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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记忆的经验书写与活着式的生存哲学

2024-07-31卢馨果

【摘要】对恐惧情绪的深描和暴力场景的渲染是余华小说一贯的创作主题,作为一种情绪表达,恐惧是人类面对未知情况和臆想危险情景在短时间内产生的不安紧张的正常生理和心理反应,作家的暴力书写延续了先锋文学中作家自由反叛的主体精神,通过虚伪的形式挖掘被压抑的生命形态。社会伦理的缺失和道德尊严的沦丧所构筑的荒诞世界是余华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中反复呈现的图景。而在20世纪90年代余华转变叙事策略,整体化呈现小人物的命运走向表达出某种共有的集体记忆和生存方式。对个体疼痛和集体记忆的反复描写,其目的是借此补偿作家往昔的苦难记忆和情感空缺。以《活着》为代表集中体现余华的苦难叙事哲学,活着式的文学书写集中体现作家对底层小人物命运的关注。

【关键词】 余华;恐惧;暴力;疼痛记忆;活着

【中图分类号】

I207.4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7009(2024)04-0047-06

Experiential Writing of Pain Memory and Philosophy of Living

——Research on Theme of Yu Hua’s Novels

LU Xin-guo

(School of Literature,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730070, China)

Abstract:A deep exploration of fear emotions and vivid depictions of violence are the consistent themes in Yu Hua’s novels. As an emotional expression, fear is a normal physiological and psychological response of humans to unknown situations and imagined dangerous scenarios in a short period of time. The writer’s violent writing carries on the pioneering literature’s spirit of free rebellion as a subject. It digs into the suppressed life forms through false forms. The absurd world constructed by the lack of social ethics and the decline of moral dignity is a recurring scene in Yu Hua’s creations in the 1980s. In the 1990s, Yu Hua changed his narrative strategy and presented a holistic portrayal of the fates of small characters, expressing a certain shared collective memory and mode of survival. The repeated depiction of individual pain and collective memory aims to compensate for the writer’s past suffering memory and emotional void. To Live style literary writing exemplifies Yu Hua’s philosophy of suffering narrative, showing the writer’s concern for the fate of low-level small characters.

Key words:Yu Hua; fear; violence; painful memory; To Live

以余华作为关键词在中国知网查询,可以发现对余华的相关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三个层面,首先是对余华近四十年来创作作品、小说观及长篇小说创作的研究。其次是对单部小说的文本细读及艺术风格的批评研究,对余华小说的文本细读研究主要集中在《活着》《兄弟》《第七天》《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文城》《十八岁出门远行》《现实一种》等作品上,对余华艺术风格的探讨及批评研究主要围绕“先锋作家”“先锋小说”“小说家”“卡夫卡”“先锋派”“文革”和“寓言化倾向”几个关键词展开论述。最后是对余华与中外小说家之间的比较研究,主要集中与福克纳、川端康成、卡夫卡、伊恩·麦克尤恩、鲁迅几位作家在创作思想、精神指向和美学风格三方面的比较研究。通过梳理学界对余华研究的相关成果可以看到,研究热点主要集中在作家论和作品的阐释批评两个方面,而对作品主题的整体性研究成果较少。主题在小说创作中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理解作家的创作观念和艺术风格离不开对作品主题的把握。综观余华的小说创作历程可以发现“暴力”“记忆”与“活着”三个关键词是理解余华的三条路径。基于以往的研究成果,本文主要围绕余华作品中的暴力与恐惧、疼痛记忆和苦难哲学三个主题展开论述。

一、激发自由意志:恐惧与暴力情节的书写

恐惧是人类面对未知情况和臆想危险情景在短时间内产生的不安紧张的正常生理和心理反应。《心理学词典》指出:“恐惧是在个体的生物生存或社会生活受到危险的情境中产生的情绪,这种情绪是以实际的或想象的危险的源泉为目标的。”[1]一方面,恐惧是人类对不利环境和危险情境趋利避害的自我保护策略。另一方面,在心理层面上恐惧是对危险情境所做出的应激表达。“人的大脑皮层拥有成千上万根神经,当危及生命时,在所有信息汇集的大脑最表层区域,就会形成一种不安宁状态,并进一步向大脑更深层区域扩散,最后抵达人体控制激素分泌的区域,导致‘紧张激素’的加速释放,我们因此感到恐惧。”[2]因此,恐惧只有在特定的环境和事件中产生,当个体遭遇到利害冲突、灾难或灾害等情境因素时,只要使人感到无力应对或无法摆脱的严重威胁时就可能产生恐惧。余华在许多作品中,对人物恐惧心理的情节描写占据很大比重,这些人物在恐惧情绪笼罩下呈现出无法掌控自身生存境遇的漂泊感和无力感,面对带有宿命意味的生存情景,人物在命运的挣扎浮沉中表现出软弱、无助、孤独、阴郁等性格特征。

