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印学家对唐宋元印风的审视
2024-08-05韦佳
内容提要:多数明清印学家从入印文字、印面形式及印文内容等角度,批评唐宋元印古法尽失。但也有部分印学家认为宋元印风亦有可取之处,圆朱文印及押印艺术均值得肯定。通过梳理和分析相关印论,可了解明清印学家对唐宋元印史及至整个篆刻艺术发展史的认知,同时,也可从侧面窥见明清印学家对篆刻创作的认知。
关键词:明清印论;唐宋印风;元代印风;圆朱文印;押印
在明清印论中,对唐、宋、元时期的印风评价多不甚高,常见的观点为唐印因朱文屈曲盘绕,故而古法尽废,宋元印则因专尚妍媚、纤巧,更是古意殆尽。但也有少数印学家持不同看法,其中,或有谈及具体印人印风者,其相关论述值得仔细考察和分析。
一、关于唐宋印风
明清印学家认为唐宋时期是印史上一个明显的转折点,其印风的转变体现在诸多方面。如明代《印学正源·论唐宋印》云:
唐、宋印文,陡然一变,偏以曲叠为奇,与秦、汉相辽绝矣。[1]47
即指出唐宋印在印字风格上相较于秦汉印的变化。清代王弘撰《印》云:
六朝始作朱文,至唐、宋其制渐更。有圆者、长者、葫芦形者。其文有斋、堂、馆、阁等字。[1]50
则是从印面形制及印文内容两方面概括唐宋印的变化。毛奇龄《〈徐氏印谱〉序》云:
铁书宗汉铜,犹之毫书法晋帖。凡《说文》、六书均无用之。而其间填朱琢白,若正变、偏满、益减、争让诸法,确有程量,唐宋以后无闻焉。[1]723
毛氏认为汉印的经典程度就如同书史上的晋代法帖一般,其艺术手法灵活多变又法度谨严,但唐宋以后,此风便消失殆尽了。这是从篆刻技法上指出唐宋印之不足。再如程芝云《〈古蜗篆居印述〉凡例》云:
且夫印肇于秦,盛于汉、魏、晋,衰于六朝,坏于唐、宋,复于元、明,振于国朝。……六朝渐尚朱文,遂启唐印屈曲盘回之谬品。宋承唐弊,以斋堂馆阁入印,愈巧愈漓。[1]435-436
程氏对汉以后历代印风的认识,在明清印学家中颇具代表性。其对唐宋印风的评价,可视作对上述诸家之见的概括。他认为印章“坏于唐、宋”,因为唐印承继六朝朱文,作屈曲盘回之貌,是为“谬品”;宋印继承唐印,以斋堂馆阁名称入印,风格越发取巧、浇薄。在程氏等看来,唐宋印风背离汉魏古法,愈行愈远。
只有胡唐略持异见,认为唐印尚存古意,宋元印才使古法荡然,其《〈古蜗篆居印述〉序》云:
由晋而唐,皆范铜为印,质良气厚,秦、汉虽远,而篆学未坠,尚存古意。……官印则各有所施,而私印亦未尝用于缣素。宋、元以降,俗书渐淆,无人辨正,……始用于文房矣。煮石山农乃以石易铜,遂以为文玩之具。其后俗子滥觞,不究篆书之体,谬创章法之论,更难寓目。至以诗句入印,弥乖制作。[1]767-768
胡氏认为唐印承魏晋之制,亦以铸铜为印,虽与秦汉印风相去甚远,但“质良气厚”,“篆学未坠,尚存古意”。而宋元以降,印章中的文字误用渐多,且石章开始作为文房玩物大量产出,其字法之谬与内容之俗愈演愈烈。唐印的“质良气厚”与“篆学未坠,尚存古意”具体体现为何?从此段论述来看,一是体现在材质与制法,乃以“范铜为印”;二则是体现在印章的使用尚存规矩,即官印各有所施,私印“未尝用于缣素”。由此,胡氏认为唐印古意尚存。在其看来,只要印章的材质、制法与汉魏古印一致,印章的使用规矩遵从古法,则可算是保有古意;只有俗书的误用、字法的不精、印章使用范围的扩大以及印文内容的流俗化,才是印风古意丧尽的根本原因。由此论不难看出,胡唐对印章古法的理解,有非常保守与偏狭的一面。
