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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不只记录胜利者的名字

2024-08-06俞兆娜

北京纪事 2024年8期

笔者最近拜读徐泓教授新著《韩家往事》,徜徉在字里行间如同穿梭于天津“八大家”之首“天成号”韩家百年风云之中,又仿佛置身于京城南柳巷25号聆听韩氏家族成员如韩俊华与丈夫李连普、韩咏华与丈夫梅贻琦、韩权华与丈夫卫立煌等的生平故事。当写到韩家长女韩俊华与丈夫李连普的长子李鸿年(字“建藩”)时,作者惊叹他的出类拔萃,又为他英年早逝——“1931年客死异乡”感到无比惋惜。作者对这如此优秀的青年着墨甚少,感叹说:“历史只记录胜利者的名字。”得知李建藩曾就读燕京大学,笔者不禁翻开有关燕京大学的档案资料,令人欣慰的是,找到了一些有关他燕大求学和赴美读博的线索,在此,结合其他材料对李建藩的人生轨迹作些许补充。

从幼年至燕京大学

李鸿年,字建藩,生于1904年,是家中的长子,在他以下还有妹妹李惠年(后任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和弟弟李瑞年(后成为著名油画家)。他的母亲韩俊华是韩家五姐妹中的老大,父亲李连普也算海归,后在“民国财政部印刷厂”“当了一个科长”, 在外人眼中这是一个殷实的官员家庭。虽出生于旧式家庭,但李鸿年从小接受新式教育。在学业上一路领先的他于14岁进入北京高等师范附属中学,曾和表兄弟韩德章是“少年学会”的主要成员,也担任刊物《少年》的校对工作,可以说是一个进步青年。

据徐泓教授介绍,李建藩于1921年入学燕京大学的工程系预科,一年后就读于工程系,之后转到农学系、生物系。目前笔者尚未找到1921~1923年间有关李的记录。在1924~1925学年“燕京大学教师与学生名录”中发现了其名字的威妥玛拼音Li Chien-Fan和学号为208。接下来几年的“教职员与学生名录”显示,1926~1927学年李建藩大三(Junior),1927~1928学年李建藩大四(Senior)。1928~1929学年记载:“李建藩 班级S 河北天津 住所II127 208”,根据注释,S为Senior,也是大四。其间,唯独1925~1926学年的名录中不见其名字,估计就是书中所记“转年又得了肋膜炎,只得休学回家” 的那一年。另外,在《李瑞年年表》中也有提到1926年“兄李建藩复学,入燕京大学生物学系三年级继续学习”,也得到进一步证实。书中说是李毕业于1927年,但1927~1929两学年的名录都显示李建藩在读大四。此外,笔者在1931年《燕京大学毕业同学录》(再版)发现了如下记载:“李建藩、生物、民国十八年毕业”,“理学士、班次29(已故),籍贯河北”。综上,李建藩在转入农学系、生物系期间休学一年,读了两年大四,于1929年毕业,获得“理学士”学位。据载,李的毕业论文为《玉簪花胚胎之研究》,由此他也被称为“最先发表植物胚胎学研究的人” 。在燕大时期,除了完成学业外,李还积极参与学校事务和社会工作。据1926年11月29日《燕大周刊》“编辑部启事”中所示:“此后本刊校闻专栏请李建藩,房兆楹,李连科三君,梁静训,胡学恒二女士负责编辑,以后关于校闻一切事宜,皆请直接与以上诸君接洽为荷。”1928年,李建藩也是刚成立的静生生物调查所植物部成员之一 。

1929年毕业季,《燕大年刊》刊载了李建藩的毕业照与毕业寄语:

给朋友的话:

在过去二十年中我是快乐的。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从早年我们就在刻苦的生活中,创始个人的幸福,因而我的个性不时露出一种严谨而淡泊世情的色彩。

但是我的群生活的快乐全从你们的友情而来。我永远在纪念你们!

我的志愿在自然科学,艺术我亦热爱,但不能专。虽富于宗教热情,但从莫有信奉任何宗教。

借重年刊将整个的我呈现于你们。

建藩

从寄语中窥见,李建藩对过往的经历深感满意,且确定了未来专攻自然科学的志向。毕业后,李继续在静生生物调查所工作,且成绩喜人。1929~1930年间,他在河北开展植物生态考察时采到11234号标本,撰写了《小五台山植物生态》《东陵植物及其生态》等论文;《静生生物调查所汇报》第一卷载,植物学家秦仁昌曾 “承静生生物调查所植物部主任胡先骕以该所助理李建藩君最近在东陵所采蕨类标本之定名相嘱”,秦先生审阅后,深信橙囊岩蕨该物种“为前人所未发现者”。

笔者没有调取李建藩的学籍档案,但从他被联合推荐去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攻读植物学博士之事,可见他在专业领域的卓越。那么他是怎样去的华盛顿大学,他的生命又为何戛然而止呢?透过1930~1931年燕京大学、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密苏里植物园及留美学生监督处监督梅贻琦等多方的来往信函,可以大概理清其来龙去脉。

赴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求学

1929年前后,燕京大学与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密苏里植物园之间达成了一项合作意向:由燕京大学推荐一名学生赴美攻读植物学博士学位,由植物园提供全额奖学金。一年后,燕大毕业生李建藩从“几百名学生中脱颖而出” ,司徒雷登亲自挥毫加以引荐说:这个男孩出生于良好的旧时官员家庭,继承了“他所在阶层的传统和高标准” ,是“配得奖学金” 的,是“大有前途的” ,接受他可以“期待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论到不足,就是“非常害羞”,几乎“没有公众场合发表演讲的经历”,但同时也相信他肯定会不负众望。