对恐惧情绪的描写和暴力场景的渲染是余华小说从80年代延续至长篇小说《文城》创作的主题之一。恐惧表现为对人性至善的追求,暴力则是对现实秩序的质疑与解构。在余华作品中,通过对恐惧情绪的描写和暴力场景的渲染,人物的命运走向呈现出漂泊感和无力感,人物的情感世界呈现出非理性、单向度的精神样态。前者表现在《十八岁出门远行》《西北风呼啸的中午》《一九八六年》等作品中;后者表现在《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爱情故事》《死亡叙述》《两个人的历史》等作品中。《十八岁出门远行》从题目来看暗含着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年对未来世界的美好期许。在起伏不止的马路上行走一天后的“我”想要找休息的旅店时遇到阻碍——公路上抛锚的汽车以及莫名疯抢苹果的陌生人。外界无来由的突发事件激起“我”的愤怒和恐惧,眼前的汽车就成为“我”寻找的憩心地。“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以少年眼光表达对外部世界猎奇的强烈愿望,而公路上抛锚的汽车以及莫名疯抢苹果的陌生人的出现是打破美好世界幻想的冲突因子。少年保护车上被村民疯抢的苹果而司机却在一旁幸灾乐祸,村民们的疯抢行为没有受到道德谴责相反还带走了少年的背包逃之夭夭,司机的对此情景的无视和不作为使得道德和现实之间的冲突横亘在少年的心中,因此少年的恐惧和无助是对现实世界缺乏深度认知造成的。《西北风呼啸的中午》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在“我”大梦初醒时迫使“我”去参加一位不认识“朋友”的追悼会,为一名不知名的人守灵,还要承担义务责任和养老敬孝,这种被支配的伦理要求增加了“我”对现实世界恐惧和荒诞感。《一九八六年》中深受“文革”精神戕害的历史教师在重返小镇后不断地游荡和自残,酷刑将讲授历史知识的教师折磨成非理性的疯子,这本身就令人对“历史”本身产生恐惧,而妻子在小镇上遇到回来的“疯子”丈夫时已无法相认,妻子幻觉中不断出现丈夫的形象折磨着妻子,使其不能正常生活。余华对隐藏在人物心底的恐惧心理的描写将我们引向对历史劫难的反思。《爱情故事》讲述的是一对夫妻的两段恐惧经历。一段是他们在十六岁因偷食禁果妻子怀孕在通往医院产检时所引发的恐惧,另一段是丈夫无法忍受当前平庸的家庭生活欲离婚而引发的恐惧。从两段恐惧情绪所产生的情感浓度来看,第一段更能彰显人性的幽微和道义的力量。《活着》围绕主人公福贵讲述了一个关于为生存将生命做赌注的故事。玩世不恭的福贵在无休止的赌博中让一家人倾家荡产,当一切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毁掉,金钱可以像泼洗脚水一样流走时,他开始明白要为自己的行为和欲望付出沉重的代价肩负起家庭的重担。从玩世不恭到挑起重担的转变从心理上意味着福贵对所失去的产生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心理的产生是源于物质层面从富有到一贫如洗的家庭情况,可以说恐惧让福贵意识到游手好闲是不能安身立命的。《文城》中安分善良的林祥福遇到小美后,平淡安心的生活让林祥福以为小美就是此生风雨同舟的人,当林祥福将家底给小美交代后,小美的没有原因的突然离开并拿走金条,情感间的错位和心理上的隔膜表达让林祥福开始恐惧,这种恐惧是源于自身安全感中的亲密关系的不稳定。“艺术的立意在于寻求适当的物体使感觉和激情客体化,从而将其忘却”[3],余华通过设置现实情境中人物的恐惧情绪和非理性表达,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被激发出荒诞和命运无常的无力感的情感体验。

