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的归途
2024-08-07琪琪格丹颜
在遥远的星空下,我感受到了家的力量,那是一种隽永而深沉的情感,穿越时空的阻隔,温暖我的心房。
从鄂尔多斯到乌兰察布,有400多公里。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窗外是–30℃的莽莽雪原。空调在努力驱散着寒意,但效果甚微。车内音响循环播放着《父亲的草原 母亲的河》,这是我每次登台必唱的歌曲,听得昏昏欲睡。
车将到站,车内突然一阵骚动。我顺着大家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那座光秃秃、被积雪覆盖的土山上,赫然站着两个人。有人嘀咕:“这么冷的天,不是有病吗?”车子越来越近,妹妹忽然捅捅我:“你看,谁来了。”我抬起头,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艺术,不是条正道
我叫琪琪格,蒙语里是花儿的意思。我出生在乌兰察布,比妹妹大3岁。我懂事早,很小开始帮家里放牛、割猪草。农忙时父母下地,我就和妹妹一起在家里做饭。菜倒进大锅里,欻啦一声,热油溅在胳膊上,起一溜水疱,我疼得直掉泪。妹妹噘着小嘴帮我吹吹。那时候的生活虽苦,但回想起来是甜的。
上学后,我和妹妹渐渐有了差别。妹妹仿佛是天生的学霸,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而我拼了命学,也只是中等。父亲年幼时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对我们的学习特别看重。见我不是学习的料,他失望极了。因为成绩好,妹妹不用做家务,有新衣服和新文具,而我总是被父母使唤着做这做那。
虽说学习不好,但我有个好嗓子。只要音乐响起来,我的每个细胞都被唤醒了,这也成了苦涩学生生涯中的一丝甜。有一次夜里听歌睡得太晚,第二天干农活时,我在地里睡着了。父亲骂我偷懒不务正业,我㨃他:“为什么妹妹不用干农活,我就要干?”那是我第一次反抗。传统且刻板的父亲气坏了,罚我跪在地上,挥舞着铁锹,几次险些拍到我背上:“成天拿腔捏调唱歌跳舞,算是正经女孩吗?”
初中毕业,我不出意料地没考上高中。我想上艺术学校,可学费每年要一万元。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打电话问校长:“我给您唱一段,您觉得我可以,就把学费减半。”不知是不是我的勇气打动了校长,我唱完,他同意了。可是,5000元学费父母也坚决不肯出。“你要是正经上学,爸妈砸锅卖铁也供你,花大钱上个艺术学校,算什么?”在父母眼里,学艺术不是正道。因为这件事,我和父母有了隔阂,人生也转了弯。
17岁那年,我去省会呼和浩特打工。父亲把家里仅有的200元都给我带上了。他也是爱我的吧,只是没有对妹妹那么深。我羡慕父母提起妹妹时的自豪,我渴望被肯定。我想,也许多挣钱,爸妈就会爱我多一些,在外人面前也会以我为傲吧。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发传单,不包吃住。为了省钱,我每天只吃两个饼、一包方便面,饿了就喝水充饥。后来,我又去餐厅做服务员,包吃住,每月工资500元。我一分不动,全寄回家里。挣了钱,我没喝过一杯饮料、看过一场电影……我舍不得。
妹妹考上了市重点,要住宿,学费又是一大笔开销。为了挣钱,我去工地开过搅拌机,夏天晒得脱一层皮。可工地到了冬天就得停工,我辗转去鄂尔多斯做了一名茶馆服务员。因为肯吃苦,半年内,我从普通服务员升为经理,月薪也涨到1200元。有一次,茶馆请的驻唱歌手迟迟未到,客人找我要一个解释。我临时救场,唱了12首蒙古歌。客人特别满意,给了我2000元小费。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巨款。我拿着钱如在云端,那曾被深埋的歌唱梦想也蠢蠢欲动。但因为这件事不合规,领导训斥了我。我也犟,收拾行李走人了。
回家,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吧
20岁的我提着行李,站在鄂尔多斯街头,不知去向何方。一家饭店门口扎着拱门和彩球,里面有人结婚,音响放着动人的歌曲。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进去向婚庆公司毛遂自荐,上台唱了一首歌。唱完歌,婚庆公司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
因为价格低、唱得好,我很快在鄂尔多斯站稳了脚跟,甚至有了一点儿名气。我寄回家的钱越来越多,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遇见松也是在这个时候。那天,我在台上唱了好几首歌。松是新郎的朋友,也在被邀请之列。我正唱时,松突然被起哄推上台,即兴演唱了一首《你》,我一时兴起,用蒙古舞为他伴舞。
