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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1Q84》中牛河的两种形象及其意义

2024-07-31王德峰

【摘要】村上春树在《1Q84》BOOK2和BOOK3中塑造了牛河的不同形象。借助对牛河的不同塑造,村上以物语的方式来置换和暗示日本社会在“奥姆真理教”和“地铁沙林事件”上存在的误区:将奥姆信徒无限“妖魔化”,将善恶绝对化。村上暗示:这些误区本质上正是日本责任回避型的封闭性社会“体制”使然。村上呼吁“奥姆真理教”和“地铁沙林事件”的关键在于对日本社会体制的彻底反思,否则“地铁沙林事件”“福岛核事故”等悲剧会反复上演。值得注意的是,由于《1Q84》中过分强调体制之恶,致使牛河及领袖等人物身上弥漫着一股受害者气息,这不仅模糊了善恶的界限,更是对个体之恶的回避,甚至放纵。

【关键词】 牛河;《1Q84》;奥姆真理教;体制

【中图分类号】

I313.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7009(2024)04-0020-06

Two Different Images and Their Meanings of Ushikawa in 1Q84

WANG De-f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Lanzhou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Lanzhou 730000, China)

Abstract:Haruki Murakami has created different images of Ushikawa in 1Q84 BOOK2 and BOOK3. By characterizing Ushikawa differently in his fictional world, Murakami presents and implies the misunderstandings of Japanese society in the “Aum Shinrikyo” and the “Subway Sarin incident”: the infinite “demonization” of Aum followers and the absolutization of good and evil. These mistakes, Murakami suggests, are essentially the result of the Japanese social system rooted in a responsibility-shy and closed society. The key to “Aum Shinrikyo” and the “Subway Sarin incident”, according to Murakami, lies in a thorough reflection on the Japanese social system, otherwise tragedies such as the “subway Sarin incident” and the “Fukushima nuclear accident” will be repeated. It is worth noting that in 1Q84 the excessive emphasis on the evil sides of the system weakens the malevolent nature of characters such as Ushikawa and the leader, which not only blurs the boundary between good and evil, but also evades and even indulges the evil of the individual.

Key words:Ushikawa; 1Q84; Aum Shinrikyo; system

《1Q84》包括BOO1、BOOK2、BOOK3三卷, BOOK1、BOOK2出版于2009年5月,时隔11个月后BOOK3出版。BOOK1、BOOK2中采用青豆和天吾章节交替展开的双线结构,其中牛河仅出现在BOOK2中天吾章节的第2章、第6章和第10章。其功能是作为异教先驱的代言人企图以资助创作为名控制天吾,以减弱《空气蛹》的社会影响。因为《空气蛹》的出版揭露了控制先驱的小小人的秘密,对小小人发挥作用起到了妨害作用。BOOK2中的双线结构,在BOOK3中变成了三线结构:牛河、青豆、天吾章节交替并行,牛河由之前的龙套变成主角之一。主要职责是追捕杀死了先驱领袖的青豆。

一、学界有关牛河的研究

日本学界对《1Q84》表现出高度的关注,在《1Q84》BOOK3尚未出版之前,河出书房新社编辑部就汇编出版了日本当时一众学者对《1Q84》的“纵横谈”。其中对牛河形象多有涉及。加藤典洋在《为何导入露骨的娱乐性》中认为村上对牛河的塑造过于夸张,犹如手冢治虫漫画中的人物,“但在其他作品中出现的牛河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此次仍以同名上场,角色也相同。处处可见有意引用的媚俗化的娱乐性”[1]。需要指出的是,加藤典洋这篇文章发表于BOOK3出版之前,他对于牛河的结论是基于《1Q84》前两卷而言的。斋藤环在《识字障碍的巫女会梦见吉利亚克人吗》中认为,牛河是一个交际型角色,而且牛河体现了个体与体制的共存,“从体制的共存关系意义上讲,牛河这个角色的定位具有特别的象征性”[2]。诚如所言,无论在《奇鸟行状录》中,还是在《1Q84》BOOK2中,牛河都是与黑暗的社会体制相得益彰的人物,无论是棉谷升的秘书,还是先驱的代言人,牛河都显得游刃有余。然而如果斋藤环看到BOOK3中的牛河应该会作出更丰富的解读。

