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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月份牌

2024-08-04阿芳

胶东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月份牌老屋

最后一次回老屋。

老家村里的人在第一场雪来临前,基本搬进新盖的拆迁楼。老村子虽然暂时还没拆,却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声响,一眼望去,荒凉的房顶上,只剩下草垛上的堆堆积雪和耳边呼啸的北风。

村里大路上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小路上却是一脚下去一坨泥。沿着泥泞不堪的小路走到老屋门前,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门锁,一道一道门,我检视着,搜索着,生怕遗漏掉父母的任何痕迹。

新区成立,旧村拆迁,多数人都选择抛弃老屋,包括老屋里面的一切。

可是,我和弟弟不忍,我们怎么能让浸润着父母气息的、记载着我们童年欢笑的、铭刻着我们成长轨迹的“老朋友们”就这样湮没在废墟当中?于是,我找了辆卡车,借用朋友的闲置房子,分几次,把老屋所有能带走的记忆,一股脑儿全部搬到异地他乡。

迈进老屋的大门,就是我家的小院;穿过院子,就是妈妈做饭我们等着吃的正屋;再一转身进了炕间,在这个小火炕上,我,弟弟,甚至儿子,都在上面摸爬滚打过。

靠炕头的墙上是一个巴掌大的月份牌。墙钉上拴了两根粗粗的红线绳,一根绳上绑着个锈迹斑斑的墨绿色铁夹子,另一根上面绑了一支三色圆珠笔,都在空荡荡地垂着。月份牌厚厚的,撕去的只是薄薄的一部分。我出手摸向月份牌,浓重的粉尘四散飘舞,我却无比清晰地看到2011。

是啊,那是2011年。

父亲辛劳了一辈子,为村子,为父母,为家人。父亲作为家中长子,两个叔叔去当兵,赡养父母的责任父亲义不容辞地扛起来。所有的一切,也养成父亲坚韧、勤劳、简朴、节约的性格。

每年赶年集的时候,父亲首先要买的就是月份牌。月份牌还不到作业本的一半大,却厚得很,也是,三百多天都在那上边蹲着呢,不厚怎么行?月份牌的封面是大红底色,看着喜庆,更红更靓艳的灯笼高悬着,正中间是代表当年属相的小动物,它们乖巧可爱。里面内容很丰富,有的印着小笑话,有的印着周公解梦,还有的印着生活小常识。在那样的岁月里,月份牌简直是一本小小的百科全书。

新月份牌拿回家后,父亲像小学生发了新课本一样,迫不及待翻看一遍。遇到特别有趣的,他还声情并茂地念给不识字的母亲听,那种兴奋就像我们小孩儿在看连环画。

父亲把月份牌翻看完后,就开始忙活:折起来的,写上字的,用颜色笔做特殊记号的……这里有家人们的生日,有亲朋好友的喜日子,有几张还特别用红色圆珠笔标了五星:

于书星 送烧草

高山兰 送烧草

……

这几位我很小就知道,他们是我们村的孤寡老人,这么多年,他们的冷暖温饱一直在我父亲的心上挂着。

父亲作为村里的书记,每到立冬,就会早早安排好他们一冬的烧柴和吃喝。他跟村里老人们常念叨的话就是:“饱暖,饱暖,就是吃饱,不挨冻,过个好冬。等咱们将来也住上楼房,和城市一样有暖气,就不用烧炕啦。”

做完这一切,父亲把月份牌挂起来,左右端详,憨憨地笑着,好像月份牌里藏着金子,随时就会蹦出来似的。

小小的月份牌承载了父亲的希望与憧憬。每过一天,父亲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蘸着唾液撩起月份牌的一页,再用夹子别紧。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崭新的一天,这不经意的动作,像丝丝春雨,润湿了我的心。那时我就知道,父亲的愿望很简单:让新的一天平整齐顺,过得舒舒坦坦。

一年说快也快,随着一页页掀起的月份牌,岁月无声地转动与失落。到年底只剩最后一张时,父亲便很庄重地伫立在月份牌前,恋恋不舍却又小心翼翼地亲手将月份牌整个卸下,然后戴上花镜从头到尾,一页页翻看着,认认真真。月份牌的留白处,也被父亲画得满满当当。由于翻了一年,又加上多了许多记录,月份牌基本是厚度翻倍,父亲翻着翻着,一年的往事又回味一遍,有岁月的沉重,也有丰收的喜悦,还有亲人团圆的幸福。

