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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便宜,凭什么白白给你

2024-07-26马伯庸

领导文萃 2024年13期

李善德做梦也没想到,上林署的同僚们如此讲义气,居然公推他来做这个荔枝使。带着醉意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比价、采买、转运、入库,哪个环节都有一笔额外进账,如果胆子大一点的话,一次把香积贷还清了也不是没可能。

“真的叫在下来做这个荔枝使?”李善德仍有些不敢相信。

刘署令大笑:“圣人空着名字,正是让诸司推荐。老李你若不信,我现在便判给你。”说完吩咐掌固取来笔墨,在这份敕牒下方签下一行漂亮的行楷,“奉敕佥荐李善德监事勾当本事”,推到李善德面前。

李善德当即连饭也不吃了,擦净双手,恭敬接过,工工整整在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个大大的“奉”字。他熟悉公牍,顺手连日期也写在了上面:天宝十四载二月三日。

刘署令满意地点点头,叫书吏过来抄成三轴,用上林署印钤好,分送司农寺、吏部及御史台归档。剩下的一轴敕牒本文,则给了李善德。从这一刻起,李善德便是圣人指派的荔枝使,可谓一步登天。

周围同僚全无妒色,纷纷恭贺起来。这些祝贺比酒水还容易醉人,让李善德头晕目眩,兴奋不已。他不由得走下席来,敬了一圈酒。若非此时还是办公时间,他甚至想在廊下跳上一段胡旋舞。

双喜临门带来的醉意,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正时分才稍稍消退。李善德喝了一口醒酒用的蔗浆,跪坐在自己的书台前,开始琢磨这事下一步该如何办理。他在上林署做了这么多年监事,对瓜果蔬菜最熟悉不过。荔枝产自岭南,朱红鳞皮,实如凝脂,味道着实不错,只是极容易腐坏。历年进贡来长安的,要么用盐腌渍,要么晾晒成干,还有一种比较昂贵的办法,用未稀释的原蜜浸渍,再用蜂蜡外封,谓之“荔枝煎”,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以内廷之奢靡,也只要十斤便够了。

其实对这桩差事,李善德还是微微有些疑惑。按说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调就行了,那里有一个口味贡库,专藏各地风味食材;就算没有,也可以派宫市使去东市采买,东市实在无货,一纸诏书发给岭南朝集使,让当地作为贡物送来便是。按道理,这么个肥差,怎么也轮不着上林署这么一个冷衙门来推荐人选。

李善德的酒劲已消散了不少,意识到这件事颇有蹊跷。这么大的便宜,别人凭什么白白给你?说不定是因为时间苛刻,难以办理。

想到这里,他急忙展开敕牒,去查看程限。朝廷有规矩,每一份文书里面都会规定一个程限,如果办事逾期,要受责罚。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份敕牒上的程限是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距今还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不算宽松,但也不是很紧。李善德松了口气,决定先不去考虑那么多,先把荔枝煎买到手再说。

他勾画了很久,忽然听到皇城的城门上有鼓声“咚咚”响起。长安规矩,暮鼓六百下之后,行人都必须留在坊内,否则就是犯了夜禁。他家如今住在长寿坊,距离有点远,得早点动身。

李善德收拾好东西,一样样挂在蹀躞上,犹豫了一下,把敕牒也揣上了。差遣使职没有品级,自然也就没有告身,这份敕牒,便是他的凭证,最好随身携带。

在鼓声之中,他离开皇城,沿着大路朝自己家赶去。他骄矜地扬起下巴,迈开步子,却不防被一道深深的车辙印绊倒,整个人啪嚓一下摔在地上。李善德狼狈地爬起来,发现连黑幞头都摔在了地上,同时掉出来的还有那份文牒。他吓得顾不得捡幞头,先扑过去把敕牒捡起,拍了拍尘土,发现一张小纸片从纸卷里飘出来。李善德拿起来一看,这纸片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和敕牒用纸一样是黄藤质地,上头写了个“煎”字。

这是书办常见之物,名叫“贴黄”。书吏在撰写文牒时难免错写漏写,便剪出一小块同色同质的纸片,贴在错谬处,比雌黄更为便当。

不过按说贴黄之后,需要押缝钤印,以示不是私改,怎么这张贴黄上没有印章痕迹呢?李善德想到这里,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个什么字。

可这一眼看去,他却如被雷劈,那居然是个“鲜”字!

“荔枝鲜”和“荔枝煎”只有一字之差,性质可不啻天壤。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只有下巴上的斑白胡须猛烈地抖动起来。有路过的巡吏发现这位青袍官员有异,过来询问,可他的声音听在李善德耳中,却如同在井底听井栏外讲话那么隔膜。

街鼓声依旧有节奏地响着,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转向巡吏,吓得巡吏后退了一步,握紧腰间的直刀。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惶惑、涣散、惊恐……就算是吴道子也未必能摹画出来。

李善德缓缓转过身躯,放开步子,突然加速,疯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巡吏大为感慨,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能跑出这样的速度,委实难得。

(摘自《长安的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