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霍尔姆斯:大难不死的男孩
2024-08-06刘璐
对于大卫·霍尔姆斯而言,能在《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担任主演丹尼尔·雷德克里夫的替身,无疑是美梦成真。他参与了前六部的拍摄工作,本以为能顺利完成最后一部,完美收官。然而没想到,一个特技动作让他终身瘫痪。
在拍摄哈利·波特与巨蛇纳吉尼缠斗的第一次彩排中,丹尼尔·雷德克里夫的特技替身大卫·霍尔姆斯被猛地甩了出去,周身剧痛。然而,这就是特技演员的工作,摔得鼻青脸肿是家常便饭。第二天,剧组认为视觉效果不尽如人意,决定再次彩排。他们采用了以往用过无数次的方法:为滑轮机添加更大的配重,以使机器以更快的速度将“哈利”甩出去。
事故过去14年后,霍尔姆斯坦言:“当时我就知道我的脖子肯定摔断了。我全程都是清醒的。”最终,他重重地砸向了墙壁,随即瘫软在地,仿佛断了线的木偶。特技指导格雷格·鲍威尔上前询问他的腿部是否有感觉,他回答“没有”。这一天不仅让霍尔姆斯的生活翻天覆地,也改变了摄制现场不少工作人员的命运。鲍威尔也从此背负着愧疚而生活。霍尔姆斯的好友马克·梅利接棒成为了男主角的替身。
《哈利·波特》摄制组亲如一家,关系超越同事。不少人从2000年的第一部电影《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便已开始合作。大家都对霍尔姆斯关爱有加。“他是我们剧组的吉祥物。”当年的录像回放操作员丹·哈特利说,“拍摄第一部电影时,他才17岁,个头不高,只有1.7米。但他自信满满,能力过人,很受大家喜爱。事故发生后不到一个月,我们就重回片场了。少了一个人,却必须如常拍摄,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后来,霍尔姆斯渐渐消失在了公众视野,质问索赔、对簿公堂等戏码都没有上演,他只是默默地尝试重建生活。今天的他已年过40岁,胸部以下高位截瘫,日常生活需四名全职护理人员照料。而梅利已成为全球最优秀的特技指导之一。哈特利也成为了一名导演。他最近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名为《大卫·霍尔姆斯:大难不死的男孩》。
我在霍尔姆斯位于英国埃塞克斯郡的家中见到了他。这里简直是科幻电影的绝佳取景地,房门、灯光,甚至电梯都是声控的。“我躺在病床上时,就已经在脑海里规划好了各种设备的功能。有了这些智能家居设备,我能尽可能地自主生活。”霍尔姆斯说。
霍尔姆斯成长于埃塞克斯郡,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他的父亲是当地教堂执事,母亲从事残障儿童的护理工作。“没想到她自己的儿子也摔断了脖子。”他笑着说。
霍尔姆斯五岁那年,他的母亲将精力旺盛的三兄弟送到了哈弗林体操俱乐部。她发现这个地方不但能帮她照看孩子,还能消耗他们多余的精力。霍尔姆斯热爱体操,也是兄弟三人中最有天赋的。他说:“体操是世界上最好的运动。”13岁那年,他参加了全国体操比赛,憧憬着有朝一日代表英国登上奥运会的舞台。然而在学校,他却因为身材矮小遭到霸凌。“大家都觉得小个子男孩好欺负。他们叫我小矮人、小矬子,还会把我塞进储物柜。而体操俱乐部让我感到安全,因为其他运动员也都不高。”霍尔姆斯说。
一年后,霍尔姆斯被特技行业传奇人物格雷格·鲍威尔选中,拍摄了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迷失太空》。从那以后,他发现了比体操更有意思的事情。“进入电影剧组,接触各色明星,这对14岁的我来说实在太酷了。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以后要做个特技演员。”霍尔姆斯说。
| 回忆 |
2000年,霍尔姆斯已是一名专业特技表演者,并获得了在电影《哈利·波特》中为雷德克里夫担任替身的机会。于他而言,扮演替身比扮演哈利本人更具吸引力。“作为替身,我没有演员的压力。我能沉浸在角色的世界里,运用我的体操技能,让故事更加精彩。”霍尔姆斯热爱这份工作——收入丰厚,且无需面对公众,简直完美。
拍摄期间,霍尔姆斯和雷德克里夫很快就熟络了起来。“我是雷德克里夫的体育老师,他总会来特技办公室找我。我关上门,让他尽情玩耍。我们会练习柔道、拳击、剑术。他想练什么就练什么。拍摄前两部电影时,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样。到了第三部,他长大了,我们成了好朋友,一直到今天。”霍尔姆斯回忆道。然而,突然之间,一切都崩塌了。