此刻厚厚的一本月份牌就是整整一年的回味:一路走过的风景,串联起过去一整年的酸甜苦辣。

伴随着月份牌一年年更替,我和弟弟也长大,像小鹰一样头也不回地飞向远方广袤的天空。

弟弟去了遥远的深圳。父亲的月份牌又多了一份牵挂。弟弟的一次次成长和荣誉,父亲都会记录在月份牌上。

父亲依旧守着他从小长大的村庄,在接近三十年的辛苦操持下,带领全村人艰苦创业。村里在南海滩涂开发了上千亩虾池;修筑了亩产小麦上千斤的高产抬田;村民们全部吃上大白馒头;村里还成立了一个液化气附件加工厂,附近来工作的妇女也能领上工资;村里主干路面硬化了;西臭水沟封盖了……村里的变化日新月异,每一次回村都能发现惊喜。与此同时,父亲的月份牌也更忙碌了:密密麻麻的记录,看起来沉甸甸的。

随着月份牌一页页见薄,年年不断更新,父亲也日渐老去。

离任后,父亲依旧守着老屋,每天清晨时分,一如既往地将月份牌夹上昨天,然后轻轻抚摩着崭新的今天。只不过,那双手也变得越来越苍老,甚至有些颤抖。

我越来越不忍心面对这个画面。每一次,就好像看见父亲脸上的皱纹又加深许多,那月份牌就是一把无情的岁月刀,刀刀催人老。

父亲作为三十多年农村基层老干部,一直对国家大事有着深切的关注。

在父亲月份牌的特殊标志中,建军节、国庆节当然不必提,汶川大地震纪念日,他都在月份牌上有标注。记得大地震后一周年,我刚好回家,下午广播里有回放解说,已经病体孱弱的他,坚持下炕,向着祖国的西南方向默哀致敬。

我自小就不是个省心的孩子。婚后回娘家,父亲曾反复叮嘱我,一定提前打电话给他。粗心的我,却总是不当回事儿,每一次都是“说走就走”。

即便我这么不靠谱,可是每次回家,远远就能闻见我家饭菜飘香。那次,我忍不住偷偷问母亲原因。母亲一指月份牌,我才恍然大悟——我看见,月份牌上有父亲折过的痕迹,上面还有父亲的笔迹:今日芳子回来。大白菜、萝卜、鸡蛋……林林总总,写满月份牌。而这些,都是父亲早就准备好,预备我回返的时候带回城里的。

因为,父亲太了解他的马大哈女儿,记住了我之前打电话时,不经意告诉的我想回家的日期。想想那个电话大约是一个月前了。很难想象,这一个多月,父亲是怎样一页一页瞅着月份牌,终于等到女儿归家。

我暗暗庆幸:我没有临时改变回家行程,也没有临时爽约,没有让父亲的等待破灭。月份牌虽然一天天变薄,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更贴近父亲的心,我也越来越懂他。

岁月无声地在流淌,墙上的月份牌一直更换着,在似水流年中,我也步入中年。

父亲去世前一年,因为行动不便,农历十月初就叮嘱我买月份牌,我忙得把这事忘了,到阳历新年竟然买不到了。那几天,父亲就像干农活找不到农具,坐卧不安。

我去城里各大超市买老式月份牌,老板都说那种月份牌现在都不卖了,大家都喜欢大美人挂历。我就给父亲买了几本,可他用不惯,还是认准那种一天一页的月份牌。

无奈,我特意赶了趟乡村大集,给父亲买回月份牌,他这才满意。

当时不解父亲的执拗,直到不惑之年我才顿悟:区区十二页的日历怎么能盛下父亲三百六十五天的牵挂!