稍晚些的有河合俊雄,在《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中,河合强调了牛河存在的价值,“一直暧昧不清的青豆与天吾的关系在牛河的介入下逐渐明朗起来”[3]。牛河这个恶的使者在追查青豆与天吾身世的过程中,无意间化身为两人爱情的使者,“正是牛河的调查让两个人的梦幻童话升格为确凿的事实”[3]145。质言之,牛河是使青豆与天吾的超越性(非现实性)爱情走向现实的关键因素之一。村上文学世界中超越性的爱情如果其另一端不紧密连接着现实,最终将走向悲剧。《1Q84》中因天吾和青豆10岁时一次握手,从此20年天涯相隔,杳无音信,这种充满超越性的极致浪漫爱情故事,正是由于牛河对青豆身世经历全面的调查,才使得二人的浪漫爱情具备了更丰厚的现实感,加上牛河自身经历的对照,青豆与天吾10岁时握手的意义得以彰显,否则以此牵引的整个故事就难以支撑起小说的整个框架。

风丸良彦在《集中讲义〈1Q84〉》中认为牛河在第三卷中充当了报告人的角色。牛河在追查青豆的过程中,把有关青豆的信息一一呈现给读者。使得读者对青豆、天吾的身世有了更清晰的认识[4]。这种看法与河合俊雄的观点是相通的,只是河合的论述具有更强烈的后现代色彩,风丸良彦的论述更基于叙事的功能层面。

国内学人尚一鸥在《日本现代社会伦理的文学阐释》中认为牛河“毫无对称性可言,是牛河其人从体态到脸型的最大特征。作为一个苟且而又丑陋的形象,不仅从里到外令人生厌,而且也着实是人类群体中一种不安的存在。选择这样一个出自现代社会现实中的人物,勾勒这类卑鄙者的行为伦理轨迹,对于村上不但是有理由、有根据的,而且也为揭示日本现代社会的病态群体和精神危机所必需”[5]。另外,尚一鸥也注意到BOOK2与BOOK3中牛河在角色“戏份”上令人吃惊的变化,“直至这一卷结束除了企图以母亲的信息引诱天吾、通过金钱贿赂来控制天吾,牛河并没有其他的作为,在卷帙中所占的篇幅极其有限,甚至给人以一种可有可无的印象”[5]153。但在BOOK3中牛河变成了“忙得不可开交的人”。也许是时间过于匆促,尚一鸥对BOOK3中牛河形象的强化这一现象感到吃惊,却并未深究,忽略了这种出人意料的变化所蕴含的深层意指。

集中论述牛河形象的国内学人是李云。他在《〈1Q84〉中的牛河形象论》中认为:“牛河在涅槃之路上所遭受的苦难,是1995年3月20日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亲历者们所遭受苦难的艺术重塑。”[6]曾是律师的牛河有过容貌不错的妻子,两个堪称可爱的女儿,有一栋房子。然而有一次利令智昏,先是被吊销执照,之后妻子带着女儿离他而去,牛河变得一无所有。据此李云得出结论:“牛河所面对的暴力,与沙林地铁毒气事件中的受害者们,也就是3月20日乘坐地铁上班的普通市民所遭受的暴力,有异曲同工之妙。”[6]39

综上所述,学界对牛河的论述,一部分集中于论述牛河的媒介功能;一部分主要强调牛河的隐喻功能。但是都没有把牛河与奥姆信徒联系起来,也没有看到村上的良苦用心。

二、牛河的“两种”形象

BOOK2和BOOK3中的牛河是同一个人,但是给读者的印象却差异迥然。BOOK2中村上有意识地把牛河塑造成了一个“邪恶”形象,犹如《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来自“地下世界”的 “夜鬼”。而到了BOOK3中,村上在某种程度上又有意识地反转了牛河的形象。不同于BOOK2中展现人生中的一个片段,BOOK3中呈现了牛河完整的人生,尤其还充分展现了牛河的内心世界。牛河固然仍是那个牛河,但是BOOK3中的牛河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却充满了悲情色彩。