余华对恐惧情绪的集中书写延伸出对小说暴力主题的探讨。作家对“暴力”的讲述是以反日常逻辑的、陌生化的、极端零度的情感和客观的语言呈现出时代语境下小人物之间的冷漠与疏离、怀疑与讽刺,社会价值伦理的失序与人际关系的隔膜。人并不只是具备肉身而灵魂缺失的符号空壳,而是人格完善思想独立的精神个体。这种讲述方式包含着作家对于个体,对于社会爱之深切,又计之深远的深厚人文关怀及文人的责任感。暴力的解剖是对失序的人伦关系的反思,是对人们意识中的无意识的开掘,从反面来看,包含着余华对于理想的人际关系图景的谋划。通过语言和行为暴力来剖析、揭露人性之恶是余华在小说中常用的叙事策略。“余华懒得去写人与人之间怎样相互算计,相互在背后捣鬼,而总是直接把人对人的恶意仇恨用残杀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正是余华的小说世界里为什么总是充满暴力和血腥的原因。”[4]恐惧是面对险境时的应激表达,而暴力是从言语、行为甚至是精神层面上人际交往中的权利威胁和精神控制。在塑造不同类型的人物时余华谈到:“显而易见,性格关心的是人的外表而非内心,而且经常粗暴地干涉作家进一步深入人的复杂层面的努力。因此,我更关心的是人的欲望,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5]余华在写人物的暴力的言语和行为时也是从另一个角度探究人性的深度和生命情态的多种可能性。例如在《死亡叙述》里的货车司机,因为十年前的一次车祸逃逸,导致他不断遭遇恐惧的折磨,当他再一次遭遇车祸之后,他几乎毫不迟疑地将受伤的小孩送往医院,他请求村民寻找医院抢救不料村民却将他打死。《兄弟》中宋凡平一家多次被红卫兵抄家毒打及至死亡;《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为了生存和责任拿血液和命运做赌注;《四月三日事件》中的欺诈与暴力;《河边的错误》中疯子的连环杀人;《一九八六年》中历史老师成为疯子后的暴力自戕;《现实一种》中家人之间的相互残杀;《往事与刑罚》中精致的酷刑;《劫数难逃》中欲望、暴力与死亡的同构;《世事如烟》中阴郁疯狂的世界;《古典爱情》中的吃人等等。

余华的暴力讲述一方面揭示出人在欲望支配非理性的状态中的暴力倾向和复仇欲望,另一方面也暗示着现实的虚假与荒诞、历史和文明的血腥本质。“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为了装饰。”[6]余华在小说中用大量的篇幅铺设暴力血腥的场景,童年的成长经历对创作在潜意识上产生影响,但更重要的是根源于作家对常识陈规的怀疑与批判,对日常生活经验泯灭大众个性发展的质疑与反叛,从审美形式上看,余华的暴力书写延续了先锋文学中作家自由反叛的主体精神,通过虚伪的形式挖掘被压抑的生命形态。因此,作家在情节中使用暴力元素是对现实生存秩序的再反思,对压抑人性自由生长的反叛与解构。

二、唤醒疼痛经验:记忆中历史图景的呈现

余华出生于1960年,在那个非理性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少有温情色彩。作家童年记忆多存留于医院中,这种特殊性与其父母是医务工作者相关,余华的童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父母工作的医院太平间里四处游走,常常目睹各种血腥场景。童年缺少父母的陪伴与关怀和日后学医的经历,使得余华对暴力、命运、死亡拥有独异于他人的感受力,不遗余力地展示肉体解剖的鲜血淋漓的场面是余华在先锋文学时期小说创作的一大主题。余华的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在手术室外和走廊里的他和哥哥经常看见“身上的手术服全是血,而且还经常有个提着一桶血肉模糊东西的护士跟在后面”的父亲。后来全家搬进了医院宿舍,“太平间和水泥床是实际的和可以触摸的,黑夜里的哭声则是虚无缥缈的,与我童年的睡梦为伴,让我躺在生的边境上,聆听死的喃喃自语。在生的炎热里寻找死的凉爽,而死的凉爽又会散发出更多的生的炎热”[7]。余华作品中大量血腥和死亡场景的倾向性描写从很大程度上源于童年的创伤性体验。从表面上看,童年的许多欢乐悲伤的经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然而实际上许多童年的经验只是压抑到潜意识当中,在日后遇到相似的情景和事物时被压抑的部分就会爆发出其原有的能量,对余华而言,一方面诸多暴力、血腥、恐惧、愤怒的情节描写是对童年被压抑情感的释放,另一方面小说以回忆性的叙述视角反复描写个体疼痛和集体记忆,其目的是借此补偿作家往昔的苦难记忆和情感空缺。

