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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如此遥远

2024-08-03盛慧

视野 2024年14期

整个小学时代,我都像一个流浪汉,只要一有机会,就想离家出走。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同学家玩。同学家在一个很大的村子,村里有很多老房子,巨大的树让村子有几分阴森。我们往村子东边走去,看到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一帮小屁孩在修“房子”,小屁孩们分工明确,有人和泥,有人搬砖。我们很快就加入了搬砖者的行列。花了大半个下午,“房子”终于砌好了,上面还盖了牛毡布,虽然只是鸡窝那么大,但我们却很有成就感。不知道谁从里面找来了稻草,铺在上面,我们便抢着进去,推搡之间,“房子”轰然倒塌。我们四散而逃。

很快,放暑假了,我约好和同学一起去河边拾荒,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有点傻头傻脑,一年到头拖着鼻涕。我们顶着炎炎的烈日,像扫雷的工兵一样在河滩上搜索。傍晚的时候,我们将捡来的东西卖给了供销社的收购站,拿着毛票,便往副食店跑,一人买了一支赤豆棒冰。

吃完棒冰,时间已经不早了,老街上照例是一派热闹的景象:那些做小生意的,不紧不慢地收拾摊档,一整天生意清淡,他们心有不甘,想在天黑之前做一笔大生意;矿工们从山上下来,戴着矿工帽,身上、脸上全沾满了泥巴,像是沾满了黄泥的咸鸭蛋,他们手里拎着一斤散装白酒,几块老油豆腐干,脚步越走越快,像是要去救火一样;河边的埠头上挤满了人,淘米的、洗菜的、打水的,一边干活,一边闲聊,很是热闹。

我一点不想回家,准备去同学家过夜。他家所在的村子,就在我家对面,中间隔了一条屋溪河。河两边长着青青的芦苇,而我家对面是一个码头,没有任何遮挡。经过码头时,我的脚步放慢了,我先探出脑袋,观察了家里的情况,家里的一切和平常没有两样,妈妈还没下班,父亲在菜园里浇粪,哥哥坐在场院的椅子上看书,那一刻,我的感觉很特别,就像一个鬼魂,在远远地注视着一切。我害怕他们发现,闭上眼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跑,可是,意外发生了,一块石头绊倒了我,膝盖流出了血。我还是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往前跑去。

在村口的机站边,我突然停住了。同学不解地望着我。我指着地上的砖和黄泥,兴奋地说:“我要修一幢房子。”当时我想,只要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可以永远不回家了。同学吸了吸鼻涕问:“怎么修?”我说:“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修房子了,只要有砖和泥就可以修,再说我们两个都是小孩,又不需要修得太大。”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修房子不过是小菜一碟。同学问:“可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吃吃吃,真没出息,一天到晚只知道吃!我给你修个灶台不就行了?”同学又问:“可我们没有米啊?”我想了好一会儿,说:“不怕,我们可以去做乞丐。”同学又说:“可是,我们没有床啊?”我指着不远处的稻草说:“铺上厚厚的稻草,又软又暖和,下雪都不怕。”

在我的动员下,同学动心了,我们从河边捡了河蚌壳,开始舀水和泥。光线越来越暗,家家户户都开始吃晚餐了,食物的香味让我的肚子像鸽子一样咕咕叫个不停,但我仍然在忙碌着,想加快进度,在天黑之前修完房子。这时,同学停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说:“我饿了。”我有些生气地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我有枪,我就一枪毙了你。”同学看到我生气了,小声嘀咕道:“可是,我真的饿了。”我只好哄他:“等我们修好了房子,我们一起去讨饭。”同学听了,接着干起了活。蚊子越来越多,像一张网一样将我们团团围住。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我一抬头,看到了我的哥哥。我拔腿就跑,可最后还是被他抓住了……

真正意义上的出走,是在一个冬日的晚上。那天晚上,有一个同学请我去他家做客,为了招待几个小屁孩,他母亲竟然做了满满一桌的菜。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我背着书包,忐忑不安地朝家里走去。月光下的平原一片肃静,像空荡荡的法庭。

走到村口的那片竹林边时,我看见家里的灯光,不知是因为灯泡上积了尘埃,还是窗玻璃不干净,总之灯光十分昏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脚步停了下来。这时,隔壁的阿姆到河里来提水,那两只白铁皮桶发出咣当咣当的清脆声音。我怕被她发现,赶紧像麻雀一样钻进竹林,屏住呼吸,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风过竹林,我的心像竹叶一样颤抖不已。不知过了多久,村庄里的灯被风一盏盏吹灭了,只有我们家那盏灯还亮着,像父亲的眼睛。我心里矛盾极了。回家吧,父亲正气上心头,我肯定要挨一顿揍。不回家吧,我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脚步在煤渣路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轻得可以听见我胆怯的心跳。

我来到街上。街上漆黑一片,连个鬼影都没有。我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才发觉无家可归并不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就在最无助的时候,我想起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白皮和小头鬼。白皮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的皮肤长得比女孩子还白。小头鬼呢,头虽然小,但鬼点子特别多。