(一)BOOK2中的“夜鬼”牛河

单看BOOK2中的牛河,与《奇鸟行状录》中的牛河从名字、形象到功能几乎如出一辙。可以断定,村上是有意识地唤醒读者记忆中邪恶的牛河(《奇鸟行状录》中,牛河折断了自己5岁女儿的胳膊),通过“重复”来强化BOOK2中对牛河的印象——“夜鬼”一般令人恐惧又嫌恶的角色。发生“地铁沙林事件”后,人们惊呼“夜鬼”由“地下世界”来到了地上,并制造了暴恐事件。媒体在报道该事件时的基本姿态是将“‘受害者=无辜=正义’之‘此侧’同‘施害者=污秽=恶’之‘彼侧’对立起来”[7]。简言之,奥姆天生污秽、邪恶,是来自“彼侧”世界的怪物;而市民恰是其对立面。将媒体在“地铁沙林事件”报道中的奥姆信徒与BOOK2中的牛河对比,可以明显看出二者的隐喻性关系。

BOOK2中牛河戏份有限,仅三次出场且主要是与天吾的对话。细读三次对话发现,BOOK2中的牛河正是村上有意识地复刻了“地铁沙林事件”后,媒体报道中奥姆信徒的形象。以下三点清晰标明了牛河与奥姆信徒之间的联系。

一是鲜明的“夜鬼”形象。天吾眼里的牛河简直就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生活在地下世界,令人毛骨悚然的“夜鬼”:“牛河这个人让天吾想到的,是某种从地底黑洞爬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某种滑溜溜的、真相不明的东西。某种原本不该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东西。”[8]这“夜鬼”形象与媒体报道“地铁沙林事件”中“邪恶”“污秽”的奥姆形象如出一辙。民众对奥姆信徒的情绪也通过天吾对牛河的嫌恶得到再现,“他一笑,那满口歪歪扭扭的牙齿便暴露无遗。就像几天前刚被巨浪冲刷过的海边木桩,那些牙齿扭向各种角度,摸索着各种方向,呈现出各种肮脏”[8]29。“肮脏”一词,将天吾对牛河的嫌恶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地铁沙林事件”后,奥姆成了人们愤怒情绪的发泄的对象,有人甚至“要把奥姆罪犯的父母装进麻袋打死”[9]。

二是与黑暗势力(体制)的共生性。无论是《奇鸟行状录》中邪恶议员棉谷升的秘书,还是《1Q84》BOOK2中异教先驱的代言人,牛河都十分胜任。BOOK2中,牛河对天吾的劝诱表现出很强的策略性,从夸赞天吾的数学课,到被拒绝后以揭穿天吾参与了《空气蛹》的写作相威胁,可谓软硬兼施、步步为营。但是他又能把威胁说成是充满真诚的好意:“为了生活零售才华和时间,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8]32小说还几次写到牛河的笑容,比如“牛河看到天吾的反应,似乎十分得意,嘻嘻一笑”“这些方面嘛,恰恰是本财团的独到之处,牛河得意扬扬地说”“牛河再次露出牙齿笑了”“牛河手中夹着烟雾缭绕的香烟,眯眼盯着天吾的脸”[8]29。这些细微之处的描写,让读者感受到牛河一种尽在掌握的自信和从容。可以说BOOK2中的“夜鬼”牛河与他背后的黑暗组织表现出很强的共生性。按照大众媒体的逻辑,奥姆信徒的邪恶、污秽是天生的,“他们”与“我们”处在彼此隔绝的两个世界。制造了“地铁沙林事件”的奥姆信徒与邪恶组织奥姆真理教是互为表里,浑然天成的共生关系。

