦卡勒斯这一文学特征的研究,认为“评论家们已经将此类研究重复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因此“有必要重新界定麦卡勒斯的作品”[2]。由此,聚焦麦卡勒斯的怪诞叙事与美国南方神话的关系,能够发现新的文学阐释空间。
一、美国南方传统家庭罗曼司的改写
以福克纳为代表的第一代南方作家普遍认为,“农业可以保持美德,工业只能带来腐败”[3]。这一代人作为美国旧南方的守望者,占据着20世纪上半叶美国南方文坛的核心位置,引领该时期美国南方文学的话语模式。国内学者李杨曾提出,“这些作家依据他们的人生标准及其对南方历史、文化、价值观的理解与想象,在其文学作品中建构了一个散发着浪漫气息的神话”[4]。正如艾伦·泰特所言:“福克纳打造了自1865年至1940年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每一个南方人的神话”[5]。自此,在许多人眼中,美国南方就成了“世俗的伊甸园”[6]。不难发现,拥有高度怀旧气息的“南方神话”中隐藏着美国南方社会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念,延伸至美国南方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对于这种家庭观念,瑞查德·金形象地将其称为“南方家庭罗曼司”,即“一个人的地域认同、自我价值和地位,都是由家庭的关系来确定的。家庭决定了我们的命运,而南方则是一个充满了隐喻性的大家庭,它把人们划分为不同的阶层,又把他们组织起来”[7]。麦卡勒斯的作品并没有弘扬这种家庭传统观念,而是凭借其怪诞叙事重构美国南方的家庭神话,在她的文学世界里,所谓的“在繁茂的木兰树下,矗立着崇尚礼仪、荣誉和勇敢的南方绅士,以及美丽、优雅、贤惠且忠贞的南方淑女。他们左右侍奉着的是恭顺而忠诚的黑人仆人”[8] 的南方神话都成了泡影。
在作品《金色眼睛的映像》中,麦卡勒斯对美国南方的传统家庭做了独特的阐释,改写了美国南方传统的家庭罗曼司。她通过小说中上尉潘德尔顿的成长经历构建了另外一种家庭故事,对传统的南方家庭构造下“一个具有绅士风度,高贵而又勇敢的父亲的形象,和一个纯洁、坚忍、无欲的母亲的形象”[4]进行了颠覆。潘德尔顿自幼由五位性格古怪的姨母养育,“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爱的本质。尽管他的姨母们在他身上倾注了过度的情感,却未曾察觉他也用同样虚假的热情作为回应”[9] 。除了几位性格古怪的姨母,潘德尔顿的成长中还缺少具有绅士风度的父亲和温柔贤淑的母亲,他自己也缺乏美国南方绅士的阳刚之气,身上却不乏女性气质,在他的“背后隐藏着这样一段历史,它充满了野蛮的光辉、破产后的贫困,以及家族残存的傲慢。他的家族在现今一代中并无显赫的成就,唯一的表兄弟在纳什维尔城担任警察,而上尉本人则是个极其势利的人,但他对此却嗤之以鼻”[9]。由此可见,麦卡勒斯的小说世界里没有美国南方传统家庭的尊严与荣耀,有的只是传统家庭观念的瓦解以及失去了光环的美国南方神话。与福克纳笔下的南方家庭不同的是,麦卡勒斯的小说里甚至剥夺了对南方神话依然念念不忘的南方旧贵的怀旧声音。
婚姻问题是麦卡勒斯挑战美国南方家庭传统观念的另一个重要阵地。与之相反,《金色眼睛的映像》中两个家庭的婚姻关系则彻底破裂。潘德尔顿的妻子利奥诺拉与多名男子存在暧昧关系,她与兰顿的婚外恋行为是对美国南方家庭婚姻神话的冲击。这种婚外恋情具有极大的破坏性,两人之间的亲密举动成了兰顿妻子艾莉森心里的“一根刺”,导致她住进了疯人院,并因心脏病爆发死在那里。艾莉森多次提出离婚未果,最终害死她的不是心脏病,而是美国南方神话中被视作南方社会根据的婚姻家庭。因此,麦卡勒斯为艾莉森选择的死亡场所被赋予了独特的意义。潘德尔顿与利奥诺拉也矛盾重重,他骂她“真像个妓女”[9],利奥诺拉则脱光衣服回复丈夫的谩骂。可见,麦卡勒斯通过艾莉森之死对南方家庭罗曼司提出了质疑。在她看来,家庭不再是庇护安全的港湾,反而成了暴力的滋生地。传统的家庭秩序已经分崩离析,所谓勇敢的南方绅士以及忠贞的南方淑女俨然成了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畸形的家庭生活。当然,麦卡勒斯讽刺的不仅仅是南方绅士或者南方淑女的缺失,而是南方家庭罗曼司的不复存在。
二、美国南方传统性别观念的颠覆
在“南方神话”的时代背景下,“旧南方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是南方社会的中坚,是南方历史的主角,代表了旧南方的品位与气质”[8]。然而,在麦卡勒斯的笔下,带着神话光环的南方绅士和南方淑女已不复存在。在《金色眼睛的映像》中,潘德尔顿成了缺乏阳刚之气的娘娘腔。虽然艾莉森保留了南方淑女的贤惠与忠贞,却在传统性别关系的桎梏下安然死去。利奥诺拉则同福克纳笔下的凯蒂一样,冲破了传统性别关系的桎梏,但要比凯蒂勇敢得多。
