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研究的态度和温度
2024-08-06赵勇
王茹同学是我招收的第二届博士生,彼时她能脱颖而出,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实力不俗。遥想2009年,北师大的博士招生还在执行着严格的考试制度,并非近几年实施的“申请考核制”。这就意味着考生要想笑到最后,初试成绩不仅需要过线,而且还得过硬。当其时也,文学院的博士生复试有两套方案:或者是初试完毕后紧接着复试,所有考生全部参加;或者是待初试成绩公布、外语划线之后,再按比例确定少量考生前来复试。文艺学专业的博士生导师以童庆炳老师为首,从来都是心怀慈悲、从学生角度考虑问题的。因为一旦采用第二套方案,一些考生就必须再跑一趟,多出一些花销,所以长期以来,这套方案只是摆设,我们根本就没用过。
但那一年的初试就出现了异常情况。有些考生觉得古代文论答题不理想,西方文论干脆放弃;有些考生发现西方文论不会做,复试已不再出场。至今我还记得本校的一位考生,复试前跑到我们这边,向童老师倾诉衷肠:外语问题不大,但古代文论已把自己考(烤)糊。她觉得会做的题加起来都及不了格,便只好胡乱对付一下,提前交卷,然后跑到操场哇哇大哭,并决定放弃后面的考试。待把这一情况汇报给所报导师后,她被训斥一顿,方才强忍悲痛,振作精神,坚持走进了西方文论考场。但许多考生说,西方文论的试题出得也很不友好,光是前面的20分名词解释就让人大晕其菜。这份试题恰好是不才赵某所为,四个名词分别是:接合、刻奇、公共领域和《辩证法的历险》,难乎哉?不难也!但没想到还是吓跑了一些考生,结果紧接着的复试减员严重。那年文艺学专业参加初试者48人,外语和专业课考完之后,已有一半考生逃之夭夭。我们这个复试小组由童老师与我等四人组成,本来应有14位考生亮相,最终却只来了寥寥五人。
王茹就在这五人中间。复试时她脑子清楚,回答从容,被我和童老师共同看好。后来初试成绩公布,她也果然名列前茅。这样,两个成绩一加,她就进来了,成了北师大文艺学专业博士生队伍中的一名新兵。
但进来之后,有一阵子我还是有些担心的。因为王茹在首师大攻读硕士学位时,兴趣主要在古典文学与古代文论方面,硕士论文做的也是一个比较偏僻的题目——《〈极玄集〉与姚合的诗歌批评研究》。于是读博之初她就决定改弦更张,转到正时兴的文化研究上来。这一想法自然得到了我的认可和支持,但我也意识到,要想“转身”并且转得“华丽”,也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好在王茹很用功,博一时就开始恶补西学,也大有长进。记得选题时她想直接跟西方理论叫板,我反复掂量后还是觉得不妥。后来她又对知识分子问题产生兴趣,还认真研读了余英时的《士与中国文化》等书,但最终,这一选题也被她放弃。于是结合其积累、气质和想做文化研究的念头,我便提议,是否可以考虑一下琼瑶,能否把她作为博士论文的选题。犹豫一阵子后,她接受了我的建议。
为什么我会有此建议?现在想想,倒也不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而应该是量体裁衣的结果。当时的情况是,王茹想做文化研究,而文化研究的对象无疑便是大众文化。既然我觉得她搞西方硬碰硬难度较大,那么何不去面对大众文化某文本某现象或某代表,具体“解剖”一只“麻雀”呢?这样或许才能既心遂所愿,也能降低一些论文的难度系数。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去哪里找这只“麻雀”呢?捋了一遍之后,琼瑶应该是合适人选。因为谈论中国当代的大众文化,显然无法离开改革开放之初港台文化的影响,而要谈论港台大众文化,谁也无法在金庸、琼瑶、三毛、邓丽君等人面前绕道而行。既然金庸已入学院派人士法眼,北大的宋伟杰也以金庸为题,完成过一篇博士论文,该论文又被收入“当代大众文化批评丛书”之中出版(参见《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为什么北师大的王茹不能以琼瑶为题,也写出另一篇大众文化的博士论文呢?在通俗文学领域,金庸武侠,琼瑶言情,他们不是一直都双峰并峙、双水分流吗?