三是这个角色的虚幻性。牛河的相貌显然有着某种漫画式的夸张,其身体的丑陋表现为身体与面容的左右不对称,就像牛河“站在了一面扭曲(那程度明显的令人生厌)的哈哈镜前”[8]24。一个人丑陋到牛河这般程度,到底不同寻常,这种夸张本身就不是一种现实性写法。哈哈镜这一意象也暗示了一种不真实感。“地铁沙林事件”后,媒体视角下的奥姆信徒存在被“妖魔化”的倾向。这当然不是说施洒沙林毒气的奥姆现行犯及教祖麻原彰晃不可恨,只是在村上看来,他们某种程度上也是体制的受害者。另外,将奥姆信徒看做一律邪恶也不符合事实。BOOK2中牛河身上的虚幻性是村上对媒体视角下奥姆信徒被“妖魔化”的暗示。

(二)BOOK3中“去妖魔化”的牛河

当奥姆信徒被贴上邪恶、污秽、残暴的标签后,人们只会憎恶、排斥他们,将他们打入黑暗的“彼侧”世界。但是倘若能够看到他们人生的整体而非局部,窥见他们的精神困境,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一群值得同情的可怜人。不同于BOOK2中“邪恶”“污秽”的牛河,在BOOK3中的牛河是一个极度孤立,一生凄苦的悲情角色。村上是如何实现这种对牛河“去妖魔化”的呢?

1.从局部转向整体

BOOK2中展示的仅仅是牛河人生的一个片段。当牛河的提议(资助天吾)遭到天吾彻底拒绝后,牛河在BOOK2中随即退场。在BOOK3中,成为主角之一的牛河展示了人生全貌:从他的家庭出身、童年成长环境到成为律师、建立家庭,直到被吊销律师执照失去一切,最终沦为先驱的雇佣人员,并在追捕青豆的过程中被田丸健一“虐杀”。由局部到整体,牛河展现的就不再仅仅是恶行,尤其是读者看到了他滑入“地下世界”的过程。牛河的一生,歧视、漠视无时无处不在,“从来没人对他有好印象。这对他来说可谓常态。没让父母兄弟喜爱过,没被老师同学喜欢过,甚至没得到过妻子儿女的敬爱。如果什么人对他有好感,他倒会担忧,反之却不在意”[8]2。学生时代在极度的孤寂中发奋读书,并且通过自我辩论的方式磨炼自己并具备了博学的知识和雄辩的口才,25岁考取了律师资格证。成为律师的牛河满怀踌躇却仍然因为相貌丑陋而遭遇挫败,“没有人会花重金聘请一会相貌难说是正常的律师”[10]。牛河极度渴望被认可、接纳,渴望实现自我的价值,然而社会的“偏见”“冷漠”,甚至“肤浅”最终将一个本可以大放异彩的“精英”推向了“地下世界”——“地下世界”(黑社会及异教组织)接纳并给他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如果只看BOOK2中牛河人生的片段,那势必一叶障目。如果只看制造了“地铁沙林事件”时的林郁夫们,也只能把他们看做难以理喻的邪恶怪物。

2.从“外察”转向“内观”

马克·柯里在《后现代叙事理论》中指出:“从技术角度来讲,同情的产生和控制是通过进入人物内心及与人物距离的远近调节来实现的。”[11]BOOK2中对牛河都是“外察式”描写——远距离的审视,从未进入牛河的内心世界,这无疑让牛河与读者拉开了距离。而在BOOK3中,由于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使得牛河与叙事者的视角难分彼此,加上大量的内心独白,牛河在读者面前持续呈现了他的内心世界——这无疑大大拉近了他与读者之间的距离。BOOK3中的牛河还是那个丑陋的牛河,然而牛河因丑陋遭遇的凄苦经历却引发了读者的同情。

