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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遇》何以为《唐诗三百首》开篇之作

2024-08-06张丽锋

博览群书 2024年6期

《唐诗三百首》是清代蘅塘退士孙洙编选的唐诗选集,此书影响深远,问世不久就“风行海内,几至家置一编”,被视为唐诗入门读物的首选,也成为唐诗选本里流传最广远的选本。该选本以张九龄的《感遇(十二首)》二首为《唐诗三百首》的开卷之作。我们以为,深究其原因,是很有意义的。

《感遇》其一:

兰叶春葳蕤,桂花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感遇》其七: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推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孙洙选择张九龄的《感遇二首》置之于开篇,大致基于以下三点考量。

于取诗宗旨考量

所谓感遇,孙洙引用《唐音注》注为“感遇云者,谓有感于心而寓于言,以抒其意者也”。以《感遇》名诗且成组出现始于陈子昂。被杜甫在《陈拾遗故宅》中称为“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即就其《感遇》诗而言。张九龄《感遇》十二首作于其开元二十五年被贬谪荆州长史后,张九龄年近六十,其时张九龄如同被贬谪的屈原一样“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虽曰发愤抒情,然我们在通读《感遇》十二首后的第一感受是其抒情与屈原、陈子昂之感遇抒愤大不同。

屈原两次两遭贬谪,然而“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返,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而在“(《离骚》)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记·屈原列传》),其借助于香草美人的书写本欲表达忠心,而在班固等人看来是“露才扬己”显君之过。陈子昂两次入狱,一生一死,其《感遇》三十八首内容丰富,有咏史、有言志、有游仙、有同情底层苦难,皆借此抒发自己壮志难酬,向往隐逸之情。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虽有借鉴前人之意,然在内容上比较单一,以抒发身世感慨,表现理想情操为主,在艺术上则是温柔敦厚的含蓄表达。如《感遇·江南有丹橘》是咏物言志诗。“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开篇点题引出所咏对象“丹橘”是历经寒冬而持有绿意不会凋零的草木。一个“犹”字,是意外,是坚守,是诗人对丹橘的敬畏。“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古人讲“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讲的是地势使之然,张九龄生于岭南,自然明白此种道理,然而在这里他却否定了“地气暖”的因素,直接给出“自有岁寒心”的答案。丹橘能“经冬犹绿林”是“自有岁寒心”决定的,非环境决定。此处张九龄以丹橘自喻,强调自己是有“岁寒心”是贞洁之士,是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君子之节。“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如丹橘这般有岁寒心之嘉木自可推荐给“嘉客”、朝廷、君王,奈何险阻重重不能上达天听。“运命推所遇,循环不可寻”,这是在前面叙事的基础上生发的命运感慨:人生的运命是可遇不可寻的,武略超群,太公钓于渭水;文章盖世,孔子厄于陈蔡。“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全诗以反问结束。树桃李自然能下自成蹊;树丹橘也可以下自成蹊,问题在于丹橘没有桃李的幸运。刘禹锡在《吊张曲江序》中说“寄词草树,郁郁然与骚人同风”,《感遇·江南有丹橘》与屈原《橘颂》同情共旨。张九龄与屈原命运又何尝不相似呢。屈原作品有着强烈的情感抒发,其诗托云龙,说迂怪,有忠有怨愤,其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皆与“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诗教相左。而张九龄则是借助于咏叹丹橘、兰、桂等草木之“高洁”和“岁寒心”来暗示了自己品格的高洁,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朝廷发现和重用的期待之情,此正是与“发乎情,止乎礼义”相合之处。

张九龄“七岁知属文”,年十三“广州刺史王方庆大嗟赏之,曰:此子必能致远”。步入仕途后,张九龄以直道事君,在朝廷遭遇激烈的权利斗争,自身也遭遇三黜,二次被贬外任,一次辞官归养。这类似于《论语》中记载柳下惠的“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的经历。张九龄作《感遇》之时,正是被贬荆州长史的低沉期,纵观十二首《感遇》我们看不到一丝“忿怼”。无论是咏物、抒怀、咏史,我们都能感受到他的情感与语言始终在“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边界内释放和书写。陈子昂《感遇》中还有“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的谴责,有“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的咏史孤愤,而张九龄的《感遇》只有类似于《江南有丹橘》的咏物言志。他的咏物诗中,有着君子之志的朦胧表白,呈现出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苦而不言,笑而不语的含蓄之美。这是孔子论诗的思想、是《毛诗序》诗教观的体现。《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张九龄的《感遇》所呈现的就是这种中和之美,这种温柔敦厚之美。我们读诗喜欢读壮怀激烈之作,因为此类作品容易挑动我们的情绪;我们喜欢读一针见血的深刻之作,因为这类作品能给人以酣畅淋漓之感;其实最难的是这种具有中庸之美,而以中和之状态呈现出来的作品,这是心有惊雷,笔生春意的境界。孙洙身处文字狱盛行的乾隆之世,以温柔敦厚的《感遇》开篇,以盛唐明相张九龄树立标杆才更有利于《唐诗三百首》在当时的生存和流传。