白皮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只有一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哥哥。我打了一声暗号,就听到房间里有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吱扭一声,门打开了。白皮揉揉惺忪的睡眼,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离家出走了。白皮好像很喜欢我的提议,我们一起去找小头鬼。

我们在他的窗户边轻轻地叫着,叫了十几遍,都没有人应。我垂头丧气地说:“孺子不可教也!”没有小头鬼,我和白皮两个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如果就这么干坐着,明天早上肯定要变成棒冰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茅坑边走过来一个人,迈着两条罗圈腿,不是别人,正是小头鬼。我们跑上去,拉上他就走。

小头鬼果然神通广大,他带我们去了一间茅草屋,那是一个废弃的鱼簖。茅草屋三面是麦地,一面是小河。不远处,还有一个草垛。我们熟悉了地形以后,便住进了这间免费旅馆。小头鬼还在角落里找到一盏煤油灯,他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将灯点上,屋子里便有了微小如豆的淡蓝色光芒。

我们发现,屋里除了几块青石,一只咸鱼般的破鞋,就别无他物了。我说:“要是有一张床多好!”小头鬼打了个响指,说:“我有办法。”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来到草垛旁,每人偷了一捆稻草,铺好了床。

气温越来越低,我们根本睡不着,只好仰着头,看着破屋顶上漏下的星光,想着家里温暖、柔软的棉被。小头鬼问我:“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说:“我爸爸说要把我做成煤球。”他们都笑了。白皮说:“我倒想看看你做成煤球是什么样子。”

茅草屋四处漏风,风像拔毛一样,拔走了我们身上的热气。小头鬼提议在旁边的渠道里烤火,我们便去捡树枝。前几天下过雨,树枝有些湿,烟熏得我们睁不开眼睛。火苗吃力地啃着木头,它用尽全力,眼看就要熄灭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它突然蹿起来,像是举起了胜利的旗子。火光映红了我们的脸。白皮说:“要是现在有只烤鸡就好了。”我笑着说:“别说烤鸡,就连烤猪都会有。”白皮说:“哪里有?”小头鬼说:“等你睡着了就有!”

在寒冷的冬夜里,没有比火更好的朋友了,它驱赶了寒冷,还有恐惧。它把我们烤得懒洋洋的,软绵绵的,像一个快要熟透的土豆。我们有些昏昏欲睡,白皮居然打起了呼噜。

一堆树枝很快烧完了,眼看着火苗奄奄一息,我起身去找树枝。周围的树枝都被我们捡完了,我只好往远处的小树林走去。没走多远,意外发生了,田埂太细,我又太困,一不小心滑进了泥坑。我拎着装满糊泥的鞋子,狼狈不堪地朝河边飞奔而去,刺骨的河水,让我的脚瞬间失去了知觉。

我回到火堆前,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战。好在小头鬼和白皮捡来了新的树枝。新的树枝扔进去,我们立刻被火热情地拥抱,几乎能听到它们的欢呼声。我找了两根三叉的树枝,一根烤鞋子,一根烤袜子,一双冻红的脚则在火堆上方来回晃动。白皮说:“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吃烤猪脚了。”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这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小头鬼和白皮过了一会儿就要起身去找树枝,我像个残疾人一样守着火堆。一个人的时候,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我开始恐惧起来,担心他们一去不返。远处的房子,在寒风中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我不住地朝四下张望,害怕父亲突然冒出来。

他们没有捡到树枝,折来了很多芦苇,芦苇烧得很旺,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快响声。突然,我闻到一股煳焦味,原来,我那可怜的尼龙袜已经被烧了一个大洞,我索性扔进了火堆。芦苇很快被烧完了,只留下一节节灰白的骨头,风一吹,火星旋转升起来,像受了惊吓的孩子,直往我怀里钻。火星在灰烬中眨了眨眼睛。小头鬼的最后一根火柴也用完了。

开始下霜了,麦地里雪白一片,我的头发上好像也结了霜。小头鬼说:“明天,你怎么办?”白皮附和道:“对啊,你明天难道不上学吗?”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明天早上,如果回学校,父亲一定会将我逮住。想到这里,我希望夜色永远持续,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我渐渐地长大,可对于远方,仍然充满向往。一有时间,我就会拿出地图,享受虚拟的旅行。记得在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躁动不安的夏天,我刚刚毕业,没有找到工作,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晚上,父亲像平时一样出去串门了,我在家里读赫尔曼·黑塞的散文,我似乎又听到了那个魔咒:世界如此遥远,世界如此遥远……离家出走的念头,像心中熟悉的旋律,又一次响起,我决定离开这个家,永不回来。我从抽屉里拿了几百块钱,开始给父亲写信,准备连夜离开,骑着自行车浪迹天涯。这时,我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第二年,我终于踏上了远行的火车。那天正好是圣诞节,铁路两侧是铅笔一般笔直的风景树,早晨充盈着白雾。列车哐当作响,像一个吃饱的人,不停地在打嗝。灯火刚刚醒来,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腿部发麻,不停地跺脚。窗外,天还是冰镇般蓝,风吹白雾,仿佛有人在搅动着锅里的白粥。广播里说,前方即将到达贵阳……

(婉彤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