BOOK3第10章(为追查青豆,牛河来到青豆、天吾曾就读的市川市的小学)集中揭示了童年牛河的悲苦心境。看到容貌姣好的小学副校长,牛河想到班里他喜欢却不敢交谈的女生,这是对牛河初恋的苦涩暗示;感受到天吾的班主任是如此喜欢天吾时,牛河感慨:“她几乎是无条件地怀有好感。被人这样深沉地爱着,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呢?”[10]137结束访谈在等待巴士时,牛河“想起了小学时代的老师们。他们会记得自己吗?就算还记得,回忆他时,老师们的瞳孔中也不会浮出亲切的光芒”[10]140。更为悲催的是就连牛河的父母都无情地漠视他。他渴望有人能够无条件地接纳自己,牛河曾不止一次地想,“他就是没有遇到索尼娅的拉斯柯尔尼科夫”[10]134。

为免受伤害,牛河只好冰冻内心,然而深绘里通过摄像机镜头投来的充满怜悯的目光(犹如索尼娅之于拉斯柯尔尼科夫),让牛河麻木的灵魂被温暖,“溶解了那坚冰般的‘芯’”,牛河出现了一生中也许仅有的心灵宁静的幸福时光,“在午后小小的向阳处,牛河同时体味了那疼痛和温暖。心平气和,一动不动。这是个无风而恬静的冬日。过路人在闲静的阳光中穿行”。然而令人唏嘘的是这幸福时光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太阳徐徐西斜,躲进了楼厦的背阴,阳光消逝了。午后的温暖渐渐逝去,寒冷的夜晚不久即将降临”[10]259。村上带着悲悯的目光暗示,牛河将要迎来彻骨的死亡。

BOOK3中村上完整展现了牛河的心路历程,从小遭受来自家庭、社会无情的漠视,纵有才华也无处施展。村上展示了社会是如何一步步将牛河推向“地下世界”的——它们从不在意牛河的相貌,而只在乎他的能力——这实在是村上对日本社会弊病的反讽。牛河加入“地下世界”,与向异教组织寻求存在意义的奥姆信徒的选择异曲同工。无论是在社会上辗转蹉跎,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的边缘人,还是“众多理科出身、技术出身的精英们”[12],他们滑入异教组织的人生轨迹都有着牛河的影子。

三、牛河是对奥姆信徒的隐喻

读了《1Q84》BOOK2的读者惊呼:这不是《奇鸟行状录》中的牛河嘛!风丸良彦据此认为,正是读者的反响让村上在BOOK3中强化了牛河的形象。理由是村上是一个重视读者和媒体反映的畅销书作家。换言之,牛河从BOOK2到BOOK3中的转变是偶然因素促成。笔者认为村上固然有出于营销策略,重视读者和媒体反映的倾向,但这并不足以使他在BOOK3中大动作调整牛河这一角色。其实,牛河这种前后的变化本身正是为《1Q84》主题服务的,非但不是偶然,而且是村上刻意营构的结果。

如前文所述,BOOK2中的牛河是“夜鬼”般的“邪恶”形象;BOOK3中的牛河却充满悲情色彩。村上为什么要塑造牛河的两副面孔,两种形象呢?借用天吾在《1Q84》中的话说,就是要发挥“物语的职责——笼统说来——就是将一个问题置换为另一种形式。解答的方式即通过其移动的质和方向性而被物语式暗示出来”[13]。比如奥姆真理教置换为异教团体先驱;麻原彰晃置换为先驱领袖;青豆置换为沙林毒气事件中有着复仇心理的受害者;而牛河则是对奥姆信徒的置换,并且通过牛河在BOOK2和BOOK3中的变化给予暗示。

