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飓风中的飞行

2024-07-26周泽雄

领导文萃 2024年13期

将历史与政治作为两大主业的丘吉尔,写下的历史著作超过大多数职业历史学家,他曾向牛津教授基思·法伊林夸口:“我能用逝者幽灵组成军队,重塑他们闪闪发光的形象。”没错,他也能用英语组成幽灵军队,让他们在民众的想象中冲锋陷阵。

丘吉尔的口才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成败,很难估量。希特勒对此肯定没有低估,当年敌占区的民众收听丘吉尔演说,依纳粹律是一种死罪。

丘吉尔的演说是独一档的风景,俨若天授。当他的声音经由广播传播,人们甚至产生“显灵”错觉,如一位保守党议员所说:“我认为自己看到了上帝之手。”丘吉尔深知这一点,日后他尽可能谦逊地回顾这份“嘴上”成就时,语气仍不失豪迈:

他们(英国人)的意志不可动摇,事实证明,他们是不可征服的。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字眼,我就有责任把它表达出来。你们得记着,我一向是靠我的笔和我的嘴谋生的。我们的国家和民族雄踞世界各地,我们有一颗狮子般的心。我很幸运被召唤而出,发出雄狮的吼声。

当他无意谦逊,会说得更妙。获悉德国向美国宣战后,他对秘书约翰·马丁说:“天上的星星也在按部就班地为我们而战。”谈论自己的嗜酒,他也能把话说得亮瞎眼:“我从酒精中得到的东西比酒精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要多。”

不过,考察他的生平,人们虽能看到天赋的作用,但看到更多的则是勤奋和好学。他在自传里声称3岁时就记住了祖父一句演讲词,并确信当时就理解了它的意思:“他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敌人的防线。”就像其他不同流俗的天才,他的学习成绩也较平庸,他在哈罗公学比别人得到更多的英语栽培,原是他不够格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丘吉尔在学校里出的风头,主要靠超人的记忆力,他曾当着校长面极为惊艳地背诵历史学家麦考莱的《古罗马谣曲集》,整整1200行诗,无一字差错。

历史学家安德鲁·罗伯茨的高分杰作《丘吉尔传:与命运同行》,收录了传主写于23岁的文章《修辞学要领》,这篇文章从未发表,其中他所概括的演讲五要素,几乎构成了丘吉尔未来演讲术的概要,分别是:精心挑选的词汇、精心设计的句子、观点的累积、类比的使用和奢华的语言。

丘吉尔也天生具有写大部头著作的能力和精力,年轻时每参加一次战役,他都会迅速写出一部篇幅惊人的多卷本战史,既为日后从政创下声名,也为当下赚得巨额稿酬。他早早训练出随意伸缩的表达张力,他将旁人只能写5000字的内容扩展为50万字,就像雄鹰张开翅膀一样轻松舒展;他将50万字概括成一页精华,或30字格言,也像老鹰自上而下扑杀松鼠一样轻盈精准。担任首相期间,他总是要求属下将重要内容压缩到一页纸上,他认为,“没有把思想压缩到一个合理空间,纯粹是懒惰”。他早年的书虽少有人读,但穿插其中的漂亮语句,仍为人引用,比如人们记住了这些漂亮话:“做新闻的主角比做新闻的读者更好,做一个行动者比做批评者更好。”“勇气不仅常见,而且没有国界。”

在《马拉根德野战军纪事》里,读者还意外读到他对塔利班部落的超前批评。今人难以想象,一百年前的丘吉尔与塔利班有过近距离交战,并早早表达了对宗教极端主义的思考。他对塔利班的警句式概括,今日仍如刀剑般锃亮:他们“像老虎一样凶猛,却没有老虎的果敢;像老虎一样危险,却没有老虎的风采”。