上尉潘德尔顿的性别身份模棱两可,兼有男性和女性的双重气质。他的形象显然与美国南方传统中男子气十足的南方绅士相去甚远。在军营中的他,遵循着南方父权社会对男性的期望,将自己的男性气质视为融入南方传统社会体系的基础。因此,他在事业上对自己有着极高的追求,每晚都坚持工作至深夜:“他一向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很久前就期盼着自己升职”,在他看来“提前晋升才是他上尉才干的明证”[9]。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上尉潘德尔顿是一个性无能者。成长环境中男性特质和男性角色的缺席让潘德尔顿身上展现出了明显的女性气质。此外,“在性特征上,他展现了男性与女性特质的细致平衡,对两种性别均有敏锐的感知,但在展现各自性别活力方面略显不足”[9]。这种性别倾向上的矛盾为其对自我的身份认同提供了巨大张力,曾一度使他出现人格分裂等问题。他摒弃了生理上的男性身份,颠倒了传统男女的性别范式,借助女性独特的“性感受”经验,使自己受困于与同性的爱恋之中。起初,他“对少校动了感情,这种感情最接近于他所了解的爱情。他最渴望自己在这个男人眼里独一无二”[9]。随后,他又转而对二等兵威廉姆斯产生了极其强烈的爱慕之情,而且对这位二等兵的思念让他“心如猫抓,头晕目眩,心跳加速”[9]。潘德尔顿的形象刻画完全打破了“南方家庭罗曼司”中南方绅士坚毅勇敢的固定印象,挑战了南方传统中的性别观念。
此外,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利奥诺拉与传统的南方淑女形象同样大相径庭,其身上展示出的更多是男性该有的气质,而非女性。故事开篇的利奥诺拉“穿着靴子,脏兮兮的呢制马裤膝盖处磨损得厉害,上身是一件灰色套头衫”[9]。这种偏向男性化的服饰设计,巧妙地传达出利奥诺拉这个人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形象。她不仅爱饮酒,而且极其热爱户外运动,尤其热衷于赛马活动,而其高超的骑术也深受士兵们的尊重和敬佩[9]。她也并非如人们传统印象中是那般柔弱的女性。小说中,“不管男人、野兽还是魔鬼,她都无所畏惧;当然,她也从不认识上帝”[9]。在传统的性别观念中,通常将“勇敢”等高尚品质赞誉为男性的特质,但在利奥诺拉身上,这些品质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这种男性化的气质使她与南方传统淑女的形象背道而驰。作品中的她并未被旧南方性别观念所束缚,而是勇敢地表达了她内心深处的欲望与情感。与传统的南方淑女形象相比,利奥诺拉完全背离了传统淑女应该遵循的道德规范:她处事随意,漠视一切、放荡不羁。利奥诺拉实现了女性传统性别身份的一次逆转,而麦卡勒斯也借助这一人物形象实现了对美国南方传统性别观念的颠覆。
三、美国南方等级体系的重构
17世纪后期,大种植园主、中产阶级、穷苦白人、黑奴依次排列建构起来的美国南方等级体系成为美国南方社会的基础[10]。威廉·福克纳,罗伯特·华伦等美国南方中、上层阶级所代表的“南方文艺复兴”文学确立了20世纪上半叶南方文学的识别特征,南方旧的等级体系成为他们文学创作的重要话题。麦卡勒斯的小说却为上一代作家所尊崇的南方等级体系赋予了新的解释。
麦卡勒斯对其作品《金色眼睛的映像》的评价是:“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按照俄国现实主义作家们的手法进行创作,模仿他们的作品,是一个紧凑的悲喜剧。”[11]作品中,艾莉森的贴身佣人安纳克莱托被麦卡勒斯塑造成了不可或缺的“小丑”式人物,他滑稽可笑,插科打诨,极具喜剧特质。但毋庸置疑,这种人物形象的刻画富含深意。巴赫金曾经指出:“愚蠢,这就是自由自在的节日明智,它摆脱了官方世界的一切规范和约束,同样也摆脱了这个世界的关怀和严肃性。”[12]“小丑”式的安纳克莱托特立独行,有自己的想法,不受南方等级观念的约束。他用小丑惹人发笑的行为,打乱了南方上层社会的生活秩序与节奏,揭露了南方旧贵族冷酷无情的一面。虽然身为佣人,但安纳克莱托从未否定自身的价值或看低自己的地位。他根本不把男主人兰顿少校放在眼里,总是“像是没看见少校的样子”[9],甚至公然挑战兰顿少校的权威。作品中,当兰顿少校问及妻子的身体状况时,他却用兰顿少校听不懂的法语来回答。此行为一定程度上象征着南方下层社会对南方权威话语的挑战,打破了南方社会的阶级神话,是对美国南方旧的等级体系的大胆重构。