村上曾针对“地铁沙林事件”创作了纪实文学《地下》和《应许之地》。在采访受害者和施害者并去法庭旁听审判的过程中,村上得出结论:“地下世界”不仅出现在奥姆真理教之“彼侧”,也出现在正常的日本社会内部和正常人的日常生活之“此侧”,恶存在于一切体制,甚至恶也是“作为人这一体制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而存在的”[9]191。然而,“公共马车式共识”将善恶绝对化,将“奥姆”与“我们”隔绝化。简言之,“他们”是天生污秽、邪恶的怪物;而“我们”都是“正义”的无辜市民。这种认知忽略了那些辗转蹉跎最终进入奥姆真理教寻求存在意义的“他们”,本是来自“我们”身边的普通人。村上在《应许之地》后记中写道:“向偏执型宗教寻求意义之人的大半并非不正常的人。既不是穷困潦倒的人,又不是离奇古怪的人。他们是生活在你我身边的普通的人们。或许他们考虑问题考虑得有点儿过于认真了,或许心灵多少受过创伤,或许因为无法同周围人息息相通而多少感到烦恼,也可能因为找不到自我表达的手段而在自尊与自卑之间急剧徘徊。那或许是我,或许是你。把我们的日常生活同含有危险性的偏执性宗教隔开的那堵墙,说不定比我们想象的单薄得多。”[12]206哈佛大学教授,村上文学的权威专家,也是村上文学的美国译者杰·鲁宾指出,“村上创作《地下》及其续篇《应许之地》的目的就是试图表现出‘奥姆真理教的病态世界与普通日本人的日常世界之间的屏障是何等薄弱’”[14]。

村上在创作《地下》时,把奥姆真理教看做是“来历不明的黑匣子”。创作《应许之地》恰是打开了这个“黑匣子”——他看到了什么呢?正如森达也所言:“恕我所言傲慢,我与村上先生共同感受的——不,我想不仅是我,也并不局限于媒体的两三次信息,接触信众且直接参与了调查的人都会感同身受,至关重要的正是信众们的纯真无邪。我所困惑的——是凶恶事件与他们态度的暧昧性。在媒体的宣传中,他们凶狠、残暴,或者是一种已然被洗脑的不详存在,这显然与现实是有所偏差的。”[15]显然,村上及森达也等人认为媒体对奥姆信徒的报道存在扭曲。

为什么大众媒体罔顾事实?在村上看来,媒体追求的并非总是真相,其运作逻辑往往为了追求清晰、简明的结论而导致简单、僵化,乃至片面。有时甚至是对社会群体心理需求的迎合。正是在这样的运作逻辑下,善恶被绝对化。为彰显“此侧”的社会正义,“彼侧”的奥姆也必然被无限的“妖魔化”。由此,村上在《1Q84》中借领袖之口,提出了所谓“平衡即为善”的相对化的善恶观。目的是保持善恶观念的开放性和对流性,防止非善即恶,非此即彼,更防止以善之名行恶之实的行为。也只有跳出了二元对立的善恶观,才能摆脱对奥姆的刻板印象,才能将“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事件”聚焦在“此侧”的社会体制上——正是社会体制存在的缺陷提供了奥姆真理教产生的土壤,进而看到“林郁夫”们命运的悲剧性:“众多理科出身、技术出身的精英们抛弃现世利益而投奔奥姆真理教”,是“想把掌握的专业技术和知识用于更加深有意义的目的”[12]203——因为“只要身在日本这一具有强制性结构的国家内侧,有效释放其能量就似乎是不可能的”[12]202。可悲哀的是他们以为进入了“可通融、实验性的新天地”,而实际却是进入了更加封闭狭隘的“地下世界”,有的甚至沦为麻原彰晃用以杀人的工具。

在某种意义上体制(各种组织,乃至日本政府)与媒体存在“合谋”,他们倾向于将奥姆信徒定性为天生邪恶的“暴徒”,将“地铁沙林事件”定性为“都市传奇”和“犯罪闲话”,让他们快速消失,以掩盖他们在该事件上暴露的体制性弊病和行政低效。在村上看来,“奥姆真理教”及“地铁沙林事件”,包括《奇鸟行状录》中提到的“诺门罕战役”,都暴露了日本社会体制层面的弊病,如不能向公众公开全部真相;不愿承认失败,为逃避责任对诸如“奥姆真理教”和“地铁沙林事件”事件(包括诺门罕战役)不能作出彻底的反思,其教训也就不能在后来发挥作用。