后来我在王茹的论文中见她曾有痴迷琼瑶的经历,才觉得我的建议或许正中下怀,并不特别离谱。她在引言中说:
笔者也曾经是一个琼瑶粉丝。作为一个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和大多数70后一样,琼瑶小说陪伴了我的青春时期。记得在初中阶段,基本上看完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的琼瑶小说。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放学后,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握着一本琼瑶小说,看得天昏地暗,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沉醉在小说的世界中。我看到书中的人物快乐,也跟着乐不可支,看到书中人物悲伤,也跟着涕泪横流。
这种阅读经历既真实可信——记得同为70后且后来成为作家的梁鸿曾经对我说过,当年初高中时她也曾熟读琼瑶,以至于后来自己每每拈韵抽毫,便有琼瑶味流出,于是与它斗智斗勇便成为其写作的一个重要方面——也很符合希利斯·米勒对文化研究者的论断:
如今那些进行文化研究的年轻学者是在电视、电影、流行音乐和当前的互联网中泡大的第一批人。他们没有把太多的时间留给文学,文学在他们的生活中无足轻重。这样的趋势可能还会继续发展下去,而且我想也不可逆转。用不着奇怪,这样的一种人应该期望研究那些与他们直接相关的、那些影响了他们世界观的东西,那就是电视、电影等等,以及所有那些他们阅读的关于“理论”的书籍。([美]J·希利斯·米勒:《土著与数码冲浪者:米勒中国演讲集》,易晓明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P183)
王茹与此论述略有不同的是,她依然是在文学中泡大的,也把研究重心留给了文学,只不过这种文学已是通俗文学,因为恰恰是这种文学影响了她年少时的三观。许多年之后她研究琼瑶,仿佛是“还债”,又仿佛是在向她的花样年华行注目礼,那是一种温情脉脉的回望。
因此,王茹的琼瑶研究不像通常的学术写作一样,冷冰冰、硬邦邦,而是凝聚着真情,充满着真爱,隐含着态度,散发着温度。现在想想,她能做到这一点,应该有两个原因。其一,琼瑶是女性作家,王茹则是女性学者。因为同为女性,研究者就更能站在女性立场上感同身受,想作家之所想,也更容易取欣赏之角度,生了解之同情。其二,王茹当年是琼瑶粉丝,后来应该就成了琼瑶的“学者粉”;而当她进入研究过程后,又具有了“自传式民族志”的特点。这样一种研究方式,自然也让她的笔下文字多了一些柔情蜜意,少了一些冷峻严厉。王朔当年曾把“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看作大众文化的“四大俗”(参见王朔:《无知者无畏》,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P78)我想王茹不但不会这样说,而且很可能还要对这种说法批而判之。何以如此?因为这正是学者粉的价值立场。如今我能想到这一层,其实也是后来读过杨玲博士(她在我这里进站时王茹正好读博,后者或许也受其影响)和邵燕君教授的书后受到了启发。她们都是学者粉,也都是亨利·詹金斯的拥趸,又都对客观、中立、超然的学术研究充满质疑,都对介入式的“入场研究”满腔热情(参见邵燕君:《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P151-152)。当年我指导王茹做论文,念叨得更多的恐怕还是“要拉开一定距离,形成批判眼光”。这意味着我所信奉者,还是阿多诺式的大众文化观,与王茹的研究路数是比较拧巴的,幸亏她没有完全听我的话。
现在看来,正是这种同情的理解,正是这种女性视角和学者粉的价值立场,让王茹的琼瑶研究有了自己的一些发现。例如,在分析琼瑶小说的演变时,她并未因袭成见,而是通过文本细读,发现了以前人们大都忽略的一个问题:琼瑶并非天生就是一个通俗文学作家,而是经过一个从创作严肃文学到制作大众文化的过程。为什么她要讲述这个过程?当然这是从文本出发,实事求是,但同时我也觉得,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在为琼瑶辩护—她本来是可以是在通往严肃文学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的,但商业化的环境,影视化的诱惑,终于使她深陷其中。结果她成了通俗文学的写作模范,大众文化的流行歌手。