(一)论唐印
明清印学家对唐宋印风的走向基本持负面评价,关于唐印的论述,多为分析其古法凋敝的原因。如甘旸《印正附说·唐印》云:
唐之印章,因六朝作朱文,日流于讹谬,多曲屈盘旋,皆悖六义,毫无古法。印章至此,邪谬甚矣。[1]32
即指唐印“邪谬”至极的原因,在于因袭六朝广作朱文,且印文多作屈曲盘旋之貌,有违六书。甘氏此论反复见于明清印论,如李日华《记柴季通〈印史〉石刻小册》:“至唐用朱文,笔法少废。末后渐为奇巧相尚,哀哉。”[1]571黄元会《〈承清馆印谱续集〉序》:“唐以还,率盘曲相就,补缀美观,古意尽矣。”[1]674张淑《〈六顺堂印赏〉序》亦认为唐代“风气日降,好异之士,易为朱文,古法之敝所繇来矣”[1]691。此外,还有徐乾学《〈宝砚斋印谱〉序》、沈德潜《〈西京职官印录〉序》以及吴云《〈二百兰亭斋古铜印〉自序》等,均有相类论述。
以上诸家反复提及“作朱文”是唐代印风衰颓的主要原因之一。对这一说法,朱简《印章要论》质疑道:
(吾子行)又曰:“唐用朱文,古法尽废。”……按:……朱文不始于唐。[1]43
元代吾丘衍即已指出,唐印因用朱文,故使古法尽废。对此,朱简反驳道,朱文印并非始于唐代。也就是说,在先秦、秦汉,朱文印即已有之,为何这些时代的朱文印没有丧失古法,唯独唐代用朱文便导致古法尽废呢?这显然不是一个合理的说法。关于唐代印风与朱文印的关系,孙光祖《古今印制·唐》谈道:
朱文官印(摹印篆。前人谓秦、汉俱用白文,唐用朱文而古法渐废者,盖指官印也。愚谓唐即白文而古法亦废,岂止朱文不及秦、汉哉)。[1]56
此言指出,前人认为秦汉印都用白文,而唐代因用朱文而导致古法渐废。持这种说法的人所说的唐印,都指唐代的官印。然而,唐代不止朱文印,其白文印亦是古法尽废。换句话说,唐代印风颓靡,并非由于使用朱文,乃由其时整体的印章风格所致。孙氏此观点看似更为合理地阐释了唐印古法尽失的原因,但是又不免让人有些疑问。其《古今印制》一书,开篇即详列历代印章所包含的品类,以及每一品类中所包含的印用字体,可见,其对历代印章的分类和总结,是力求细致和全面的。在谈唐印的部分,他只列了“朱文官印(摹印篆)”一类,而在其后的阐述中却提及唐代白文印,指出唐白文印非官印(这一点可从其“唐用朱文而古法渐废者,盖指官印也”一句推断出来;亦可从《古今印制》中“斋、堂、馆、阁入印,自唐相李泌‘端居室’始”[1]58一句得到再次印证),并认为唐白文印亦为败坏古法的重要因素。这就让人心生疑窦,既已确知唐有白文印,为何不将其列入唐印的条目之下?再看孙氏对唐朱文官印印用文字的总结,仅言“摹印篆”一种,然摹印篆亦为秦汉印的主要印用文字,为何同样使用摹印篆,秦汉印就能灿烂辉煌,唐印却古法渐废了呢?这两个问题,单从《古今印论》的文本来推寻,答案不得而知。
对唐朱文印“古法渐废”的原因,孙氏未做进一步的阐述,而陈澧《摹印述》则指出:
昔人谓唐时印皆九叠文,其实不尽然。……九叠文甚俗,然实出于缪篆屈曲填满之法,但加甚耳。[1]83
