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的道德遗产
2024-08-03哈尔·赫尔佐格
很多人和我一样,对动物研究感到矛盾,就连达尔文都曾对“活体解剖”感到不自在,活体解剖为19世纪侵略性动物研究之代名词。由于达尔文对动物非常着迷,因此他也要面对所有当代动物学者必须思考的难题——你必须亲手把你一生专注研究的动物杀掉。研究达尔文的历史学者吉姆·科斯塔对我表示,当达尔文甫投入自然主义领域时,亲手枪杀与毒杀了上千只动物,包括老鼠。连他自己都被某些实验的内容给吓到了。他曾经如此描述自己养的鸽子:“我深爱这些鸽子,以至于无法忍受为它们剥皮或制成标本。之前我已经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我杀了只有十天大、像天使般的珠颈斑鸠。”
19世纪70年代,英国境内因动物研究而激起了一番论战,支持与反对的两派人马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学者身影。然而,达尔文迟迟难以抉择。他有次表示生理学是“最伟大的科学之一”。然而,他也曾经向朋友埋怨,科学家绝对不可因为“愚蠢而令人厌恶的好奇心”解剖动物。
然而,最终,达尔文仍旧选择与生物学家站在同一阵线。他对动物研究之价值的观点转变反映在《人类起源》第二版时所做的微小修正。在第一版里,他这么写道:“大家都应该知道被活体解剖的狗们会遭受多大的痛楚吧,狗舔着实验者的手,除非这位科学家有着铁石心肠,不然必定会为即将死亡的狗感到悲伤。”然而,三年后,他修改了句子,加上了一句话,“除非此实验能够增进我们对知识的理解”。1881年,达尔文投书给《伦敦时报》:“我深深认为,阻挡生物学的发展,就是与全人类作对。”
虽然达尔文发言支持动物研究,不过真正引起科学界道德纷争的则是他所提出的演化论并以此颠覆17世纪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观点,后者坚信动物不过是具有生物体机制的机器人,而它们的一切行为不过是生物反应。因此,科学家可以尽情地撕裂甚至焚烧动物,以满足其需求。此观点曾经受到19世纪法国生理学家克劳德·伯纳德的支持,他这么写道:“生理学家并非普通人:他是科学家,并能融会贯通地追求科学理念。他不会听见动物的呼号,也不见其血液之流淌,他只看得见自己的观点,眼前只剩足以提供科学解释的有机生命。”
达尔文则指出,如果人类和其他动物有相似的解剖构造与生理结构,那么我们必然拥有相似的心灵感受。现代动物学家已证明达尔文的观点无误。其他物种和人类拥有众多相似的心理感受。科学家曾发现大象会为死去的同伴哀悼,猴子会察觉不公平的事,而凤头鹦鹉会随着“后街男孩”的音乐起舞。达尔文论点的道德结论是,人类与动物的心智理解力有程度上的差别,但无种类上的差异。如果动物具有知觉、记忆、情绪、动机,并能感知痛苦与折磨,如果它们甚至还懂得跳舞,那我们怎么还能振振有词地继续使用猩猩与狗进行动物实验呢?或者,仅只是人类的权利就让这一切合理化了呢?
