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绳
2024-08-04李紫杨
六十二岁的李牛被检查出阿尔兹海默症。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牛的反应不单是不相信,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坐在明华医院走廊的灰色铁椅上,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阴冷感由椅子向他的身上传递,遍及全身。
他仰着头,眼神从医生身上滑过,负责检查的医生只好拿出化验报告,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给他看:“确实是阿尔兹海默症。回家加强一下记忆,把重要的人记牢了,不然以后啊,可能记忆只能停留在很久之前了。”
李牛一把抢过化验单子和诊断结果,自己逐字逐句地看,视线久久不能从那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味道的纸上移开,越看越心慌,越看越难受。他意识到什么,嘴唇颤了颤,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没病!所有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阿尔兹海默症的症状。老先生,您病了。”
“可是我没有感觉。”
“那您为什么会来医院?”
紧皱的眉头带动着他面部的皱纹不停地翻腾着,李牛一言不发地想着些什么。
“我能把自己卖了换钱吗?我认真的,器官什么的。”李牛对着医生平静地说道。
见医生一言不发,他抬起脚,用胳膊紧紧夹着报告,想要走诊室旁的楼梯下楼,脚刚刚迈出去,突然又收了回来,身子僵硬地转过来。他突然想坐电梯下去,向着电梯走了几步路,缓缓回头向上看了一眼——他忘了这里是几层。一番折腾后,茫茫大雪里终于出现一位迟暮老头的身影。
李牛像喝多了酒似的晃荡身子,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就上了桥。
李牛倚靠着桥边的铁栏杆,片片雪花朝着他粗糙干裂的脸颊扑过去,他甩了甩自己的右臂,随后又掸了掸左臂上的雪,将右手揣进自己的羽绒夹克口袋里夹出香烟和打火机,叼起烟,用手小心翼翼地挡着风,点火。有些雪花落在烟上,试图熄灭这寒夜里唯一的光,可李牛不允许,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
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着,看着每一支香烟从点燃到熄灭的全过程,直到露出光秃秃的烟蒂。他从缭绕的烟雾里看到自己前半辈子的残影,试图寻找那里面的珍贵回忆。
一无所获。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医生说是确诊,而不是早期症状,这他倒是还记得。他还记得今天是周五,是儿子李渑固定来看父亲的日子。
李牛回到家,躺在沙发上,戴着眼镜看手机。时光和劳作早已让他的指纹磨损不堪,甚至用手指触屏让手机亮起来都有些费力,他干脆用语音搜索来代替打字。
经过几个小时的苦苦研究,他算是搞明白了这阿尔兹海默症:其一,这病是遗传还有环境导致,自己平时不爱运动还得过脑梗,这脑子本来也不太好使,得病怨不得别人。其二,早期症状还好,顶多是记忆力减退,这后期可就麻烦大了,失语、失认、视觉空间障碍等。
李牛越看越生气,把手机摔在沙发上,暗骂了一句,内心却是无限悲凉。一想到自己不久后就会忘掉若干往事,甚至连自己的家都不记得在哪里,成为别人的累赘,他就想哭。
他仿佛一个脆弱的男孩儿,咬着自己嘴唇上的死皮,眼泪从脸颊上滑落,毫无老者的稳重。
“咚——咚——”李牛隔着老远就知道是李渑上楼梯的脚步声,频快急躁,这是父子二人相处久了之后的默契。他扯了扯衣领口,又拽了拽衣角和裤边,生怕儿子看出什么异常,走到门前,给李渑提前开门。
刚进门,李渑还没换鞋就把书包远远地甩到沙发上,随后躺在李牛的床上掏出手机,兀自打起游戏来。
李牛打开厨房的冰箱门,拿出前一天买好的两个苹果削皮切成块,插好牙签,端到李渑旁边的桌子上。
他溺爱地看着这个十七岁正值青春的年轻人,他四十五岁时才出生的儿子,这是老来得子的幸福。
李牛率先打破沉默,说:“这周,在你妈那儿,吃得好吗?”
