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或者脚印(组章)
2024-08-05李继强
雪与月
罕无人迹的雪地干净若一句义山的诗,裹一层轻纱与月光辉映。像童话宫殿,像神仙的避暑地。在这里,雪、月有各自的语言,在一间偏房的壁画里休憩。
月问雪:当阳光晒得你浑身发烫时,你可曾爱上过密布的灰云?
雪回答:我也曾为爱惆怅。但爱,是昨天囚禁在牢笼的猛虎,是钥匙;是老神仙闲语中那人间桃木上最烂漫的花儿,是蜜蜂;爱的抒情如果不是一条涌入大海的汪洋,那将毫无意义……
月反问:那春天呢,为何你还将弥留?哪株纤细的嫩芽是你垂涎已久的处子?
雪回答:那年,当我收拾行李,春风像少年正踏马而来,我大胆地烙下马蹄印,藏在额尔齐斯河畔的白桦林里,我一夜未眠。那年,他挥舞的马鞭让我甘愿宽衣解带……
但它的年轻伴着我抗拒命运的惩罚(衰老),发痒的嗓子正是荆棘的尖刺在刺痛我的神经,是对我发烧的大脑的最后通牒。我无动于衷,在背阳坡的山石下等候最后一声喘息来临。那年,直到西西伯利亚的一次寒潮托起我钻进阿尔泰的山巅,而那藏马蹄的土地上,新生青青草,我看着它们出生,然后寒潮中夭折。这正是我可惧可爱,做最后弥留的挣扎的原因……
罕无人迹的雪地重归于静。听说,春天的花朵里有冬一半的忧愁,那子夜撒下来的光里,有月饿瘦的寂寞。一只夜鸟叼走这里唯一的词语,直至我发现一颗朴素的星星。
雪地行记
一
雪,终究会盖住来时走过的路。头屯河谷,像陷进瓷釉裱花间的留白。而河流,一条即将冬眠的蛇,当信子缩回嘴腔,极目,那枚黑色的点儿就钻进了皑皑一片,无休止延伸着瞭望者的幻想。
我慢下来,然后静滞在原地。
黄昏仅剩的一丝霞光照得大地,留下介于红黄间那难琢磨色彩。那一刻,涌上心潮的冲动,让我愿意丈量头屯河的长度直到白夜殆尽,或像条拉链在它两岸往复行走,把自己锁进时间锁链,然后再释放出来。那一刻,少年年轻的脚步又像是飘在风里的一片榆树叶,想要叩开索尔巴斯陶的门,攀上云朵这个贵亲戚的急心情。
二
黑甲山上,不停的是野风活跃的调儿,和荒草,和沟渠小洞眼混合的声音,在拐角处聒噪地回旋。
漫野的雪花在肆意横行。身后的,眼前的,或已落地的雪瓣,与人世间已经历过的,或者即将要面对的大大小小,不同形状故事,一件一件摞在一起,交叠着沉淀。
三
雪花。我。“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赤裸裸来到人间,光溜溜的像折断一条细柳开始寻找自己的水源与土地,开启人生起点。偶尔旱时的停留,偶尔夏秋奔跑,偶尔折回,为了在某个命运的弯道漂流时有个更美的弧形。或拿着一把过去的钥匙,返途或追赶时间的步调,再被推着向远,往更深处走去……
终于理解了雪花赤裸裸的沉默,终于释怀了冬的一双大手拥我入怀,那不可抗争的深意。我羞愧地拉上拉链,戴上手套、帽子,和所有人一样。
路无穷无尽,直到遇见山的一条向上的小径——模糊的有人行动过的足迹。其实,前人走过的路,一直都有人再走。回头,我留下的密密麻麻的脚印,不久也将重归平静。或者在不久后,将再有孤者为了新的“崇高与敬意”“纵情或流浪”再次追赶北下的风……
隔着维度,我们达成从陌生到握手的契合。
凝望路灯
一
漫天的雪,仿佛在尝试净化我一颗玻璃的心。
就像春天的雨在某一刻听见了禾苗的渴望一样。
从天山归来时已是午夜,一路,我看着它们阔绰地游历,品嗟河川,从一个光明的世界扩散来。现在,它们一部分,围着我,把汽车、人群窜动过的痕迹一点点填满。
呼出的气是白的,树丫的肩膀是白的。光晕下冷峻的容貌也是痴迷的白,涂料调不出的白。
满腔的欣喜夹杂零星别绪,我抬头:那无人之境的放肆的飞翔的雪,那挥墨无处下笔的饱满的雪,那砸碎困惑与孤独的轻盈的雪,给尘俗一刀的雪,我凝望路灯,我凝望另一个自己,与它们对话,和心独白。跳脱出肉身的轻佻。
二
雪,纷纷扬扬,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但言语终究是一盏灯,受困于时间,我也清晰地知道:美,一种需要依托才有价值的状态,在言语的尽头却如此渺小,如此娇羞,如此绵绵。
那就在它没消失前,跑起来吧,藏在心里的马!没有风,跑起来,就制造出一股穿在自己身上。跑起来,只顾兼程和远方,生活的这条路上,一路的寂静与萧条怎能盖住一个沉默者的狂暴,怎么忘记那深秋繁花落尽的萧条,不期待花开弥漫春野的芬香,即便都有落幕的一刻,但终有黎明时迷雾的过度。不是么?
那些在生活的贫瘠土地上长出的齐整的庄稼。我们该感谢它们,曾经汗水刺痛眼睛的无言,和孤独力压燥热的药剂。
黑夜在上,适当时,需要有一盏明灯供迷途的灵魂膜拜。
与父亲的清晨
扫帚的声音,温润的一抹阳光从糊了塑料的东窗射进来,消迹一天的啾鸣的麻雀,叫醒了北方的清晨。
火炉上,两块小砖架着两根筷子,摆着焦黄的两个馒头,被铁丝箍起脖颈的铁茶罐放在炉圈最外一环,玻璃杯摆在茶几上,里面的茶升腾着白气(留给我的)——地道的甘肃庄稼汉,一晌午的精气神都聚在里面。
等我拉开门,推开臃肿棉被的门帘,刺眼和目眩过后,院落一半的雪已经汇聚成四个大堆。他总计较今年的雪下了几场,厚或者薄,翻着自己的小挂历算计着这个冬的寿命和门口那堆煤的余量。拿起一旁的推板,我走在他前面,他呼出的气挂在发梢,在这片藏银的缩版的树林雾凇里,他脸颊的汗珠像白玛瑙嵌在褶皱里,变形。
阳光照得我发热,等他抽起烟,我们站在被更广域的雪地圈起的,裸露的土层上,说起未来和过去,心事和抑制不住的向往。
几十年了,他说: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城市的梧桐,他们故事里的霓虹远比一场雪造访的场景生动得多,有些人一辈子长在满是黄土和石头的荒野,曲曲弯弯的树干,它们拼命地长,发疯一样扩张自己的绿荫,直到光阴晒着树皮,坚硬如一块生铁,直到它高大得可以与风谈判,它会让种子飘向它一生的夙愿的方向,再肆意生长。那时……
那一刻,他眼睛里有光,像私藏的一缕清晨的阳光照在傍晚的土墙。
那一刻,足以让黄昏宏大。却不是时间赋予的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