如果孙光祖所总结的“朱文官印(摹印篆)”指以九叠文入印的朱文印,那么陈澧此言则可视为对其看法的详解。陈氏指出,九叠文十分庸俗,但实乃出自缪篆,只是将缪篆的屈曲填满之法过分演绎到了俗不可耐的境地。这就解释了为何唐朱文印源自摹印篆,而印风古法却渐废。陈澧对唐印的认知,较孙氏更为客观、全面,他认为唐印并非全用九叠文—虽未言明九叠文之外的入印文字的具体形态与特点,但这一总结已是难得。对应印史来看,唐代鉴藏印和斋馆印,如“贞观”(图1)和“端居室”(图2),其风格与其时主流官印之风格特点是明显有别的。综上可见,明清印学家中善于分析问题实质者认为,唐代印风之所以古法尽失,根本原因在于其印用文字偏离了古法,而并非在于朱文印这一创作形式。
除了印面形式及印用文字,董洵《多野斋印说》还谈及了“印色”的问题:
沈从先云:印固须佳,印色亦复不得恶。……大抵以红淡鲜明为上,浓紫堆凸不足贵也。……墨印起于唐时。《旧唐书·职官志》:“左藏令,凡天下赋调纳于库藏,若外给者,以墨印印之。”[1]71
董氏引用沈野语录指出,印章要上佳,印色也必须求好。印色以鲜明的红色为上,其余不足为贵。因此,唐代出现的墨印并非佳法。虽然此言没有正面批评唐代印风,但无疑对唐印并无褒奖之意。
(二)论宋印
明清印学家谈宋印,最常提及的关键词有二,一是“巧”,二是古法殆尽。如甘旸《印正附说·宋印》云:
宋承唐制,文愈支离,不宗古法,多尚纤巧。更其制度,或方或圆。其文用斋、堂、馆、阁等字,校之秦、汉,大相悖矣。[1]32
甘氏从三个方面批评宋印,一为印字,支离、纤巧,有违古法;二为印章形制,有方有圆;三为印文内容,以斋堂馆阁名称等入印。清代印学家多承此说,如奚冈“铁香邱学敏印”款云:
印至宋、元, 日趋妍巧, 风斯下矣。[1]403
吴云《〈二百兰亭斋古铜印〉自序》亦云:
宋、元专尚纤巧,更改制度,古法荡然矣。[1]85
然而,宋印“纤巧”“妍巧”的具体表现何在,以上诸家均未做出具体阐述。孙光祖《古今印制·宋》总结宋印的品类,仅列一条:
朱文官印(摹印篆)[1]56
孙氏《古今印制》中对唐、宋两朝印章品类的总结是完全一致的,可见,在孙氏的认知中,唐、宋两代的印风应该也是一致的。孙氏对唐印的评价是,无论朱白文皆古法尽废。由此可知,其对宋印的看法亦然。
由上述关于宋印整体风貌的论述,以及对宋印品类与印用文字的总结来看,多数明清印学家对宋印的看法既不全面,也未见得深入。如孙光祖对宋印品类及印字的总结,只提到了一种(结合其对唐印的论述来看,其所列述者应为以九叠文入印的朱文官印),虽然言中了宋官印中的主流形式,但忽略了宋印中的其他风格,包括以楷书入印的朱文官印(图3),以九叠篆、小篆和大篆入印的朱文私印(图4至图6)、以缪篆入印的白文私印(图7)及花押(图8)等。即便是甘旸《印正附说》中理据较为翔实的论述,亦经不起推敲。从其提出的印章形制与印文内容这两个批评点来看,首先,宋印的形制多承先秦、秦汉古印和隋唐印,其官私印的基本形制为正方,亦有长方,偶见异形。整体而言,宋印的主要形制依然是传统的印章形制。其次,甘旸批评宋印以斋堂馆阁名称等内容入印,有悖秦汉古法。