前一天彩排时,霍尔姆斯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梅利提出可以替他彩排,但霍尔姆斯没有答应。因为这是他的特技表演,再苦再累,他也要自己完成。“钢丝绳的一头是配重,另一头系着演员,可以把演员甩出去。我出事以后,这种特技手法便禁用了。”霍尔姆斯说,“前一天彩排时,我就被狠狠地甩了出去,速度已经非常快了。第二天再次彩排时,我们又加大了重量。在特技这一行,大家都想不断地突破边界。”也就是说,特技指导为滑轮机添加了更大的配重,好把霍尔姆斯甩得更高更远?“没错,更多的细节我就不说了。我不想再回忆一生中最可怕的那一天。但至少我出事后,不会再有其他特技演员受到同样的伤害,这就足够了。如今的特技表演已更加可控。”霍尔姆斯说。
这场意外让霍尔姆斯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入睡前,他总能听见脊髓被撞碎的声音。一开始,他的两只手臂都还能活动,但现在只剩下左臂能动,而且左臂也有可能再也无法动弹。他的脊髓中长了囊肿,病情每况愈下。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霍尔姆斯对残障生活的适应度好得惊人。他在病床上就开始设计新家,还劝慰妈妈不必伤心难过。即使高位截瘫,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是个特技演员,我的工作就是有风险的,必须接受这个风险。我现在有自己的家,保险公司赔付了足够生活的钱,还有许多好朋友支持着我。我已经非常幸运了。”他说。
| 迈过人生的难关 |
受伤后,最难接受的是什么?“都很难接受,一切都变了。没办法继续为雷德克里夫担任替身,我心如刀绞。我在拍摄前看完了《哈利·波特》系列书籍。我当时一边读一边幻想,电影会如何呈现这些动作场景。你身后的那本《哈利·波特》里还贴着不少便利贴,标记了‘我可能需要演绎的’特技动作。我受伤后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回去工作。”霍尔姆斯对我说。
虽然霍尔姆斯心里清楚,自己再也无法表演特技了,但他并不愿意承认生活被这场意外彻底改写。受伤的前十年,他沉沦、堕落。为了寻回过去运动时的刺激与快感,他满世界旅游,挥霍无度,沉溺于酒精与药物。“那时的我还无法接受自己是个残疾人。”他说。
纪录片《大卫·霍尔姆斯:大难不死的男孩》不仅讲述了霍尔姆斯支离破碎的生活,也揭露了这场意外对其他人造成的深远影响。意外发生时,特技指导鲍威尔正处于事业巅峰期。他是一个爱抽雪茄的硬汉,在纪录片中却几度哽咽道:“他还能走路时,我是最后一个触碰他身体的人;他不能走路后,我也是第一个触碰到他的人。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很窒息,很痛心。是我毁了他。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
霍尔姆斯知道这场意外对鲍威尔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吗?“我知道,这是他一辈子的伤痛。”霍尔姆斯满怀深情地聊起领他入行的特技导师,“格雷格为工薪阶层的特技演员打开了一扇大门,为世界创造了大量震撼人心的特技场景。他被人记住的不应该仅仅是我的这场意外。现在的他依旧活跃在特技行业,对演员的安全慎之又慎,常常会二次、三次、四次确认。他不会再过度彩排,还会控制导演拍摄的次数。”
霍尔姆斯和鲍威尔的关系还好吗?“我们经常聊天,但不像过去那么亲密了。”说到这时,他手里的水瓶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我知道,我这副连水都拿不好的样子只会让他想起过去的伤心事。”他接着说。
谈话间,霍尔姆斯告诉我,梅利来了,他要去帮他开门。我问道:“既没有人敲门,也没有人按门铃。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有超能力吗?”霍尔姆斯大笑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他了。他现在是全球最好的特技指导之一,我为他感到无比自豪。”
17岁时,这对挚友在一家酒吧相识。“我年轻时不懂事,是大卫让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梅利说。在霍尔姆斯的训练下,梅利也成为了一名特技演员,进入了《哈利·波特》摄制组。“我们一起开车上下班,一起去酒吧。在那七年里,我们形影不离。”