社会伦理的缺失和道德尊严的沦丧所构筑的荒诞世界是余华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中反复呈现的图景。到了90年代在历史时空中呈现如孙光林、福贵、宋钢、李光头、杨飞、林祥福的个体苦难记忆,整体化地呈现小人物的命运走向表达出某种共有的集体记忆和生存方式。郜元宝谈60年代出生的作家群的整体印象,他说:“我们也许不难发现,60年代出生的作家,他们的才华很少献媚于空洞的‘现在’和‘未来’,而更多地向过去倾斜,在那里寻找创造的源头,尽管在源头所能汲取的或许只有几斛苦水,几缕匮乏时代寒冷的阳光。这种向后的写作姿态,以及作品中由此出现的普遍臆想症或者诸如缅怀的凭吊的情绪色彩,都向我们清楚地提示着作家们所凭借的某个特殊的生活世界。这就是他们一代人关于‘早年’的某种集体记忆。”[8]《在细雨中呼喊》是少年孙光林在回忆时空中的孤独之旅;《活着》是福贵承受苦难消解苦难遍尝人生百味的回味往昔的人生写照;《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用卖“血”的方式延伸了生命的长度,又在喝黄酒吃猪肝的经历中拓展了人生的深度;《兄弟》中的宋凡平、李兰、林红、宋钢、李光头是关于两代人欲望的故事也是亲情关系的故事;《文城》是关于寻找的故事,“文城”的虚无缥缈意味着林祥福和林百家以及小美之间无尽的漂泊和寻找。通过回忆的方式讲述过去的记忆是余华90年代以来长篇小说的叙事策略之一,

“记忆”连接着过去和现在并建构着未来。在文化研究领域,“记忆”是与文化和历史9d34d22e8f7f8ec0c7123041fd2cb49aa9e3b3623dfc5faf40eff22a3f9e7c12紧密相关的研究范畴,个体记忆受其所处的文化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不仅是集体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参与着集体记忆的建构。法国社会心理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1925年出版的著作《记忆的社会框架》中指出,记忆并不是单纯的生理意义上的概念,记忆虽然要以大脑作为物质载体,但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社会因素的制约。集体通过决定其成员的记忆的方式来获得并保有其记忆;个体只有在他所属的集体中通过与其他成员的交往才有可能获得属于自己的记忆并进行回忆。同时哈布瓦赫还认为,某一思想若要进入到集体记忆中,就必须附着在具体的事件或者个体上;而某一事件或者某个人若要在集体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必须要使自己和得到集体认同的思想或者意义联系在一起[9]。在莫里斯·哈布瓦赫的观念中,集体记忆是特定文化群体在具体时段中对过往记忆的总称,同时集体记忆是可以根据不同时段的社会框架重新阐释和建构的。