关于这一点,唐代即已开以斋馆号入印之风气,宋人袭之,在私印当中或加入一些词句内容,但从整体数量来看,这些内容的印作比重甚小。故而可说,虽然甘旸对宋印在形式和内容上所展现的动向观察敏锐,但印史的实际状况是,宋印的主体仍是与唐朱文官印十分接近的九叠文印。用甘氏自己的话说,这种风格是“曲屈盘旋,皆悖六义,毫无古法”[1]32的。所以,如果说认定“宋承唐制”,那么宋印的风格并不会趋于纤巧。真正可称为“纤巧”者,或许应从宋代的文人用印中寻踪觅迹。然而,宋代文人印的数量甚微,并且,其时的文人印章,虽有以九叠文或其他比较奇特的文字入印者,但是也不乏取诸汉印而成者。因此,将其风格概言为“纤巧”并加以批评,实则亦不妥当。
虽然主流的声音是批评,但也有少数明清印学家对宋代印风持相对平和的审视态度。如王弘撰《印》云:
予尝于土中得一铜印,镌“仁山”二字,盖金先生故物也。屈曲盘回,虽不合汉法,而朱文深细,自是宋、元一派好手。[1]50
王氏记载自己曾获一枚内容为“仁山”的朱文古铜印,字形屈曲盘回,镌痕深,线条细,不禁感叹“自是宋、元一派好手”。由这则论述可以看出,王氏认为“朱文深细”乃宋印佳作的特点,且这一特点适用于九叠朱文印。虽然九叠朱文与汉印古法不合,但印面的镌刻效果能达到“深细”者,亦足称颂。再如秦爨公《印指》云:
印章盛于秦、汉,固矣,降而宋、元,法已不古。如松雪朱文,亦圆融而有生趣;米元章印,平妥而有筋骨。[1]324
秦氏一边指出宋元之印不合古法,同时也承认赵孟之朱文印“圆融而有生趣”,米芾之印“平妥而有筋骨”。由此看来,“法已不古”的宋元印章,并非一无是处。
翁方纲《董小池〈宋元印谱〉序》云:
山阴董小池,以金石六书之学名于时,既精摹汉印矣,又举其所见宋、元诸家印,摹为帙,而明印附焉。以力追秦汉手,而为宋、元、明印,其神境何如矣?吾则以为是有利焉、有弊焉。凡昔之摹古印者,大都不详其何许人也,摩挲爱玩而欲传之,尚有未定为某字者。今一旦畅然复睹米、赵、倪、黄之辈,灿然宝气之溢目也,奚翅起诸公而觌晤之,此皆董氏雅好之缘也。然而近世伪作书画者,往往苦铁笔弱弗称,今小池此石一出,其精神足以振而张之,则吾恐自兹以往,作伪者益得有所倚借矣。[1]634
翁氏记载了董洵摹宋元诸家印章并结集为印谱的事件,并阐述了对印史和时弊的看法,从中可得出如下信息:首先,由董洵“以力追秦汉手,而为宋、元、明印”可见,董氏身为印学修养极高的创作者,对宋、元、明印并不轻视,可见其对宋元明印抱持的是开放、审视和欣赏的态度。亦可见宋元明印是有其艺术价值的。其次,由“今一旦畅然复睹米、赵、倪、黄之辈,灿然宝气之溢目也”以及“近世伪作书画者,往往苦铁笔弱弗称”两句可知,翁氏对宋元文人印的评价很高,认为宋元文人印能展现生动的精神气质,兼具个性和功力。
从以上王弘撰、秦爨公和翁方纲的论述来看,有一部分明清印学家承认宋代印风有别于秦汉古法,但他们认同和欣赏宋代的行家里手所追求和展现的别样审美意趣。对比动辄概言宋印专尚妍巧、古法尽失之论,他们对宋印艺术特点的观察和分析,无疑更有价值。
二、关于元代印风
关于元代印风,元代印学家即已论及,如赵孟《〈印史〉序》云:
余尝观近世士大夫图书印章,一是以新奇相矜:鼎彝壶爵之制,迁就对偶之文,水月、木石、花鸟之象,盖不遗余巧也。其异于流俗,以求合乎古者,百无二三焉。[2]