燕大的雷厉风行让美方有点措手不及,因为奖学金来源事宜尚未敲下定音锤,但看到司徒雷登甚愿让燕大先期垫付学生旅美的费用,似乎也没有理由缓一缓。密苏里植物园园长乔治·T·摩尔(George T. Moor)在信中答复说,希望推荐一名像“洪先生”类型(应该是“洪业”,笔者注)的学生来美三年,奖学金为每年1000美元(含来往旅行费用),以期其在美完成博士学业,回到中国后也能代表美方水平,同时也希望这位学生能采集适合在美国生长的中国植物样本。

司徒雷登对奖学金总额是否足够略有担心,积极斡旋密苏里植物园追加金额并寻觅其他途径。司徒雷登在给李建藩的信中确认了他获奖学金赴美求学之事,同时保证绝不会使他“在进行学业的同时遭受经济上的焦虑和拮据”,并鼓励李建藩说,“期待你在圣路易斯学成后回到燕京大学,帮助发展植物学领域的工作……我们所有人都将怀着浓厚的兴趣关注你学业的进展,望能常收到你的来信,与我们分享你的经历。”司徒雷登还为李抵美之后的旅程作了细致的安排。

1930年9月21日,李建藩在日本神户登上皮尔斯总统号轮船,于10月6日晚抵圣路易斯。第二天,李建藩在华盛顿大学研究生院报到,与师生会了个面,就投入到学习与工作中。很快,一些给李建藩授课并与之共事的教授发现他聪明异常,即使目前 “短缺某些植物学分支的知识”,但认为在未来三年中“无论填补什么空白对他来说都易如反掌” ;而且“每一个与他接触之人都特别喜欢他”。有同学周末带他去城里观光,感恩节邀他家中过节。植物园的老师评价说:“我们植物园还未有一个留学生如此受欢迎。” 他们觉得他满足了燕京大学与静生生物调查所引荐他时所提到的每个优良品质。李建藩也为第二年夏季的采样旅行做了计划,向往着可以在麻州的阿诺德树木园待上一阵子。

植物学界未来之星的陨落

美好如期所至,各方兴奋不已。然而在1930年 12月1日,李建藩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心情一落千丈,身体也出现了异样。他曾提说学习德语让他颇感压力,经与教授沟通后,就暂且放下了。一开始大家都将他的转变归咎于思乡心切与新环境中的困难,于是师生们竭力营造一种宾至如归的氛围。但这种低落的情绪却在一点点吞噬着李建藩的身心。12月11日周四,他找到植物园园长助理沟通,抱怨头痛欲裂,无法集中精力工作,左眼有恙,濒临精神崩溃。园长助理安排了当地最优秀的眼科医生为他诊断。之后的周末,又有老师邀请他回自己的家,陪他去附近的欧塞奇山散步,但李一直陷在灰心苦闷中,似乎没有一件事能使他振奋起来。周一上午,他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大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不能继续了!”老师不断地安抚他,慢慢地他恢复了理智。当时他跟很多同学絮叨自己的大脑不灵了,但他仍在班里考最高分。

12月17日周三早上,他原本应参加考试,却不见他的踪影。植物园马上打电话给房主,得知他前一天病情有反复,且出现各种想法,其中提出想去华盛顿特区找他的姨父——留美学生监督处监督梅贻琦一起过圣诞节。了解至此,植物园园长助理等人马上奔赴银行和车站,查到李在银行取了50美元后又去买了火车票。他们随即打电话给梅贻琦让他去接站,然而梅后来发来电报说没有接到。植物园报了警,也向联邦移民局报告了李失踪的情况。正当大家猜测他有可能因为身体原因下错火车时,一位猎人在离华盛顿大学不远的柯克伍德市(欧塞奇山就在该市,笔者注)发现李建藩在一棵树上自尽了。1930年12月19日早晨,《圣路易斯环球-民主党报》刊登了李失踪的新闻,当晚合众国际社宣布了李亡故的消息。一颗冉冉升起的植物界未来之星就此陨落了。

闻者都为之扼腕痛惜,植物园园长在给司徒雷登的信中说:“多年来,尚未有一位学生给这里的老师留下如此美好的印象。他的工作远超平均水平,每个人都觉得他必将在植物学界占有重要的一席。”还说:“梅先生的意思是将他的笔记及他所购的植物学相关书籍寄到燕京大学……我们还将寄去他的一些讲座笔记、制图,从中你会看到他的学业是何等出色。”他让司徒雷登捎去对李建藩双亲最诚挚的问候。那一年,出于尊重,同学们也取消了他们一起计划的圣诞活动。

儿子得“猩红热”去世的消息传到国内,李的父母双双被击垮了。母亲曾坚持将儿子的遗体运回国内,不知最终老母亲心愿是否达成。书中写道,她老人家每年摘下几朵玉簪花来作永久的纪念……李建藩和梅贻琦都曾说起几年前李有过精神崩溃,一年后才康复……但也有老师说,也许梅先生记错了,可能是别的疾病造成了李身体与精神上的损耗……无论是哪种疾病,李都曾与之苦苦斗争过,没想到此病魔竟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一颗流星坠落了,但不可忘却他曾照亮过一片天空,温暖过一些人,他的余光还继续闪烁在一些人的心中。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努力地活出个体生命的价值,并珍惜生命,让自己绚烂得更为长久一些。

参考文献:

1.徐泓《韩家往事》北京:商务印书馆,2024

2.耶鲁大学图书馆馆藏燕京大学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