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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杀》的深意

2024-07-31杨旻洁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21期

正如它的口碑一样,近日上映的《默杀》是一部有些割裂的影片。它就像被浓重调味料烹饪过的珍贵食材。其中的真意,或许能被尝到,或许在展露前已被前调所吞没。

大体上,这是一个追凶故事。太平洋一座小岛上的女中内,无法说话的小彤被四个女生霸凌。接下来,霸凌者接连被杀。学校的重要活动——慈善募捐的彩排仪式上,为首的霸凌者安琪(校长女儿)的尸体出现在礼堂上方。

随着调查深入,另一桩霸凌事件被牵扯出来。在小彤之前,这四个女生的霸凌对象是小彤的好朋友、校工林在福的女儿惠君。惠君在生日那天,被霸凌致死。

比起现在贴着的“悬疑”标签,惊悚/恐怖或许更适合充当这部电影的分类条目。影片进行到中段,凶手林在福已经亮明身份,这是一场父亲的复仇。但是“跳吓”频出的画面让观影过程被惊悚感笼罩。

四个霸凌者,两场霸凌,手段极其残忍,镜头也极尽“写实”。她们用胶水把小彤的头发固定在墙上,特写镜头缓慢记录了安琪如何把胶水一下一下涂在小彤的嘴上。同样是她们把长满铁刺的花环强套在惠君的头上,逼着她站在天窗的玻璃上——玻璃破碎,惠君当场坠亡。霸凌者的惨死场面也没有被镜头放过,斧头砍出的血浆、惨白的断肢和头颅,全被搬上了银幕。

这显然是一部市场导向的电影。其中充斥着社会话题、大尺度奇观、浓烈的情绪。疑似发生在东南亚华语地区的犯罪故事,又让人嗅到了《唐人街探案》《误杀》《消失的她》等一系列陈思诚监制悬疑产品的味道。

但比起上面这些作品,《默杀》显然有更大的野心。

在这个导演柯汶利原创的故事中,惨剧只是表象,他想要提出的问题是:人与人之间的共情为何如此艰难。可惜的是这份深意被淹没在漫长的奇观画面中,直到影片后半段才浮出水面。

抛开惊悚的元素,《默杀》有两个值得回味的主题词:冷漠、信仰。冷漠的市民、失控的暴力、虚伪的神祗,比起疯狂的角色们,被无尽阴雨包裹的、病态的“都马市”也许才是真正的主角。英文片名A Place Called Silence(直译为“沉默之地”)也暗示了这种意图。

影片中有大量信仰符号,祈福、传教、慈善会、《觉悟》之书……市民的生活看起来与善行紧密捆绑,与此同时,他们对发生在身边的恶行视若无睹,同学知道校长的女儿对小彤的欺凌,邻居知道小彤家长期发生的家暴,但是没有人伸出援手。冷漠、信仰,或许是这座城市更大循环的零部件。

欺凌发生时,沉默的旁观者成为影片审判的现代罪人。四个霸凌者被杀的同时,小彤也失踪了。“你为什么不救救她?”这是失去女儿的李涵对偷狂拍的拷问,后者拍下了她女儿被“绑架”的全过程。

这是个有些陈腐的道德命题。《默杀》的新意在于拍出了这种冷漠周而复始带来的绝望。柯汶利进行了一项有关冷漠延展的社会实验:要是人人都对恶行保持沉默,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李涵对沉默者愤怒时,我们能感受到一个母亲的心碎,当叙事推进,我们看到她也曾对别人女儿的悲惨遭遇保持沉默。惠君被霸凌致死那一次,小彤掏出剪刀冲了上去,是李涵把她拖走了。

悲剧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永远可以假装没有发生。

沉默的延展,导向了暴力的传导。校园暴力,失控地从一个被霸凌者转到下一个。林在福曾希望校园里的摄像头和警方能还女儿一个公道。但是,当看到校长坐在警局领导的办公室,当证人全部缄默,他开启了血腥的复仇。就连真理,在影片中也被比喻为一个锤子,要砸碎人性的顽石。

与台词“觉悟之链”相反,在都马市的民众身上,觉悟并不存在。悲剧不断重演,没有终点。慈善会的领袖、写出了《觉悟》的方觉众是划着小船在海难中救出了林在福父女的人。但也是他,明明看到惠君的死亡真相却只字不提,透过教堂的天窗来观看这出惨剧的神,最终还是钻进了校长的车,与校长的女儿、杀人凶手并排而坐。他的那套“向前看”的宗教话术在此刻成为了罪恶的帮凶。

愤怒的父亲当然不会放过他。林在福一次次问方觉众,为什么?我们那么信任你。影片借林在福发出的叹息是:如果神存在,祂到底在哪里呢?

只有小彤,这个不会说话的女生,这个在幼年时被继父性侵、之后又被母亲日日殴打的女生,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沉默,她虽然没能把朋友救出困境,但是她把真相告诉了林在福。绝望的父亲和失语的女孩结为同盟,小彤的“失踪”原来是在林在福协助之下的逃离。

林在福曾是信徒,但他获得的救赎,与神无关。他完成了复仇,又在千夫所指时,从顶楼一跃而下。他以这种方式,与自己心爱的女儿团聚了。

《默杀》中有激愤的呐喊。这种呐喊固然可贵,但比起情绪的宣泄,它显然可以做得更好。例如,影片以“关注校园霸凌”作为宣传点,但这只是一个引子,它集齐了家暴、性侵幼女、同态复仇等多种元素,就像大乱炖。它展现了每一起暴力的发生,却无意做更具体的探究。

的确,柯汶利更关注的,是看似置身事外,却被迫卷入事中的“暴力的旁观者”。他学生时代的短片《自由人》已经具备这种基因。在那里,他展现出了更真诚的态度和更细腻的观察。

片中的主角阿杰,是一位出狱不久、在洗衣店工作的打工仔。目睹了老板对侄女的打骂和侵犯后,阿杰没有立刻阻止,反而失魂落魄地逃跑了。他在街上狂奔,躲避着他的良心。

一边,老板的权威如阴云笼罩,他与警察相互勾结,也决定着阿杰是否能度过保释期。一边,是受害者的惨叫和满腿自虐的伤痕。旁观者的沉默,不再是对苦难的残酷漠视,而是一种压抑而卑微的权衡。阿杰最后选择的不沉默,伴随着很大的牺牲。

《自由人》敏锐地捕捉到,沉默的背后盘旋着更大的权力网络。镜头对准了权力对旁观者的日常规训。在恐吓、贿赂、诱惑、教导中,它让一颗健全的心灵变得羞于对抗不公,变得萎靡。

这种对“旁观者”微妙心态及其所处结构的洞悉,在《默杀》中被阉割了。我们只看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权贵”成为解释一切的理由。旁观者的面目是模糊的,他们的心中似乎没有一丝涟漪,影片无意探究是“谁”在沉默,为何沉默,如何沉默。

此外,那座阻碍正义实现的大山——在这个故事里就是校长——是如何权势滔天、封住了师生的嘴,影片也没有展开。这使得霸权显得过于孱弱,屈服显得过于刻意。

也许,导演在此处想要把旁观者的沉默抽象为一种集体的无意识,一种符号,以使得他虚构的都市故事成为一种寓言。这种手法虽然也能给人一定的警醒,却找不到落地的实感。看了过多高饱和度的暴力场景,观众已经没有太多精力来品味其中深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