松是有实力的,声线深情又专注。“你,从天而降的你,落在我的马背上,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一丝浅笑让我心发烫……”他唱得如痴如醉,我跳得酣畅淋漓,仿佛整个舞台都为我们而设。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动,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我和松。
我们恋爱了。松对我很慷慨,约会时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带我看电影、喝咖啡,吃我从没吃过的提拉米苏。松给了我久违的被人呵护、捧在手心的感觉。恋爱总是盲目的,我贪恋这份美好,只想跟松白头到老,不问是劫是缘。
按照习俗,订婚时松给了我父母5万元彩礼。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家里刚翻盖了老房子,正愁没钱装修,妹妹读大学也需要钱,我把钱都留给了他们。没过多久,我发现松背着我和其他女人交往,我们大吵一架。我想退婚,可彩礼钱已经花完了。为了家人,就这样吧,我试着说服自己。我骨子里始终是个等待被爱的小女孩。
可能背叛真的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吧。婚后,我一次次忍让,换来了松的变本加厉。他还迷上了赌博,把家底输个精光,甚至欠了债。我忍无可忍,哭着打电话给父亲。这些年,我习惯了报喜不报忧,父亲第一次听说我婚后的遭遇,哭了,说:“琪琪格,回家来吧,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吧。”
父亲这句话让我终于有了底气。我和松离婚了。父亲让妹妹亲自接我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身旁已经在北京重点大学读研的妹妹,我忐忑不安:我又给全家丢人了……
此刻,父母正站在寒风中,不停地跺脚取暖。他们这是翻过两座山特意来接我的呀。车子缓缓停下,我打开车门,向父母飞奔而去。寒风像刀割一般刮在脸上,但我感觉不到一丝寒冷。我紧紧抱住他们,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这是长大后我和父亲的第一次拥抱。父亲有点儿不自然,用手笨拙地替我擦了擦眼泪。他们争着替我拿行李,里面是我全部的演出服,足有七八十斤重。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那天,我们一路走着,说着,哭着,笑着。
为了给我补身体,父亲把家里唯一的小牛杀了。小牛挣扎,把父亲的手腕弄骨折了。我每天照顾父亲吃饭、洗脸、洗脚。我和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了。
从伤痛到和解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我开始更加主动地与父亲沟通,尝试理解他的想法和感受。而父亲也在逐渐改变自己,开始关心和支持我。他学会了笑着用没有受伤的手摸我的头:“爸爸希望你们读书走出草原,活了一把年纪,才明白,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想走的路,苦了我的琪琪格了。”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就像小时候那样。父亲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了:“琪琪格,爸爸以前可能做得不够好,我一直觉得唱歌不是正经职业,所以没让你去。你离家以后,我更没关心过你。其实,你妹妹读书的学费,家里盖房子,全靠你付出……”父亲接着说:“你喜欢唱歌,就去唱吧。咱们凭正经本事吃饭,一点儿也不丢人。我和你妈商量过了,以后遇到合适的人,咱们就嫁;遇不到,一个人也要好好活。”听到这些,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释然。我知道,无论我身在何方,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都有一个支持我、爱我的家。
我轻轻握住父亲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粗糙和温暖,仿佛握住了前行的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