另外,作品中二等兵埃尔基·威廉姆斯的人物形象也表现出对传统南方等级体系的蔑视与否定。在军衔等级以及阶级出身的限制下,虽然潘德尔顿上尉与二等兵威廉姆斯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阶级界限。但这种关系在小说中并未持续良久,取而代之的则是二人在阶级互动中,二等兵威廉姆斯不断地对潘德尔顿上尉实施了越界行为。故事中威廉姆斯的越界行为始于一次军营中的社交晚宴,“中尉接待了来访的上尉潘德尔顿,为他们上茶点饮料时,二等兵威廉姆斯不小心把咖啡泼到了上尉裤子上”[9],毁掉了上尉那套崭新且昂贵的衣物,实现了其第一次越界行为。当潘德尔顿命令他清理屋后杂草时,二等兵威廉姆斯放弃听从指示,而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剪掉了老橡树垂在地上的树枝”[9]6,这就促成了第二次越界行为的产生。他的自作主张破坏了上尉的创意与计划,令潘德尔顿极为恼火。这里的“老橡树”象征着潘德尔顿上尉与二等兵威廉姆斯之间的阶级界线遭到了破坏,也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这种界限受到了动摇。对此,潘德尔顿试图通过掌控野性难驯的“火鸟”来强调自身的阶级权威,然而结果是“远在森林深处,上尉潘德尔顿就像被远远扔出去的破烂的布娃娃”[9]。这一幕被威廉姆斯瞧见,他“离开靠着的那棵树,轻轻抬脚跨过军官的身体”[9]。“跨过”这一行为本身就蕴含着逾越界限的意味。通过这一动作,威廉姆斯实现了阶级上的越界,展现出了他对传统南方等级体系的无情讽刺。
四、结论
卡森·麦卡勒斯的《金色眼睛的映像》刻画了潘德尔顿、利奥诺拉、安纳克莱托以及威廉姆斯等众多第一代美国南方为文学作品中少见的人物形象,他们或行为反常,否定传统的性别范式,或藐视家庭、藐视婚姻,抑或藐视位于南方等级体系顶端的权威,最终对美国南方家庭传统、美国南方性别范式、美国南方等级体系进行了改写和重构,挑战了所谓“南方神话”的权威叙事。麦卡勒斯用另外一种叙事、另外一种形象,谱写了美国南方文学的另外一种神话。
参考文献:
[1]卡森·麦卡勒斯. 抵押出去的心[M].纽约:企鹅出版社,1975.
[2]弗吉尼亚·斯宾塞·卡尔. 1900 年后的五十位南方作家[M]. 韦斯特波特: 格林伍德出版社,1987.
[3]纳什·史密斯·亨利. 神话与南方历史[M]. 芝加哥: 兰德麦克纳利大学出版公司,1974.
[4]李杨. 美国南方文学后现代时期的嬗变[M]. 济南: 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
[5]艾伦·泰特. 1926-1974年新旧回忆录和散文集[M]. 曼彻斯特:卡卡奈特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
[6]路易斯·布克·赖特. 神话与南方历史[M]. 芝加哥: 兰德麦克纳利大学出版公司,1974.
[7]理查德·金. 南方文艺复兴:1930-1955 年美国南方的文化觉醒[M]. 纽约: 哈佛大学出版社, 1980.
[8]李杨. 美国“南方文艺复兴”:一个文学运动的阶级视角[M]. 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1.
[9]卡森·麦卡勒斯. 金色眼睛的映像[M].陈黎,译. 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2007.
[10]童庆炳. 文学理论教程[M].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11]弗吉尼亚·斯宾塞·卡尔. 孤独的猎人: 卡森-麦卡勒斯传[M].佐治亚:佐治亚大学出版社,2003.
[12]米哈伊尔·巴赫金. 巴赫金全集:第六卷[M]. 李兆林,夏忠宪,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作者单位:聊城大学
注释:
① 1941年,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Tennessee Williams)为卡森·麦卡勒斯的第二部小说《金色眼睛的映像》(Reflections in a Golden Eye)作序。在序言中,威廉姆斯首次提出了“南方哥特流派”(the Gothic school of the South)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