人是历史中的主体,在历史的进程和发展中具有能动性。在困境和苦难中,余华讲述了关于人的生命哲学,关于小人物的生存方式,通过以小见大的方式去反思历史中的渺小个体如何活着或者说怎样活着。余华在海盐中学读书时期,迷恋上了街道上的大字报,作家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接触“文革”文学,小说中能够多次看到作家对文革记忆的回忆和讲述,这种讲述是真实的历史进程与文学中的历史相互碰撞。“当文学与历史交错时,文学不仅在‘经验’的层面上为历史提供记忆,还需在‘存在’的意义上为历史提供意义。因此,伟大的文学,不仅是一种历史见证,同时还具有某种‘历史性’的意义,它提供了对于历史记忆的深刻理解,表达了对于历史记忆的有力批判。”[10]余华在其随笔集《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一书中将历史的讲述形象地喻为“写人的疼痛和一个国家的疼痛”,此处的“疼痛”即可看作是对个体经历和集体记忆的代称,“疼痛”是对集体记忆的再回首和再反思,是直面历史的创伤。“疼痛”讲述是余华以反思的方式进入历史,这种“疼痛”包含着对过往经验的回顾,以及国家灾难的记忆,对历史的回顾和讲述并不只是简单地对社会伦理缺失和道德沦丧的社会予以批判,而是具体放置在每一个洪流中的主体,以呈现历史进程中的人的精神力量和不屈意志。有论者认为,余华对历史的回顾“回避了当代历史的某些敏感的部分,但他也同样用‘虚伪’的承担方式,实现了‘高尚’的主题理念。他的值得推崇之处在于,他不是着眼于历史的‘社会性’构成,而是力图将之还原于‘个体’的处境,还原到‘人’本身。这样他的作品可能削弱了一般意义上的‘道德力量’,但获得了更久远的‘人性力量’”[11]。“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这是余华对《活着》的评价,也是小说的核心内涵。《活着》以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在福贵的回忆和亲述中叙写主人公一生中遭遇种种飞来横祸,在失去多位亲人后依旧达观地生活,可以说苦难之于人的重要意义在于如何自洽地生活,如何自洽地存在。

在记忆中,我们与历史同在。余华通过历史讲述的方式渗透进荒诞、暴力、苦难、缺乏人文关怀的现实感要素,在宏大的历史进程中以小人物的生存境遇揭示出对历史的重述不是回避苦难而是在经历中消解苦难,达到救赎和解脱。

三、讲述生活哲理:活着式的苦难哲学

谈及余华,《活着》便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在余华身上,“活着”是不屈生命意志的象征,是主体意志存在的确证,是形而上寓言化的哲学谜团。可以说,展现世间的小人物情态的叙事主题贯穿余华的整个创作历程,从1983年的处女作《第一宿舍》开始,到2021年的《文城》,余华尝试运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和叙事策略表达自身对“现实”的理解,从早期遵循现实生活逻辑的创作到反叛常识与成规的自由化、荒诞戏讽的寓言化创作,再到回归日常生活进行艺术诗化、温情化的哲学讲述,对现实生活的多角度多层面的深度开掘源于作家“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紧张关系”一方面说明余华对想要把握现实世界的真理和规律有着强烈的开掘愿望,另一方面也潜在地说明是不愿被循规蹈矩的生活所束缚的,为大众所承认和习以为常的正是余华竭力反叛的。在余华的全部作品中,《活着》是几十年来当代文学中不断被众多学者和研究者进行多角度阐释的作品,“活着”可以看作是余华四十年来创作的精神内核。不论是早期中短篇小说中对暴力血腥场面的渲染,还是后期转向温情化的生活哲理讲述,对主体自由意志的强调和历史时空中疼痛记忆的讲述,作家探讨的是历史境遇中人生存的某种可能性以及以何种方式存在的生活哲学。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余华在写作中一直在调整与现实层面的紧张关系,对人类在荒诞苦难的现实世界中能够实际存在的可能性。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认为,小说家是“存在的探索者”,“小说家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小说家画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可能性”[12]。对存在问题的探讨包含着“疼痛”经验的感知与表达,“《活着》之所以越来越被人们所提及,之所以这么久长地处在人们的阅读之中,就是因为作者那种对人的尊重与深情,对人在命运中疼痛的感知与表达。没有这种对人在存在中的疼痛书写,也就没有今天的余华和《活着》”[13]。

余华的小说多写人,写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与情感隔膜,写人与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其中潜隐着作家对世界的理解对人与世界之间的互动关系的一种理解。“一个作家的精神资源,实际上规约着他的整个创作动向,潜示着他对社会、历史、文化及人生的思考方式和他可能抵达的艺术深度。”[14]以《活着》为界观察余华的小说创作可以看到,作家的创作风格由黑色幽默到人道温情的转变,对人性开掘和对人自身的理解也从符号化的暴力讲述向寓言化的哲理叙事转变。

