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持久的记忆
2024-08-05阿格尼斯·涅默斯·纳吉
大地记得
在这里,我变得过度拥挤,就像山峦内部一层层滑落、塌陷的石头。谁能把一层石头从另一层分辨出来呢?志留纪和泥盆纪的石头被挤压成了一层,崩塌,继续存留,很容易把它们弄错。然后,沉积岩有美妙的白垩般的贝壳,那些盘绕成圈状的蜗牛壳,来自生物学柱廊残骸的小小财富。
再加上不可避免的植物群,抬起那钩编和颤音之头的植物生命,一个个季节上上下下、上上下下漫游的标记,在它们固定而无尽的程度上,高高在上,回到深处。首先,为了实践,它们只是悠扬的四度音程,在废弃的场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出骨瘦如柴的蒲公英。然后,它们真的开始演奏,然后有一门正确的手艺,植物喷涌而出的花哨祈祷,它们始终唱着同样的东西。一个当然有变奏的主题——叶片、花朵、梗茎,不变,变,不变。谁又在乎橡树的赘述呢?我辨出摩羯座的嗓音。然后,另一个热带从南方回应。赤道带从不会沉默。
你知道,要把日子相互隔离开来、确定日期并不容易。我要去检查柏油或者积雪是否在融化。这只不过是在清晨笨拙地修补时间,它将过去。然而并没有完全过去,因为我在片刻之前仔细检查我那五岁孩子的右膝,以及那手掌般大小、具有渐渐隐退的蓝和碘的海滩的痂疤。这些被擦伤、撞击的儿童膝盖,是探索发现的浮雕地图。
电梯。别忘了电梯。在稍后的日期,在某些公寓的院落里竖起,它在垂直的玻璃通道中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它多么闪耀!它透明吗?呈蓝紫色吗?我本该说那是玻璃色,微微闪烁,玻璃色。闪耀的一点,少许上下滑动的曲调,在喉咙中被拍了X光,在天地之间忽动忽停、微微闪烁的哼唱声。
当我从骆驼上下来,给它烙饼的时候,这牲畜用大龅牙一口就咬了下去。多么难看的面部特写啊!然而,告诉我,还有什么比长睫毛的母骆驼更美的东西呢?你知道,当我在战斗中丢失了我的青铜盾牌,我看到的就是它;我看到那被遗弃已久的埃及沙子和沙子的天空上那些长睫毛的眼睛。那在我的上空上下滚动,那是来自动物面庞的永恒扫视。其实,我之所以丢失了盾牌,是因为皮带断了。我们很多人都丢失了盾牌。牛皮多么容易腐烂,用力一拉就啪地断裂!那时我的四轮大马车的驱动皮带啪地断了,那时我的溜冰鞋带啪地断了,那时我的降落伞的开伞索啪地断了。
他们剪掉我的棕色卷发,他们把勿忘我插在我那金黄色的长发上,他们剃掉我浅红色的头发,把一顶小圆帽粘在剃过之处,你记得吗?那顶小圆……是的。然后是剪刀,黑发,如此等等。我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头发,膝盖,高统靴托加袍①,丝绸衬衣,石膏模子。
不,不。存在不是岛屿。至少是一个群岛。我在长长的纵队中继续前进,一个群岛——从上面看见它——在下面辽阔的蔚蓝中,大地持久的记忆继续前进。
①古罗马男子穿的宽松罩袍。
一层层台地的风景
当那个世纪在我旁边步调一致,我无法辨别它是哪个世纪。有很多个世纪,但谁要去辨别这是哪个显示出人形的世纪呢?
我随它前往它前往之处。那里有一个广场,或者是一个大厅。我说广场或大厅,老实说是一种时空凸面——只有这一称谓更能详尽地给它定义。中心有一些身影,就座的身影。
当我们——我那个未知的来访者和我本人,在他们前面踱步,他们就起身。三十四个世纪发出深色织物的窸窣声,迟缓地站起来,三十四个或大约如此,一些戴着拉紧或系上的兜帽——然而都戴着这种或那种兜帽。
我想:你们多么奇怪,或者我想:你们并不那么奇怪,我想:在一个纯粹是泥土的湖泊上集合的水鸟,相当自然。我想:现在你们将飞走,但并没飞走,相反,他们与我一起排成纵队鱼贯而行,成了朝圣者,在一条无限扩大的地平线上经过那些装有辅助泵的油井,我们就这样到达了第一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
如果你喜欢,那也是第三十四个层面,无论如何都最远,要不然就是一片沙漠。远远的,远远的,有什么东西,一个……物体,仿佛大小如一个污渍,仿佛。在罗盘空虚的四点之间,沙子在它那肋骨状的表面并没留下标记——那些整洁的地质学褶裥。现在迅速拉近来看看特写:沙里的一把扶手椅,它的后背挺直,镶嵌着宝石,侧边挂着一件头饰,头饰上有一个蛇标②,象征着一位法老,当然是我赞美的阿玛尔纳时期③的那位法老。我把我的思想沉陷在他那瘦瘦的脸之中,个性,一种错不了的鲜明个性,现在就像他头饰的阴影。
但他消除自己。我们消除自己。我们排成单行纵队走上一处斜坡。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正在落后,他的兜帽本身就像矮人,已经落后。我的眼睛几乎没有抵达第二个层面的边缘。如果这一切都被抬举到高跷上,我会从下面看见它,就像从地窖窗口看见的街景。