赵氏评其时士大夫印章崇尚“新奇”,且“不遗余巧”,不合古法。卢熊《〈印文集考〉序》云:
自唐以来,人不师古,私印往往缪戾。
至于近世,极矣。大德中,鲁郡吾子行父因六书之学,略举其要,而人稍稍趋正。[1]578
卢氏亦认为其时印章不合古法,而私印尤甚,直至吾丘衍推举六书之学,才稍稍扭正时风。再如张绅《〈印文集考〉跋》云:
国初制度未定,往往皆循宋金旧法。至大、大德间,馆阁诸公名印皆以赵子昂为法,所用诸印皆阳文,皆以小篆填郭,巧拙相称,其大小繁简,俨然自成本朝制度,不与汉、唐、金、宋相同。天历、至顺,犹守此法。[1]579-580
张氏记述了元代印风的演变脉络,元初因循宋、金印风,大德、至大年间,士大夫文人师法赵孟,以小篆作朱文,由此形成元代特色印风。由上可见,元代文人士大夫阶层对印章艺术是主动关切的,他们能够客观地描述和分析其时印坛的创作现象,并身体力行地参与创作实践,一方面响应以汉魏古法为尚的印学思想,另一方面则开启了富有特色的圆朱文印风。
明清印学家对元印亦投注了关切,不乏批评之声。如张淑《〈六顺堂印赏〉序》云:
迨魏、晋而唐,风气日降,……元亦无佳印……[1]691
胡唐《〈古蜗篆居印述〉序》云:
宋、元以降, 俗书渐淆, 无人辨正,……煮石山农乃以石易铜,遂以为文玩之具。其后俗子滥觞,不究篆书之体,谬创章法之论,更难寓目。至以诗句入印,弥乖制作。[1]767-768
胡氏指出宋元印用字不严谨,在王冕之后,石章成为文房玩物,人们不精研篆书,自创新奇的风格,且以诗句入印,印章创作越发偏离了古法。张、胡二人对元代印风持全然否定的态度,前者只做判断,不做论证,后者则从技法和入印内容等角度,对元印做了批评。
再如甘旸《印正附说·元印》云:
胡元之变,贯履倒悬,六文八体尽失,印亦因之,绝无知者。至正间,有吾丘子行、赵文敏子昂,正其款制,然时尚朱文,宗玉箸,意在复古。故间有一二得者,第工巧是饬,虽有笔意,而古朴之妙,则犹未然。[1]32
甘氏认为元代初期的印章古法尽失,至吾丘衍、赵孟出,才力倡回归秦汉印之传统。然而,其时印作乃以朱文为大宗,并以玉箸篆入印。因此,虽然意在复古,但最终呈现出过于工巧的面貌,即便富有笔意,却仍未得古朴之妙。朱简《何不韦〈印史〉叙》亦云:
魏晋以降,世不事斯、籀、邕、象之学,则秦、汉古印不作而法替矣。元人迨描小篆刻画成象,表曰中兴,中实背法。[1]686
元印虽渐兴,实则背离秦汉古法,究其原因,在于“描小篆刻画成象”。朱氏此处所用的“描”字体现出了元人对印字细节的着意追求,与甘旸之“工巧”“有笔意”形成互文。甘、朱二人对元印的批评,乃从入印字体、印风特点等角度着眼,较之张淑、胡唐,其所论更能切中元印有别于秦汉古法的原因。
以上诸家关于元印的批评,既点出了元印的突出品类,即玉箸篆朱文印,也提及了元代印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针对这些方面的内容,其他明清印学家也有相关论述。
首先,关于吾丘衍、赵孟和王冕之于印史的意义及其风格特点,明代《印学正源·论胡元印》云:
胡元印,时有赵吴兴,略正其款,尚朱文,微微有篆意。[1]47
程芝云《〈古蜗篆居印述〉凡例》云:
元吾子行、赵松雪、王元章崛起,始知法古正今。[1]435-436
以上二家认为,吾、赵、王对元代印坛的作用在于法古正今。《印学正源》还指出,赵孟多作朱文印,其特点是“微微有篆意”。沈德潜《〈西京职官印录〉序》道:
元吾子行、赵子昂,明文三桥、何长卿,于秦、汉外另辟一途,渐趋妍媚,而骨干犹存。[1]393
吾丘衍、赵孟与明代的文彭、何震,都属于在秦汉印之外另开新路者,他们的印风“渐趋妍媚”,但“骨干犹存”。“骨干犹存”一词,肯定了吾、赵等人对秦汉印的追求;“渐趋妍媚”一词,则指出了其风格特点。秦爨公《印指》云:
松雪朱文,亦圆融而有生趣;……梅花道人板而有理致,虽乏古雅,大都冠冕正大,不失六书之意。[1]324
赵孟的朱文印“圆融而有生趣”,吴镇之印“板而有理致”,虽不够古雅,但端严平正,“不失六书之意”。由上可见,明清印学家既认可赵孟、吾丘衍、王冕等人对回归秦汉正统的倡导和实践,同时也指出,赵、吾等人的印作风格有别于秦汉印,最显著的特点即在于趋于妍媚。
其次,关于元印的品类及特点,孙光祖在《古今印制·元》中总结道:
朱文官印(蒙古文)
粘边粗朱文(蒙古文)
兵符(蒙古文)
圆朱文私印(玉箸文。秦、汉、唐、宋,皆宗摹印篆,无用玉箸者。赵文敏以作朱文,盖秦朱文琐碎而不庄重,汉朱文板实而不松灵。玉箸气象堂皇,点画流利,得文质之中。明以作玺,尤见规模宏壮)
粘边细朱文私印(籀文、摹印篆、小篆)
朱文白文成语闲杂印(籀文、摹印篆、小篆)
顶天立地(长脚、粘边)朱文白文私印、闲杂印(籀文、小篆。上实下虚,以长脚为记,式近鄙俗)[1]57
孙氏从印章的性质和形式出发,对元印所做的分类十分烦琐,其中涵盖了元印中风格突出的几大品类,包括以“蒙古文”入印的官印、圆朱文私印、摹印篆白文印等,却遗漏了元印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即押印。从孙氏关于“圆朱文私印”的阐述来看,他对元印中这一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品类是颇有心得的。他指出,秦汉朱文印或失于“琐碎而不庄重”,或失于“板实而不松灵”,这是由其入印字体所造成的。在《古今印制》所总结的汉至宋代的印章品类中,孙氏认为历代的朱文印基本都是以摹印篆入印,故而此处有言“秦、汉、唐、宋,皆宗摹印篆”。他认为赵孟之所以以玉箸篆作朱文(图9、图10),正是为了规避以摹印篆作朱文的不足。因为玉箸篆具有“气象堂皇,点画流利,得文质之中”的特点,因此,圆朱文印展现出有别于秦汉印风的、别具一格的审美意趣。它不只流丽妍美,亦有端庄且宏壮的一面,可谓文质兼备。孙氏对元代的圆朱文印风的分析和总结,相较于其他明清印学家所论,更为中肯和深入。
关于元代押印,清代杨守敬编纂有印谱《元押》二册,收四百六十余方原印钤盖之印蜕R/85P6dIwB8Ru8AoC0kbVh2rg3PAo7wmo/mzSHBLExk=,作《〈元押〉序》云:
有元一代书法,自赵文敏、鲜于困学后,承学者争仿效之,婉丽有余,而古意略尽。唯士大夫姓名押尚有魏晋遗意。盖起时风尚所趋,又仅经营一字,故疏宕有奇气。[1]642