当然,我也看到了王茹对琼瑶小说写作模式或套路的寻找和分析,也许这与我对她的提醒有关。因为任何大众文化样式,无论是言情小说还是好莱坞电影,往往都有制作配方,生产者一旦找到这个配方,就可以投入批量生产;研究者一旦发现这个配方,就可以揭开大众文化生产的秘密。通过一番研究,王茹告诉我们,琼瑶小说偏爱一见钟情的模式。因为一见钟情,虽浪漫且富有诗意,但往往也缺少理性,这样,主人公的命运就充满了某种不确定性。而恰恰是由于人物在不确定中游走,才能制造出种种悬念,引发读者兴趣。王茹还说,亲情与爱情的对立,是琼瑶小说中矛盾冲突的焦点,也是其小说情节的固定套路。而克服或化解这个矛盾,则意味着故事会走向圆满,男女主人公就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自从琼瑶创作中期找到这个配方后,其写作速度迅速提高,小说产量也大大增加。类似这些分析,既有说服力,也是王茹这篇博士论文中的亮点,是值得认真对待的。
除此之外,王茹对琼瑶小说的学术定位也让我眼前一亮。在她看来,金庸和琼瑶都是在上世纪80年代进入中国大陆读者视野中的,彼时两人的影响可谓旗鼓相当。但为什么进入上世纪90年代之后,金庸一步步登堂入室,最后登上了文学大师的宝座,而琼瑶却一步步滑落谷底,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通俗小说作家呢?经她分析,我们看到,一方面金庸本人有把文化资本转化为政治资本的能力,另一方面,大陆的学院派人士也齐心协力,开始了打造金庸神话的进程。比如,北师大这边,她多次提及王一川为20世纪小说家排座次之事,结果金庸被排到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老舍、郁达夫、王蒙之前;北大那边,她又提及严家炎讲授金庸、研究金庸的示范作用。经过这样一番操作之后,金庸便既被学院派接纳,也被精英文学收编,最终登顶成功—登上了中国雅文学或纯文学的顶峰。
相比之下,学院派大佬肯为琼瑶站台者却几近于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王茹先引国内学者看法,指出“武侠小说的读者男女都有,男性尤其爱读,而言情小说的读者大抵以女性为主,纯情小说更是为怀春少女所痴迷”(汤哲声主编《中国当代通俗小说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P127)。然后又让伍尔夫说法亮相:
很显然,女性的价值观迥异于男性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占上风的却是男性的价值观。简单地讲,足球与体育是重要的,而买衣服与时尚却是微不足道的。这些价值观必然会从生活中转向到小说里。评论家对一本书是否重要的评论,是看它是否与战争有关。某本书无关紧要,是因为它写的是和女性相关的卧室情感。([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田翔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P77)
借助这些论述,她要言说的应该是如下事实:文学经典的遴选,文学大师的确认,往往是学院派中专家学者之事,普通读者无法染指。但长期以来,这些专家学者的评判尺度又主要是被男性价值观主宰着,被男性话语掌控着。因此表面上,这种遴选和确认是把金庸请进来,把琼瑶逐出去,实际上却意味着男性话语及其价值观在学界根深叶茂,理直气粗。它们从前是现在也依然是学术界的主旋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王茹最后才指出:“正如金庸小说是武侠小说的经典一样,琼瑶小说,也是言情小说的经典。二者的地位,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这一结论看似平常,却仿佛是平地一声雷,它固然是在为琼瑶鸣冤叫屈,但又何尝不是对现行的经典遴选机制进行质疑,对学界的男性话语统治反戈一击呢?
如此一来,王茹的琼瑶研究也就具有了自己的鲜明特色。她当然广泛占有了材料,有着细致的文本分析。但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分析既让理性开道,又让感性护航,于是便有了情与理的结合。与此同时,她对琼瑶其人其作褒扬中有批评,批评中有呵护,呵护中有辨析,这是“为爱论辩”,乃至“为爱发电”。多音共鸣之后,这篇论文就不再单向度,而是出现了一种交响的效果。
王茹当年参加答辩的博士论文我还保存着。那时她虽然也把琼瑶小说生产、传播与消费的过程整个梳理一遍,分析一番,但字数却只有14万字,应该说还是有些单薄的。如今经过一番修订之后,字数已是20多万字,各章节的分析也更细腻,论述更饱满了,出书显然已不成问题。于是在其著作付梓之际,我写下以上文字,既是向她表示祝贺,也算是我作为指导教师读出来的一点感受吧。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