村上将其称为“责任回避型的封闭性社会‘体质’”[7]424。就像“诺门罕战败的原因没有被陆军领导层进行有效分析,其真正的教训根本没有在后来发挥作用”,其结果就是日本在两年后偷袭珍珠港,“在那里以更为巨大的规模将诺门罕那样的愚蠢行径和悲剧重演一遍”[7]425。“奥姆真理教”和“地铁沙林事件” 没有得到彻底的反思,没有从体制层面追问事件产生的原因,最终2003年福岛核事故这样类似的悲剧再次上演。村上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中指出:“二〇一一年三月的福岛核电站事故,追踪阅读相关报道,便不禁有种黯淡的思绪涌上心头:‘从根本上来说,这不就是日本社会体系带来的必然灾害(人祸)吗!’”[16]“由于核电站事故,数万民众被赶出住惯了的家园,处境艰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返故土,当真令人心痛难禁。造成这种状况的直接原因,看似是超出预料的自然灾害,是多种不幸的偶然层层交叠所致。然而最终发展到如此致命的悲剧阶段,依我所见,乃是现行体系的结构性缺陷和其催生的弊端造成的。是体系内部逃避责任,是判断力的缺失,是从不设身处地体会他人的痛苦,是丧失了想象力的恶劣效率性。”[16]158村上还将问题延伸到教育问题上,“那些精英分子之所以轻易抛弃唾手可得的社会地位而投奔新兴宗教,会不会是因为现代日本教育体制存在某种致命的性的缺陷?”[12]201这种致命性缺陷在村上看来即排斥个性,过分强调共识,“其目的似乎是培养为共同体效命的‘狗性人格’,有时更是超越此境,甚至要制造出将整个集体引向目的地的‘羊型人格’”[16]156。

缺乏包容性,重群体,抑个性,对异己性存在有着强烈的排斥,小说中的牛河纵然富有才华,仅仅因为相貌怪异就受到无情排斥,不被接纳,最终,社会体制的缺陷将牛河推向了黑暗的“地下社会”,在村上看来,正是日本社会的体制性缺陷导致了《1Q84》中的暴力横行、小小人肆虐。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1Q84》中由于过分强调体制之恶,村上有意淡化了牛河之“恶”。前文已经论述,村上在BOOK3中展现了牛河凄苦的一生,对牛河曾经与黑社会及异教组织先驱狼狈为奸,作奸犯科的行为几乎是轻描淡写,仅用几百字就搪塞过去,给读者的印象是不想触及,又不得不触及的感觉,表现出对牛河之恶的回避。更为夸张的是先驱领袖,这个强奸幼女的“绝对恶”的代表却成了为维持善恶平衡主动牺牲自己的悲剧英雄。无论是牛河还是领袖,身上都弥漫着一股受害者气息——在村上笔下,他们的个体的恶行都是“体制”之恶使然。这不仅模糊了善恶的界限,更是对个体之恶的回避,甚至放纵。把一切个体的选择都归于被动,都归咎于体制,忽略了个体的主观能动性,这不仅荒谬更有着可怕的一面。日本裕仁天皇本应承担战争首责,却在美国别有用心的操控下摇身一变成了军国主义受害者,甚至成了终战的和平使者,岂不是荒谬至极、可恶至极、可怕至极。

综上,村上强烈的社会危机意识,使他继《地下》《应许之地》时隔十几年后推出《1Q84》,借助牛河对奥姆信徒的隐喻,呼吁日本反思社会体制的结构性缺陷,尤其是日本“责任回避型的封闭性社会‘体质’”的重大缺陷,否则,《1Q84》中混乱、暴力横行的世界将成为未来日本社会的现实。另外,村上还批判了大众媒体在还原真相担当社会责任上存在的缺失,而这显然也对日本社会的“混沌”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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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