在探索演讲技艺的过程中,丘吉尔摸索出一些特别奏效的方法,比如,“短单词最好,古老的单词如果还很短,那就好上加好”。一次精彩演讲结束后,他向老友透露说:“我几乎使用了所有的单音节词。”他还发现,“轻微的口吃或磕巴,虽然令人不悦,却有助于吸引听众的注意力”。他熟悉重复的力量,人们从他嘴里听到“我们将战斗……我们将战斗……我们将战斗”时,未必想到他曾像演员那样做过多次彩排,他不仅预估了每一个掌声,还精准盘算了掌声的热烈程度。在议院发表演说时,他是个老练的肢体协调员,谙熟手势与表情的作用。为了强化效果,他经常会“举起胳膊,仿佛是要从他那豪华的修辞军械库中发射出最可怕的霹雳一样”,旋即放下手臂,用一种“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戏法,朝听众咧嘴一笑。他的朋友认为,“这一点正是丘吉尔能够控制下议院的关键所在,那就是将天马行空的激烈言辞,突然转变为亲密无间的对话。在他所有的技巧中,这是屡试不爽的一条”。

人们在公共场合见到的丘吉尔,手上总有雪茄,长度又总是刚刚好,既不因太长而显出攻击性,又不因过短而显得寒酸。他当然是有意为之,以小窥大,他对公共演讲细节的追求,只会更加完美。他使用“奢华”这一易遭非议的风格,也有自己的理由。他知道“语言的奢华会让理性退缩”,演讲的成功又期待这份“退缩”,你给观众一层迷雾,他们就会回报以坚定的支持。“各种语言上的奢华与铺张对政治斗争的影响是巨大的,它们会成为党派的口号和民族的信条。”他说得直言不讳。

丘吉尔就公共演讲向威尔士亲王提过如下建议:“如果你想强调一个重要的观点,就不要拐弯抹角或耍小聪明。要直接打桩定位,一语中的。然后再打一次,之后打第三次。”

与演讲时总能得到山呼海应的死敌希特勒不同,丘吉尔所处的舆论场,他必须假定自己将承受接二连三的质疑和排山倒海的倒彩。英国的政治生态和民族气质,决定了没有人可以享有“元首”的智力免检待遇,每个政客都像擦拭皮鞋那样每天维护自己的声誉,不管他累积的声望有多高,他随时可能一落千丈。丘吉尔每一次演讲都是在迎候欢呼,又是在接受审议,他务必拿出独闯达摩殿的勇气和智力,才有望全身而退。所以,丘吉尔必须综合多种技艺,“就像骑在两匹马上的杂技演员”(奥威尔语),方能如履薄冰地完成政治使命。

他童年时观察父亲与僚属的合作竞争,已经谙熟英国的官场运作。“政治是一种竞赛,在这种竞赛中,诽谤与谩骂是公认的武器。”他也清楚“真相必须由谎言这个保镖来捍卫”,正义有时需要通过肮脏来实现。他攻击同僚的方式,甚至让见多识广的国王心惊肉跳,骂他“天生的无赖”。但攻击完后,他总能与对方握手言欢,不耽误晚间在俱乐部喝酒畅谈。毕竟,在这个互殴为常态的政客竞技场,他未必总能位列食物链的顶层,试图诱捕猎杀他这只大猎物的玩家,也大有人在。坦白说,丘吉尔遭到的同行攻击,也着实让人心寒。我们唯有结合这类攻击织成的交叉火力,才能体会丘吉尔施展才华的处境,以及那份难得。

在丘吉尔的言论场,每一次演讲都是一场文字格斗,他的文字外表鲜亮而饱经沧桑。

丘吉尔的强项可不止于“讲一个故事”,他既往的著述和随时在线的口才,让人相信他的金句妙语皆立足于达尔文级别的严谨论证之上,他又悄悄动用八面来风的各路论证,无所不用其极地强化观点、围剿论敌。当他的口型进入飘逸态,他甚至可以表演“让纸包住火”。

所以,哪怕他在有板有眼地装傻、一往无前地戒备、嬉皮笑脸地庄严,文字与气度构成的光影,也生成“完美的联系”,使拥有这种能力的演说家,再也不会出现。我谈论他,就像谈论一位虚构人物,一个传说。尽管我没有忘记,这是一种有毒的技艺。

(摘自“经济观察报”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