如今的我也仿效父亲,每年早早准备好新年台历,在散发着墨香的空气中,写下开年计划。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来年要做的事情,一点一点捋清,写在台历上,放在办公桌的醒目位置,提醒自己今日事今日毕。同时也暗暗告诫自己,活在当下,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中最后一天认真过,把岁月作为上苍赠予我人生粮仓的成果,期待着丰收的喜悦。

也经常会幻想:如果能把儿时流逝的月份牌捡回,故去的父亲是否就会回来?老家这座已经荒芜的老屋是否又会变得生机盎然?那厚厚的老日历,厚厚地摞起来的情感,是否会将幸福续写?

“妈,在想什么呢?”儿子关切地询问,让我在恍惚中回过神儿来。

眼前,是父亲生前用过的最后一本月份牌,落满厚厚的灰尘,纸张也已经硬脆发黄。时间定格在2011年农历正月初七。

十二年了,一直记得这天。

因为,这天是我亲爱的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家去医院的日子。这天清晨,出发去医院前,父亲在我的搀扶下,勉强下了炕。我一边叮嘱他仔细些,一边给他套上棉鞋。

“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这话还是父亲以前教会我的。望着眼前双脚肿胀、眼神有些涣散的父亲,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我的父亲已经去日不多。强忍着心酸,我扶着父亲慢慢站稳。父亲有些混沌的目光最后一遍缓缓巡视着炕间,一物一物,似有无限留恋,也似在做最后的告别。转了一圈,目光终于落在那本月份牌上。

父亲看了看月份牌,又看了看我。我马上知道他的意思。

我何尝不懂父亲?父亲的月份牌自打我记事起,就是父亲一个人在打理。月份牌如果是一本书,里面所有的标识都是父亲对生命的尊重与感悟啊。

我扶着父亲缓缓挪到月份牌前。由于他卧病不起,月份牌现在只是由母亲每天简单地撕掉。我转脸望向父亲,他定定地望着月份牌,眼神中写满对未来的眷恋与希冀。

此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父亲的病容上,我知道,父亲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不忍离去。

父亲抬起枯瘦的手,颤抖着用力把昨天的那张月份牌撕下。他一边大口喘息着,一边用粗糙的大手抚摩着崭新的今日。

晨光中,父亲颤巍巍地拿起悬挂在月份牌旁边的圆珠笔,艰难、缓慢、歪歪扭扭却又一笔一画地写下:住院!这是父亲留在家里最后的印痕。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回过他日思夜想的家……

过日子,过日子。日光一天天走过,过去的虽然只能是尘封的回忆,可回忆却永远镌刻在心里;岁月传承,很多时候传承的是远去的遗憾,可我们依然要在遗憾中奋力前行。

因为我们肩上有沉甸甸的责任,因为我们要在未来的月份牌上书写幸福的足迹。

眼前的儿子,青春逼人。此刻,他正拿着手机定格墙上那本月份牌,他说要把这份记忆留存。

是啊,逝者如斯,来者可追。

月份牌对于现在的年轻人而言,像是一个笨拙的古董,连漂亮的挂历都已经落伍了,新房墙上也早已经不再有挂历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精致的台历,桌子一角放置一本素雅大方的台历,简单、大方、有品位。

走出老屋,阳光灿烂,我们的车缓缓驶离老村。

不远处的新村,崭新的拆迁楼在冬日暖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和破旧的老村形成鲜明对照。

在楼区偶遇章老太,笑得满脸皱成一朵菊花:“没想到,我快九十岁了,真的和你爹说的那样,冬天不用再烧炕啦!”

我想,在另一个世界看到这一切的父亲,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父亲终于不用天天翻看日历了。他脊背下面的大地和随时仰望的日月星辰,是父亲的巨大罗盘。

我知道,父亲一直在岁月深处静静地看着我,鼓励我: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我是多么珍爱父亲生前那段月份牌时光,那是我念念不忘、永恒的记忆。其实,人生就是一个最大的月份牌,翻过去的日子越来越多,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把每天都当作新起点也是父亲对我们最大的心愿与祝福。

我将父亲的月份牌郑重地放进我随身带来的小箱子里,这里装着父亲生前用过的许多小物件。

别了,父亲。别了,父亲的月份牌。

新年的朝阳冉冉喷薄之际,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老地方,都会再次挂上一本新月份牌,红红火火、崭新的月份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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