李渑一边打游戏一边说:“啊?还行还行,就是不让我吃外卖,她说那玩意儿对脑子不好,专家说越吃越笨,老了容易得痴呆。”
李牛点了两下头,说:“听你妈的话,她说啥肯定有她的道理。没事儿,今天爸请你吃外卖,你想吃啥就点,我给你转钱。”
此时的李渑正好游戏胜利结束,顺手打开外卖软件,订了炸鸡,手指不停操作,到了配送界面,问道:“爸,地址咋写?”
李牛叹了口气,帮李渑填写好地址。炸鸡一到,李渑立刻拆开包装拿出金黄酥脆外皮的大鸡腿啃了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声,看得李牛喜笑颜开,有几分灰白的眉毛弯成了拱桥状。他对李渑说:“渑子,你一边吃,我一边说点儿正事。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的理想是什么?或者说直白点儿,你有钱了想干啥?”李渑咽下一口鸡肉,对李牛说:“留学啊!不然白学这么多年英文了。我看学校里好多学长学姐都去留学了,多气派,还能和那些老外当朋友,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多好。”
“那你以后也去留学。”李牛说。
“爸,你就别开玩笑了。你要是有这钱,妈能和你离婚吗?你不用和我说其他的,我都懂,她就是嫌你穷。没事儿,爸,我不嫌弃你。”李渑含含糊糊地说。
李牛不再说话,径自拿起块鸡胸肉往嘴里送,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儿子的脸颊上,他想把儿子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眼神都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哪怕病发时忘记其他人,依然能记得儿子的样貌。父子二人就这样踏踏实实地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了饭,李渑就要回另一个家做作业了。李牛起身,把儿子送到门口,等到儿子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他摸了摸门框,随后轻轻把门带上,很轻。
李牛回到空无一人的屋内,吃着儿子没吃完的苹果,低头看着手机,泪珠从眼角滑落,“啪嗒,啪嗒”掉在自己老旧的手机上。
屏幕亮了。
次日,下了好大的雪。李牛一个人定定地站在门前,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也离开了。在大门合上的刹那,一些事情也在默默发生改变。他要去挣钱。他老实的性格迫使他即便不满,也会接受儿子要求的一切。哪怕一些要求是无理取闹并且他并不能做到,但李牛总是会想:我确实没有给他提供些什么。
这一刻他有了信念,要为了儿子而活,也为了传承活着,在自己发病成为累赘前为儿子争取到一切他能做到的东西。
李牛先找了一家文身店。文身枪与皮肉发生亲密的接触,滋滋作响,他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儿子的联系方式都文在上面,他生怕哪天自己出现什么意外,真像电视里说的忘记自己的家在哪,能有个人发现他走失给他送回来,不让别人担心,即使也没有什么人担心他。
出了文身店的门,风很大,吹得他刚弄好的胳膊轻轻晃动。或许是冷,李牛的牙不自觉地打着冷战,他忙把衣袖拉下来。
没有希望的日子,让一切缓慢下来。李牛知道,距离自己忘记事情的日子,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他还在日历上做出标记。他给欠自己薪水许久的韩越打去电话,说他的病。韩越对李牛讲了自己的难处,让李牛见面谈。还是老样子。李牛心想,他已经不知道用这种理由搪塞自己多少回。李牛和韩越已经两三年没见面,但彼此间没有陌生感。
韩越十几年前就是李牛的上司以及工作搭档,原本说的是二人共同创业,韩越出钱,李牛出力,赚来的钱两人对半分,可在二人真正把事业做起来后,韩越却将李牛一脚踢开,说好的对半分也只是把李牛的工资按照普通员工的标准发放给他,老实忠厚的李牛有苦难言,妻子也因此离开他。
李牛走了长长的路,来到韩越办公室门口,盘着双臂倚站在门前,嘴里不停哈气,冷冷地打量着坐在办公椅上的韩越,以及沙发旁的密码箱。密码箱是敞着的,里面装着钞票。韩越想,李牛这般老实的人,给他看看眼前的利润,随便糊弄他两句,就会恭恭敬敬地告辞。韩越太异想天开了。李牛已经得病,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第二天还能不能记起韩越欠他的钱,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李哥,站在门口干什么?”韩越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对李牛赔着笑脸。
