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是读书
2024-08-07汤曼莉
我读书比较慢,不知道算不算工伤。
刚入行做编辑时,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字”:把翻译稿打印出来,拿着红笔,对照原版书,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地往下看。
一目十行?不可能的,后边还有复审、终审把关。看得不仔细,就得打回来重看。
后来做策划,表面看不用再跟文字较真,其实是较真的角度不一样了——看稿时除了文通字顺,还要考虑怎么调结构、改标题、起书名。
做编辑之前,觉得“带薪看书”很酷,真把爱好变成职业,就得面对枯燥的一切。
比如说,我现在看书,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看:拿到一本书,下意识会把它拆成零件:书名,文案,纸张,印装
从整体到碎片,边看边在心里打分。阅读过程也像给书做质检,一步三回头,得了细节强迫症。
乐趣当然也不少。
比如说,上班时间可以名正言顺地买书、看书、逛书店。
记得有一次社里“包场”,把选题会搬到图书大厦旁边的咖啡馆。在轻柔音乐的背景声里,大家一边就着面包咖啡brunch,一边听社领导讲畅销书背后的故事。会后就近巡店。美妙的一天。
再比如说,跟作者沟通磨稿,看到文字背后的有趣有料。
做《外交人生》,吕秘书长是我见过最爱“读”书的作者。
每次去他办公室,讨论书稿之前先有个“朗诵”环节。“小汤啊,你看看这几段写得怎样?”说完并不着急让我看,而是拿起手稿,一字一句读出来,边读边提笔在上面改。
三十多万字的书稿,这位年逾古稀的前总理秘书,就这样一遍遍读,一遍遍改。定稿之前,不同版本的手稿、打印稿垒起来有一米多高。
做《加油吧,大脑》,发现不会整蛊的医生不是好段子手。
有一次跟黄医生在线讨论内容,忘记聊到哪个知识点,他突然往群里发了一张做外科手术时,打开人脑头盖骨后的实拍照片,准备来个现场教学。我跟编辑吓得不轻,他发来一串哈哈哈,隔着屏幕都能听到他的坏笑。
做《说不尽的外交》,最怕跟作者吃饭。
李部长幽默健谈,随时会把饭桌变成考场。“你说说,建国以来有几位外长?别着急,按顺序说。”“顺时针方向,每个人讲个笑话吧,唱歌跳舞也欢迎。”
当时很怕被点名,后来意识到,这是李部长对后辈的关照。他怕年轻人不敢说话,故意命题作文来活跃气氛。
做编辑最磨人也迷人的部分,在于能深度参与一本书从无到有的过程,接触不同领域那些聪明的头脑、有趣的灵魂。
而且每换一个项目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每一本书都在丰富你对自己以及世界的认知,然后你会发现,读“人”比读“书”更有意思。
既然工作是读书,编辑都读过很多书吗?
这倒未必。就好像厨师每天忙着给别人做饭,自己不一定尝遍天下美食。
拿我来说,平时读书主要是工作导向,书架上很多都是参考书。
比如上次推荐的3本书,起因是2月份打算陪跑一个项目,内容跟医学科普有关,于是找了二十来本同类书,先快速“刷”一遍,再去粗取精有针对性地读。
有的书虚张声势,看看文案跟目录就差不多了。有的书越看越有惊喜,一旦读进去,“为了工作读书”还是“为了兴趣读书”,边界开始模糊,经常读着读着,就忘了做书这个主线任务。
也因为工作时总在看字、看书,工作之外,对难啃的大部头还有学术书,就有些敬而远之——脑子转不动了。
路遥说,“读书如果不是一种消遣,那是相当熬人的,就像长时间不间断地游泳,使人精疲力竭,有一种随时溺没的感觉。”
为了把自己从溺没状态打捞出来,我会放下书,出门爬山、散步,或读一些社科人文类的通俗读物。
最近就看了几本。比如陈晓卿老师《吃着吃着就老了》,有趣味有风格,一支妙笔写出让人唇齿生香的烟火生活,读着读着就馋了。
还有杨素秋老师《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看她讲自己初入官场的笨拙,讲建馆过程中保卫书目的艰难——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因为读书让我们更勇敢。
《查令十字街84号》里有这样一句话:“人类发明了文字,懂得写成并印刷成书籍,我们便不再徒然无策地只受时间的摆弄宰割,我们甚至可以局部地击败时间。”
做编辑这些年,并没有多少“击败时间”的感觉。书越做越多,头发却越掉越少了。
好在陪作者走一程,书里书外看到千姿百态的人生,精力都耗在书上了,也顾不上精神内耗了。
找到对的人,认认真真把文字变成铅字,至于其他,就交给时间吧。
选自微信公众号“出书教练汤曼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