《活着》围绕主人公福贵讲述了人如何承受生活的苦难并与命运对抗的过程中消解苦难的故事。“活着”一词本身就包含着生活哲学的意味,人是为人本身的存在而活着,活着是对人的生命价值以及本体存在的人文关切,而非苟且、漫无目的灵魂游走。小说中,所有的厄运紧紧跟随福贵的脚步,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生命中最为珍视的人,凤霞死于难产、有庆死于“无偿献血”、家珍因软骨病离世……最后只留下福贵和老牛相依为命。每一次亲人的离世都在告诉福贵家庭的幸福温暖是来之不易的,福贵在生活的重压之下获得了一种精神的超越和道德的警醒,恢复了善良、同情、宽厚的人性品质,并意识到了生命存在的责任和意义。小说讲述苦难的出发点在于提供一种生存模式:人在极端情境下如何以其意志力冲破重重阻碍,获得对生活和人生的全新认识。余华所写的苦难是特定时代的缩影,是对过去的沉痛一击,从而拥有面对未来的勇气。许三观在消解苦难的过程中增加了“卖血”这一新的因素,“血”不仅关系着个体正常的生理生存问题,还关系着家庭血缘伦理问题。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需要面对的不仅是养家糊口的压力,还要去面对一乐是许玉兰和何小勇私生子的伦理问题,在长达半生的时间跨度中,许三观用自己的鲜血开启了漫长的救赎经历。许三观相比福贵自我救赎的历程增添了深层次的道义力量,福贵的自我救赎始于家境的败落,余华更侧重于强调苦难中的人是如何化解苦难为强烈的生存意志的;而许三观是用自身的“血”来维持一家的生计,许三观一家不仅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饥饿,还经历了文革中的批斗与被批斗,上山下乡的家庭变故。许三观既发明了“用嘴炒菜”的精神抗饥法,还以自身孱弱的身躯卖血换钱以维持家人的温饱。许三观卖血是迫不得已与无可奈何的选择,这种生存方式带有宿命般命中注定的悲剧意味,余华对这一人物的塑造倾注了更多人性和道义上的力量,凸显人在复杂的社会背景中卑微的生存境遇,更加肯定人的不屈意志和道义力量。对宿命式悲剧命运的描写在《文城》中得到延续,“文城”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意味着林祥福无尽的漂泊和寻找。将“寻找”视作小说的主题词本身就带有宿命般的悲剧意味,林祥福和小美因一个美丽的谎言而相遇,又因林百家的出生而分离,无缘的相聚将小说的主旨引向等待戈多式的荒诞结局,余华通过虚伪的形式将我们引向形而上中的真实,即一个人的执念是不真实的,也毫无意义。

可以说,余华以细腻的笔触感知小人物的生存境遇创作出如《活着》《许三观卖血记》《文城》等能够产生普遍情感共鸣的“活着式”文学作品,“活着式”的文学书写是关于底层小人物命运的书写,这在现当代文学中有着清晰可见的发展脉络,由鲁迅开创的乡土小说主题,到茅盾的“农村三部曲”、老舍《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等京韵城市题材小说,到当代作家刘震云、王安忆、贾平凹等诸多作家对底层民众的生活以及思想命运的关注。余华对底层书写的独特之处在于将人物的生存境遇放置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中,通过活着式的讲述和寓言化书写达到形而上的高尚的消解救赎意味。

四、结语

从1987年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开始,余华以先锋的方式,在一系列暴力血腥的情节虚构中打破大众对生活经验的常规认知,以明确的主观化真实,试图全面重构自己的艺术世界。1990年之后,随着《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长篇小说的出现,余华对现实生活的理解由“紧张”到“松弛”,在日常生活经验的层面上探讨现实伦理中个体生存境遇及其命运真相。2005年之后,《兄弟》《第七天》等与时代潮流密切接轨的作品,通过黑色幽默的方式,向现实生活及其内在经验发出了绝望式的反抗和解构。纵观余华的创作历程,对现实生活的形而上表达和对底层人物命运的关注是其不变的创作基点,不论是对人的潜意识、恐惧情绪的深描还是对疼痛记忆的反复开掘,作家在本质上关注的是“人”的生存本质以及精神意志的最大限度,因此,余华从不同角度还原人的苦难生存境遇,是从人本身来理解“现实”,而不仅仅是呈现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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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