“去你的,少给我来这套!”不同于先前每一次李牛来找韩越时的毕恭毕敬,他摆出一副凶狠的姿态,宛如一只垂垂老矣的雄狮在用最后的力气扑向猎物,把此时的韩越整得一头雾水,不由得愣在原地。李牛仿佛要生吞韩越,好像这办公室和箱子里的钱是他的,韩越才是来找他要钱的。韩越将手缓缓收了回去,沉吟片刻,思考对策。
李牛可不等他,走到办公桌前,一双大手把文件袋拍在桌上,里面是韩越先前打下的欠条还有李牛自己的检查报告。韩越伸手去够文件夹,李牛去拿钱箱子,二人的眼神这一刻发生了交会,那是一个韩越从未见过的眼神,他看到的是凌厉、凶狠,这不是一个员工所能拥有的,何况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人。
“欠条给你,钱给我,我们两清。别拦我,打残我,你还要赔钱。”李牛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着箱子,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姿势走出办公室。
韩越的目光从检查报告单转移到门外,终究,他还是起身把门关上。透过楼上的玻璃窗,看到李牛的身影出现在楼下布满雪的街道内,他三步一回头,似乎是在惧怕什么东西追着他。
李牛抱着箱子直接去了银行,将所有钱存起来。他想,这笔钱差不多够儿子出国留学的费用。
走出银行后,身子轻盈得很,想加快脚步赶回家,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脚下一滑,摔在雪地里。他使劲儿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路人围上来,想去扶他,又很犹豫,担心其中有诈。
手机响了。李牛先是心头一颤,接了电话,是李渑。
李渑的语气很平和,说:“医院给我来电话了。”李渑故意将“医院”两字说得很轻,但李牛这一刻的听力似乎很好,侧耳倾听着,心里明白是医院给亲属打电话的。
李渑说:“我回家一趟吧,家里见面聊。”他一改往日浮躁的性格,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李牛立即在雪地上躺平,笑了起来,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文身,竟然毫不费力地站起来,快步朝家走去。周围人傻了,不知道这老人在玩什么游戏。
李牛打开房门的瞬间,听到李渑叫了一声“爸”,清脆响亮,随后是猝不及防的拥抱,李渑双手紧紧抓着李牛的衣角,然后拉开椅子让父亲坐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推到李牛面前。李牛大口大口地吞着馄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李渑看着父亲吃光馄饨,把脸凑到父亲跟前说:“爸,这一个月我都陪着你。”
冬季是漫长的,落雪会封存记忆,好在李渑陪着李牛度过了这段时光。
在这期间,李渑每天回到家都向李牛讲学校的事情,可李牛的脑子一日不如一日,他逐渐遗忘了太多东西,甚至出现幻觉。
他终究还是病了,幸运的是他还记着自己的儿子,他也只记着自己的儿子。
初春的时候,李牛冷不丁地对李渑说了一句:“我想回家。”李渑听到“回家”二字,他拿出手机准备给母亲拨电话。李牛伸手拦住他,提高声音说:“我要回家,回我的家。”
父子二人回到李牛从小长到大的农村老家。
李牛记忆中的村子虽小,但是却有厚重的土地味道,滋养了一批批厚重朴实的人。一到初春,田野间深褐色泥土形成的沟壑内开始注入小溪的融雪水,把经历了一个寒冬的残土冲刷干净。
可如今,家乡的生活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牛看到沿路的人,是那样熟悉,本来想近前打个招呼,却发现早就忘记自己的方言,忙活了好一阵儿,最终还是回到旅馆。
第二天一大早,公鸡打鸣。李牛早早醒来。他不想再睡,拉开窗帘,向四周望去。房间看起来富有科技感,甚至随便呼喊一声就能让人工智能打开灯,安排热水。
这里太陌生了,唯有墙上的一幅画,显得与外部不同。那是儿童牵着一头老牛的画面,画得十分简单,旁边题着四行小字:“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他看画入了神,转眼看向窗外,外面是那样陌生。