梅利告诉我,意外发生后,他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他说:“那个时候,我爸患了癌症,情况很不好。我最好的朋友又摔断了脖子。我本来不想在《哈利·波特》剧组待下去了,但霍尔姆斯问我愿不愿意接替他的工作。要不是因为他,我肯定就不干了。”霍尔姆斯清楚梅利心里有多痛苦,他说:“我出事以后,我最好的朋友不得不染了头发,穿上戏服,代替我完成这场特技表演。这就是现实。”
在这场意外中,霍尔姆斯是否也有所收获?“有,收获了很多。我总说这场意外让我成为了真正的男人。”他说。但他也承认自己在几年前才彻底接纳了自身的残疾。
意外发生后,霍尔姆斯曾万念俱灰。2019年,他经历了四次脊柱手术及一次脑引流手术,他的母亲甚至以为会就此失去他。霍尔姆斯说:“实在太疼了,疼得我已无所谓活不活了。我告诉医生,别救我了。要是有并发症,就干脆让我走吧。我就是个药罐子,疼痛难耐,每天都很烦躁。这样的生活让我绝望。”霍尔姆斯是否曾主动寻死?“那倒没有。但我要是真走了,我也觉得挺开心的。能活这么一趟已经不错了。”
不过,霍尔姆斯的绝望情绪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如今的他在努力地与命运抗争。他说,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创办了一档播客节目,名为《狡猾的特技表演》,目前已录制了41集。在老朋友雷德克里夫的介绍下,霍尔姆斯邀约了多位特技表演者上节目进行访谈。霍尔姆斯表示,看到雷德克里夫如今发展得越来越好,他非常开心。“他是我的小老弟。我爱他。我为他骄傲。要知道,很多童星都没能扛住成名后的巨大压力。你看他那身材、那肌肉,怎么说也有我的一点功劳。”霍尔姆斯微笑着说。
| 憧憬未来 |
目前,霍尔姆斯正与J.K.罗琳洽谈,希望在即将开拍的《哈利·波特》电视剧中饰演一个坐轮椅的巫师角色。此外,他也致力于改善截瘫患者的生活质量。“我们四肢残疾的人渴望能自主使用膀胱。希望有人能开发一个简单的装置,安装在导尿管外面。我只要说‘嗨,希瑞,打开导尿管’,两个滚珠轴承就能打开,让我们尿尿。我再说‘嗨,希瑞,关闭导尿管’,装置就能自动关闭,这样便不需要护工来为我开关导尿管了。以现在的技术,开发这样一个装置简直易如反掌,但我还没有遇到愿意做这件事的人。”霍尔姆斯说。
霍尔姆斯还打算创办一家特技工作室,让工薪阶层的孩子也能在这一行里站稳脚跟。他说:“我非常幸运,遇到了鲍威尔。”在英国,要想成为特技演员,必须持有注册特技表演者资格证。如果不请私人教练,几乎不可能考下这个证书。“我小时候参演《哈利·波特》攒下了钱,请了教练帮我备考,而很多工薪阶层的孩子根本负担不起。我不希望因为社会经济的原因,出现非裔演员找不到非裔替身的情况。这是我的远大理想。创办工作室大约需要3500万英镑,但没关系,我有人脉。”说到这里,霍尔姆斯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让霍尔姆斯重拾生活希望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罗西。罗西19岁时遭遇车祸,伤残程度甚于霍尔姆斯。“她的需求比我复杂多了,陪护人员最多时有14个。我们通过邮件相爱,这是最好的方式。我那时甚至没有见过她的模样,爱情来得很自然。”霍尔姆斯说,“我们第一次亲吻时,找了四个人帮忙,才把我们靠得足够近,但这一切都值得。”
这是他十年来的第一段恋爱。他说:“我本来已打算孤独终老,可上天让我遇见了她。以前和健全的女性在一起时,我感知不到自己被需要。但罗西让我有了男人的感觉,这是无价的。”虽然霍尔姆斯11岁时就憧憬着当爸爸,但他和罗西并不打算要孩子。“要是生了孩子,肯定需要其他人帮我们照顾。我们不希望这样。”他说。
尽管霍尔姆斯积极面对生活,可是他的病情长期而言并不乐观,预期寿命只有65岁。他说:“我爸爸现在就是65岁,身体机能退化了不少。医生告诉我,年纪大了以后,如果还能同时拥有说话、自主呼吸和自主吞咽这三种能力,那就太幸运了。”至于疼痛,霍尔姆斯说:“我每时每刻都在疼,就好像有十头大象踩在头上。要是我能再做一次单手倒立,让我坐30年牢我也愿意。我的生活实在太难了,世界上绝没有比这更艰巨的考验了,尤其我还是一个靠肢体运动吃饭的人。”
霍尔姆斯希望,这部纪录片能让大家了解他的真实生活。他对这部纪录片满意吗?“我还没看呢,还没有作好准备。我每天都过着片中的生活,我不需要看。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上床后就再也下不了床了,等到那个时候再看吧。”他说,“现在没有必要去想以后的事,为什么要直面死亡?为什么不把死亡推倒在地,再照它的屁股踹上一脚?”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