第二个层面。
空荡荡。
第三个,第四个层面。
空荡荡。
第五个层面。
青铜盔。更高处,一座仿佛是小型的古代地中海城堡。在这里,海岸有青铜盔。我知道一些钢盔的范例。当我戳进去,里面的皮革衬里还在那里。它们的色彩不同——不是伪装图案——而是它们的形状成熟了,按量计算完全足够。一顶青铜盔顶上有一只青铜小鸟,它何等地歌唱!没在森林中,它的嘴喙被焊接到它那生锈的灌木丛(一只甚至在电视天线上的画眉鸟),羽毛和背脊歌唱。别的嗓音没有说话。
第九个层面。
一片膨胀的巨杉林,几乎还不如普通松树大。松树的黑暗使得我漂浮,我可以说是把我抬了起来。它们的空气水一般清澈,水一般稠密,它们的树干中,两千个年轮的缓慢爆发就要来临,以环形波浪围绕那根哑默之桩——那个无法消灭的核心而生长的缓慢爆发。
树下的一件皮革头饰。
我们后面又变成了沙漠,我不知道它是否原本就是那样。因为,让它不要被遗忘,这是沙子平台,台地构造——还有什么呢?——在它上面,我们传递自己逐渐缩小的环形路线。副现象,显灵,台地上的副现象。不管怎样,它们都可以触摸到。它们的状态毋庸置疑:可靠的自我主张的属性。
零层面。
从负无穷大,我们抵达了起点。现在时间不是在后而是在前。尽管是必然这样,也专横地这样。交叉点:折磨。风迅速升起,存在的呼吸,起皱的皮肤的呼吸,哭泣的脐带的呼吸,这第三只眼睛的呼吸——这只隐藏的眼睛像凹陷的伤口,盯着我们的开始和结束。天空上,扫视,蓬乱的头发,乳白色的涡流。
地面上多刺的枝条,一道被沙子窒息的锯齿形彩虹。
第十个层面。
在这里,事物的数量确实膨胀了起来。带有面纱的圆锥形帽子,被箭矢穿透的皮革之物,游牧人的头饰,主教的冠冕,大量精制皮纸,适合隼的脑袋的微小皮革兜帽,王冠打开又关闭。一块东方丝绸披肩,一把维京人的牛角号,一堆堆学位帽。
更远处:树皮面具,木头面具,陶制面具。适合放在的头发上、耳朵后的扁平大花,南方天空的朦胧、小小的行星灯盏。
第……十个层面
缠头巾,许多缠头巾。天鹅绒扁平便帽,熊皮帽,牧羊人半埋的帽子,苦力帽,印加王冠,当然,还有布满粉尘的假发,亚麻方巾,蛾子蛀蚀的墨西哥阔边帽——正在移动。
布制颅骨移动,被涡流抬起,在抬起、咕哝的头饰中间,脚穿过这片帽子在秋天的叶簇而跋涉。骚动而消极的抽搐趋于重新打开它的伤口,一群蜜蜂升起,一个几乎升空的褴褛的螺旋。
第……十个层面
丝绸帽,水手帽,小束小束的勿忘我,十三个被谋杀的将军的筒状军帽,木髓遮阳帽,果树的花朵,配有锡制徽章的搬运工帽,给西西里驴的两只长耳挖出两个孔的草帽,消防员的软牛皮盔,适合小号独奏的黄铜似的闪耀之光,阳光下家庭哀悼的黑面纱,黑色薄纱。
第二十个层面。
或许第一个层面,无疑是最近的层面,好像包含归来,好像是启程之地。我知道几个钢盔的范例,这些钢盔好像熟悉,我将朝它们点头。或者,这是理发师用来烘干头发的兜帽?防毒面具?宇航员头盔?突然,一顶被雨水淋得缩小了的贝雷帽——因为我从不介意,将会抓攫它,打滚的兔皮无边女帽,运煤工用撕下的麻袋布做成的临时兜帽,长筒袜面罩,皮毛、刚毛、羽毛、徽章、缎带扣、梳子、绳子的碎片。
我依然喜欢翻寻,然而响起了一阵曳行声。因为那些戴兜帽的身影不曾以任何方式减少,哦,并没减少,现在大约就像我开始漫步时一样多,在这里围绕我。最初的曳行声,现在他们远离我而行走,现在,在更高处,因此按比例缩小。他们的行军就像一条蜿蜒之路本身,就像在上升的地平线上朝天空攀升的航拍照片,现在只是一条路,一个地质层。
第二十二个层面。
在那上面,远远的上面,空荡荡。不,帽子,我认为有帽子,我认为有头发和扫视,容量充足的微小力场,缎带,耳朵后面的花朵,面具,头盔,气泡。
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然而,有什么东西以碎裂的方式继续发声,发生故障,膨胀。你听见了吗?在那上面的某处,高耸的小小穹顶就像一座城市的屋顶,里面有未知的钟。
②古埃及神话中蛇女神瓦吉特的象征。
③埃及历史上法老阿肯那顿(公元前1379-公元前1336)的统治时期(公元前1353-公元前1336)。
阿格尼斯·涅默斯·纳吉(Agnes Nemes Nagy, 1922-1991),匈牙利著名女诗人、作家,早年在布达佩斯大学攻读匈牙利文学、拉丁语及艺术史。二战期间参加过抵抗纳粹的运动,铁幕时期被迫沉默,在中学教书,后来成为职业作家。其诗集主要有《在一个双重世界中》(1946)、《热闪电》(1957)、《至日》(1967)、《马与天使:诗选》(1969)、《之间》(1981)、《大地的礼物》(1986)等,另有儿童文学作品《金画笔》和《紫燕》,论文集《64只天鹅》(1975),获得过“鲍姆加登奖”等多种文学奖。其作品结合了抒情的敏感性和历史意识,反映了她对自然、社会的独特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