于风格即人考量

张九龄其人,以风度美著称;其诗作古雅中庸,这种美也可称之为“九龄风度”。

以“风度”来高评张九龄,始于唐玄宗。王谠撰《唐语林》载:

玄宗早朝,百官趋班。上见张九龄风仪秀整,有异于众,谓左右曰:“朕每见张九龄,精神顿生。”

《旧唐书·张九龄传》载:

林甫自无学术,以(张)九龄文行为上所知,心颇忌之。乃引牛仙客知政事,九龄屡言不可,帝不悦。二十四年,迁尚书右丞相,罢知政事。后宰执每荐引公卿,上必问:“风度得如九龄否。”

基于以上记载,“九龄风度”成为唐玄宗选拔公卿的标杆和审美标准。关于“九龄风度”学者,论者多矣。陈建森先生在《“九龄风度”与唐代文学的审美取向》一文中指出:

玄宗品评“九龄风度”,基于张九龄的“风仪”“品行”“文学精识”三个层面:一是张九龄“风仪秀整”令玄宗见之“精神顿生”;二是张九龄守正忠直,具有宰辅大臣应有的品行风范和预见性;三是张九龄以文学精识深得玄宗器重。

张九龄风仪秀整是其表,守正忠直是其品,论辩风生是其才,此三者是其风度的三个维度。文学即人学,风格见人格,如果以“九龄风度”的视角来关照《感遇》之诗,我们发现《感遇》诸作也正是“九龄风度”的文学性表达。

《感遇·兰叶春葳蕤》《感遇·江南有丹橘》 两首看似在咏物,一咏兰、桂,一咏丹橘,只要我们稍加思考便可以发现这是张九龄运用传统的比兴寄托手法,表达自己谪居荆州时郁愤自省的情绪。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指出:“陈正字起衰而诗品始正,张曲江继续而诗品乃醇。”陈子昂的“诗品始正”,指的是他以“汉魏风骨”“风雅兴寄”来拯救五百年来“彩丽竞繁,兴寄都绝”的文坛颓风。张九龄的“诗品乃醇”,指的是其诗歌创作中融入了屈原以来的兴寄与儒家诗教的君子风骨。“兰叶春葳蕤,桂花秋高洁”,春兰多么茂盛,秋桂何其高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春兰、秋桂以自身的欣欣然生意,自成一种美好的节操风范。“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由岁寒心”,很多注家把这里直接对接屈原的《橘颂》。屈原的《橘颂》从橘树的外貌描写到精神的赋予,从而把“独立不迁”“苏世独立”等精神融入橘树之中予以赞颂。橘树成为屈原自我精神物化的对象和精神的寄托,被刘辰翁称为千古“咏物之祖”。

张九龄的《江南有丹橘》一诗,可题名《丹橘》或《橘颂》,其笔下之丹橘赋予的精神中注入了儒家君子风范和操守。“经冬犹绿林”“自有岁寒心”两句,读来很容易映照《论语》中孔子那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后凋”是不凋,不凋是“经冬犹绿林”,张九龄看似在咏丹橘经冬不凋,其实是在表达儒家所倡导的“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的气节。讲“岁寒心”,张九龄没有重复孔子的松柏,而是选择谪居江南盛产的“丹橘”,一是此丹橘兼有孔子“岁寒后调”之品质和屈原“独立不迁”之精神。同时我们注意到“丹”,红色。丹橘,是红色的橘子映衬在绿林之中,是“可以荐嘉客”的果实,也是坦诚于君王朝廷的一片“丹心”。张九龄的《感遇》可以看作是政治表白,是借兰、桂、丹橘来表达自己在政治上为君王贬谪下人格依旧保持高洁的品格。《唐诗三百首》在五言律诗一卷选了张九龄的一篇《望月怀远》,就其主题而言,古来解读者多以为是怀念远方的亲人或情人。王志清先生在《这〈望月怀远〉之所怀》一文中强调了张九龄作为政治家的一面,提出“张九龄以情人相思而委婉表达君臣关系,乃古人所习用的香草美人的寄托讽喻,表现出一种怨妇心理与弃女形象,其所怀的那个‘远’,乃皇城长安,乃皇帝玄宗也。”张九龄以直道事君而遭贬黜,在以上所选三首暗含政治抒怀的咏物怀远诗中,我们看到委屈不甘为自我本心、佳节、高洁所冲淡,对君王剩下的是坦诚的表白和思念。《四库全书总目》指出:

九龄守正嫉邪,以道匡弼,称开元贤相。而文章高雅,亦不在燕许诸人下。……今观其《感遇》诸作,神味超轶,可与陈子昂方驾。文笔宏博典实,有垂绅正笏气象,亦具见大雅之遗。

孙洙正是看到了张九龄作为、开元贤相,也看到了他文章高雅的一面,这才是“垂绅正笏气象”,这才是不以仕喜,不以黜悲坦荡襟怀的“九龄风度”,而这种从人格风度到作品风格的一致体现构成了孙洙首选张九龄的重要原因。

于兴寄作法考量

张九龄的《感遇》二首突破了文学对政治伦理的依附性书写。文学具有独立与文学的价值存在,然而随着中央集权的加强和君臣伦理关系的凝固,站在政治的立场上则要求文学为政治服务。屈原借助香草美人的意象来进行政治抒情以表忠贞赤诚,《毛诗序》要求诗具有“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的功能,曹丕《典论论文》高举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旗帜。阮籍《咏史》、陈子昂的《感遇》皆是政治不得志下的抑郁咏怀,这种借助诗歌来对政治伦理下不甘寂寞,希冀仕进情怀抒发都是一种政治依附下的文学创作。其目的是表达“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和“情人怨遥夜”的无奈。张九龄的可贵之处在于《感遇》中表达了一种“何求美人折”的对等状态。春兰、秋桂的生意盎然,欣欣向荣是自我形成的一种美好节操,非假外求,也不求认知。其“葳蕤”、其“高洁”,其“生意”、其“经冬犹绿林”,均是自我生成,无关“地气暖”的环境,不是“地势使之然”的出身。虽是草木之属,然持有“自尔为佳节”“自有岁寒心”的操守,“何求美人折”“何求荐嘉客”。春兰、秋桂、丹橘的“自尔”“自有”,一个“自”字强调的是本身生成的品质,不是依附政治下的权力生成,是脱离了一切外在价值赋予下自我独立价值的对等、多元性体现。“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霍松林《含蓄蕴藉,寄托遥深——说张九龄〈感遇〉(十二首选二)》一文中提出:

“谁知”并不等于“谁料”,而近似于“谁管”。兰桂自为佳节,自有本心,自行其素,自具欣欣生意,不求美人采择;林栖者是否闻风,是否因闻风而相悦,谁知道呢?谁管它呢?

虽为草木,不求美人折、不求运命遇而自成风景。这是张九龄在宦海沉浮30余年后的深刻认知,这是他穿越官场现实后凝练的生命感悟。

而张九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中给出了“草木——美人”的对等、多元的关系模式。没有“美人折”,草木自有会“春葳蕤”“秋高洁”的欣欣生意,能有“闻风坐相悦”的价值体现。“何求美人折”中包含了“不求美人折”“不拒美人折”两种情形;“谁知林栖者”中同样也包含了“林栖者”是“闻风坐相悦”还是“闻风坐相厌”两种情形。“何求”表达了草木对“美人”的无待态度,是求与不求我都在那里,是求与不求我都是我,求与不求我“本心”不改的独立自由状态。“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以一种含蓄的语言表达了一种坚定的立场,这是对自我人格的尊重,对自我生命的尊重,是诗人尊重现实又通过个体化的理解在对抗与逃避外给出了一个个体化的理解。

张九龄“草木有本心”的个体性自我人格、地位、价值的生成,是其通过《感遇》诗篇而给出的独特思想性价值创造。这是孙洙选择张九龄的《感遇》二首作为《唐诗三百首》开篇之作的最主要考量,也是《唐诗三百首》全书三百多首诗歌的精神奥义所在。在这种安置中,《感遇》暗中契合了孙洙自己的审美价值追求和人格精神的倾向。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是张九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思想的浅层次激烈表达,孙洙放置于《唐诗三百首》的中间就在于以《感遇》的看似温柔敦厚的表达中保护了《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激烈、冲突、对抗。如果张九龄的《感遇》没有上升到这种解读,而停步于对丹橘不遇的咏叹,这和陈子昂的《感遇》有何区别?只是同一不遇主题的重复书写,主题相同下的个体书写差异而已。唯有如此解读,我们才能把此诗上升到一个全新的角度,才能明白孙洙对《感遇》不为人知的深刻思考与深邃洞见。

(作者系文学博士,长治学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