动物研究学者面临着一个难题。通常,以人类最相近的物种进行实验最能解决与人类相关的科学问题。由于黑猩猩拥有与人类相似的98%的基因,因此它们比老鼠更适合当作研究人类疾病的模型。不过,正因为黑猩猩与人类如此相似,因此若将它们当作实验品,也会造成极大的问题。换句话说,科学上越适合当作实验对象的动物,其在道德层面就越站不住脚。而这就是达尔文留给科学界的道德遗产。
动物权分子时常宣称现代科学家和18世纪的科学家一样,根本不了解动物是会感知痛苦的生物。举例来说,曾任前总统乔治·布什特助的马修·斯卡利于著作《统治学:人类的力量、动物的挣扎与怜悯的呼求》中写道:“许多研究者仍旧认为他们的实验对象没有感知疼痛的能力,甚至也没有纯意识以外的任何感受。”斯卡利这么说并不正确。我曾经在撰写动物意识文章时询问过14位动物研究员,是否认为老鼠有能力感觉痛楚与折磨。所有人都认为老鼠有痛感,并有12名研究员认为老鼠内心会因此感到折磨。根据英国科学家所做的更具系统规模的研究发现,在155位动物研究员中仅有2位认为动物无法感受痛苦。
由于多数动物研究者并没有像19世纪的科学先驱一样,将动物当作生物机器,因此他们很难轻易地将道德负罪感抛掉。我的朋友菲尔就是个例子。他主要研究的领域为细胞如何利用葡萄糖和脂肪酸等燃料进行工作。菲尔是基础研究员,但他希望自己的研究最终能够为新陈代谢失调症如糖尿病找到新药。我问菲尔,他会不会因为利用老鼠进行实验而感到愧疚。他说,只有一次。
当时,菲尔所参与的研究团队正使用基因剔除小鼠了解细胞如何运用能量。基因剔除动物的基因经由科学家改造后,已丧失其部分功能。菲尔的团队利用基因剔除工程将小鼠的传输蛋白质移除,该物质负责协助脂肪酸或葡萄糖进入肌肉细胞,因此团队预测该批基因剔除小鼠应该会比普通老鼠更容易感到疲累。
菲尔负责计算老鼠们要多久才会失去所有力气,而计算老鼠疲累感的一个方式是看它们能游泳多久。问题是附着在老鼠皮毛中的空气让鼠类们可以一直在水面上漂浮,如同趴在救生圈上的小童一样。“你必须让它们死命地游。”菲尔这样说,解决的方式是让老鼠们穿上一套重量适宜的迷你背带,这样一来老鼠必须努力游泳才能让头保持在水平面以上。
菲尔从另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那儿学到一套检测法。首先,你得拿一个有刻度、直径10厘米的圆柱容器,将水装满至低于顶端5厘米的位置。然后把老鼠绑上迷你背带并没入水中,接着开启计时器。老鼠游了几分钟后会感到疲倦并沉到水下,然后它会挣扎着游上水面大力地呼吸一口气。实验诀窍在于确定老鼠永久下沉后即刻停止实验,并且立刻把容器内的水倒掉。教菲尔这个方法的研究员承认有两只老鼠在实验中不幸灭顶。
菲尔只测试了一只老鼠。
他告诉我:“我看得出来老鼠知道我们在玩什么把戏,而且它对自己说:‘好,我知道我要死了,而且我真的游不动了。’这时我应该让老鼠继续挣扎、沉下去,直到它不再抵抗为止。但是我却急忙地把水倒出来,让老鼠躺着大喘气。它看起来筋疲力尽。”
菲尔受不了。他对分配工作的实验室教授说他不想再参与这项实验。因此测验老鼠疲惫感的工作就落到另一个新进研究生的身上。
菲尔和多数使用老鼠作为基础生理实验模型的科学家一样,他们对老鼠并没有特别的个人好恶,会选择老鼠作为模型仅只是因为它们肌肉细胞的运作方式吻合实验条件。数年来菲尔以不悲不喜的态度杀死了许多只老鼠。有一些是颈部错位(他用剪刀钝端向下压制住老鼠的头,并突然猛烈往后拉动它们的身体),其他则是斩首(他的实验室里有一台老鼠断头台,看起来就像是一台迷你裁纸机)。
不过当菲尔面临紧要关头时,却发现自己完全不是笛卡尔的信徒。当他望着溺水的老鼠的眼睛时,他看见了它们浓浓的求生意志。“困扰我的部分是,当老鼠知道死亡已到来因此放弃时,我却不希望它们放弃,我根本不想测量它们的肌肉疲劳度。我做不下去。我不想揣测它们的意志。”
(摘自海南出版社《为什么狗是宠物,猪是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