李牛又逛了一大圈,从白天到夜晚,都被李渑全程搀扶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一遍又一遍询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这么好心。
李渑只好一次又一次告诉他自己叫李渑,是他的儿子。李牛一次又一次地恍然大悟。
在老家待了几天,李渑订好返回的机票,他说今天就去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一晚。
“这不是我家。”李牛说,“我想喝酒。”李牛还是决定回老宅看看。
李渑去小卖部买了二两酒。李牛坐在门槛上喝着,对面的那片田野依然如故,如今成为农村与城市的一条分界线,他记起来一些什么。可是停在田野中间的老牛已经消失不见,早已经换成最新款的农用车。
李牛的思绪飘向远方,他回忆起他的前半生。
小时候,李牛总是坐在爷爷家的破门槛上,看着村中的壮汉们插秧,他们露出自己黝黑的皮肤来经历阳光的曝晒,流下的汗水滋养着这片土地,就像土地曾经孕育他们那样。戴着竹笠的年轻人赶着老牛耕田,施肥,一前一后。
他看着老牛被年轻人牵着鼻子走,总觉得老牛怯懦,身形比起人来大了许多倍,为何听从人的使唤。周而复始,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无趣。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里。十五岁时的那个暑假,他看到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细框眼镜、梳着大背头的男人被车接车送,连村主任都要亲自出来接待。
他仔细地看着那个男人,皮肤好白,手好白,那一定是一双没有干过活儿的手,李牛心想。事后他问父亲:“爹,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大家都要顺着他,他有什么和我们不一样的?”
李牛的父亲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摸着他的头,笑了笑说:“那可是北京的小伙子,自然厉害。说到底,也是咱们这里出来的。”
“北京很厉害吗?”李牛说。
“我的娃啊,那可是首都,能不厉害?那是比我们县城大好多好多的城市,有数不清的人和新鲜物件。去那里的人,可都是天才。”李牛的父亲说。
“那我以后也要去北京。”李牛憨笑着和父亲说,那笑容纯粹而美好。
想到这里,李牛回过神儿来,从怀里掏出早已写好的信,递到李渑手上,但他的动作很机械,目光依然只注视着前方。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儿子:
见信如晤。
我不知道什么是见信如晤,你别笑话你老爸没文化。今天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记不住事,会忘记些什么。忘了那些烦心事倒还好,但是忘了自己的儿子,不行。所以这可能是我对你最后的嘱托,我知道你烦我,所以长话短说。
我是农村出来的人,穷了一辈子,我向你道歉!儿子,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像我一样没用,我没能给你最好的条件、父爱以及家庭。
我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喜欢在田里看着对面,看老牛在田里开垦。那时候我就好奇,好奇得要命,为什么一根绳子可以拴住一头牛,让它在田里劳作一整天。后来才明白,牛的鼻子太软,怕疼,不得不受绳子的牵制,而我呢,我的人生太短,怕穷。
我在银行给你存了一笔钱,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希望你能有最好的未来。儿子,我愿意为你做一切我能做的事,希望你以后不要因为有我这么个痴呆父亲而感觉丢脸。
还有,少气你妈。
爱你的父亲:李牛
2023年12月5日
李渑看完信,心疼地看着李牛。
“好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我这一生在为了什么而活?”李牛说。
李渑指了指自己,没有说话。
李牛看着远方闪烁的霓虹灯把城市照耀得格外美丽,远胜他在农村的牛背上看到的点点繁星。
李渑牵着李牛的手,一前一后穿过稻田,朝老房子走去。
(作者为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2020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