此处“尚有魏晋遗意”的“士大夫姓名押”,指单字楷书或行书押(图11、图12)。杨氏对这类押印的评价非常高,指出其特点为“疏宕有奇气”,甚至认为这类印文的书法艺术继承了魏晋之风,弥补了元代书风的不足。饶敦秩《〈元押〉跋》云:
近世嗜印章者,皆以一字真书押属之元代。余观杨君惺吾所藏,其结体绝异恒谿,非唯与元代碑帖不相似,即求之唐、宋亦殊枘凿,而与六朝则若合符契,是岂铸金之文与碑刻有异耶?抑不尽属元人,而考之未确耶?昔阮文达议《金石契》中铁如意为宋、元之物,例不当载。然如此谱,又何可以时代较近少之。[1]643
饶氏说,近世爱好印章的人们都以为单字楷书押为元印。然而在观览了杨守敬收藏的押印之后,他发现这些印作的书风十分独特,不仅不同于元代碑帖,与唐、宋书风亦不相同,而是接近六朝书风。由此,饶氏生疑,这些押印的书风如此迥异于时代书风,是因为印字书风与时代书风本就有别,还是由于考证未确,这些印作并非全是元代之物?尽管有此疑问,也尽管有人认为宋元之物不值得记载,但饶氏却肯定了杨守敬《元押》印谱的意义,认为不可因为这些印作的时代较近,而忽略它们的价值。从杨守敬、饶敦秩对元押印艺术的分析和肯定,可以看出清代印坛对多元印风的关注和重视。
随着印坛的逐渐繁荣,清代不少印学家视野也逐渐开阔,对汉印之外的其他印风亦多有关注,对元印的艺术价值也是予以充分肯定的。如周亮工《印人传·书袁卧生印章前》中转述的宗伯之言:
私印之作莫盛于元人……今人从事于斯者,往往侈谈篆籀,而忽略元人。正如诗家之宗汉、魏,画家之摹荆、关,取法非不高,而致用则泥矣。[1]357
指出元代私印大盛,今人学印如果忽略元印,就像学诗只宗法汉魏诗歌,学画只追摹荆浩、关仝,取法当然不可谓不高,但是在实际创作当中,则很有可能因拘泥古法,从而无法开拓出丰富的艺术面貌。可见,元印是不应被忽视的艺术给养。此外,前文引述和分析过的王弘撰《印》和翁方纲《董小池〈宋元印谱〉序》,也都阐述了对元印的肯定,可见清代印人学者对元印艺术的认可、重视和褒奖。
结语
明清印学家从多角度审视唐、宋、元时期的印章艺术,其中善于观察与分析者认为,其时印风不古的最主要原因在于字法对古印的背离,而非朱文印的广泛运用和印文内容的流俗化。部分印学家指出,宋元文人印别有韵致,能彰显出生动的个性气质。尤其是在赵孟、吾丘衍复兴秦汉的印学思想和身体力行的创作实践的影响下,元代印坛开拓出的“文质兼备”的圆朱文印风,以及迥异于时代书风的楷、行书押印艺术,都是值得肯定和重视的。由此可见,有见地的明清印学家对唐、宋、元印风抱持的是比较开放和中肯的态度,知其不足,亦赞其所长。正是在此基础之上,他们能比较客观地把握篆刻艺术的发展方向,同时也为篆刻艺术创作指出了更多元的取法方向。
参考文献
[1]黄惇. 中国印论类编[G]. 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10.
[2]韩天衡. 历代印学论文选[G]. 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420.
策划、组稿、责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