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箐河记
2024-07-22樊桦
每个生命的诞生都将附着在一块神性的土地上,犹如一粒种子需要找到合适的土壤才能萌芽,焕发出诗意的花朵。你的母土和胎气藏在乌蒙山的褶皱里。
立春后,台地里的小麦、豌豆、燕麦刚刚探出头来,几朵精气十足的报春花在麻雀的叽喳声中醒来。地埂上,梨花、杏花、桃花悄悄绽放,一张张小姑娘似的笑脸聚在一起,土土的山村像出嫁的新娘,羞答答地等待着新郎。一条解封的河缓缓地流淌,翻过山顶的太阳在河面上播种了粼粼光芒,大脑袋的小蝌蚪一群一群地聚在河水里,杨柳慢条斯理地抽着嫩芽,河畔的人陆续多起来。洗菜、洗衣的大人,嬉戏的孩子,村庄闹闹腾腾的,如风吹动的画卷。
一条河奔腾不息,把万松山的林海松涛汇聚成生命的河流。你的梦想从一条小溪流淌到五箐河里,伴着哗哗的河水,腾空而起,在连绵的群山上空盘旋几圈,飞出了山外。
你是五箐河里的一只蝌蚪,顺着洪流到了下游,变成了青蛙,蹦跳出水面。你以为在河里太憋屈,要摆脱水的困扰。确实,河流太狭小,一条长长的河,无休无止地流,永远也流不出山坳。一个雨季,你翻过五箐垭口,越过雷应山,搭上成昆线的一列绿皮火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那里除了高楼大厦,没有大山,没有小河。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条河,或湍急狂奔,或叮咚流淌,或变幻多端。谁都无法预测自己的河流会是何种状态。
你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土地。父辈们说,农村人命贱,都和花草树木有关,和小猪小狗差不多,都沾着泥土染着牛屎马粪。贱命好养、易活。
你是乡村的花草,野性的骨子里有了一丝尊贵。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在杨柳依依的小河里,或洗衣、或洗菜、或玩耍。太阳翻过东山顶,把一道道金光洒在舒缓的河水里,那些闪闪的波光有了生命,有了灵魂,它们附着在你的身体里,你开始反叛,开始鄙视泥土,鄙视父母用繁重的体力劳动艰涩地养育你们,鄙视他们用动物粪便给苞谷、洋芋施底肥,甚至讨厌母亲菜园里那些小葱、蒜苗、白菜、莲花白和辣椒是用茅厕里的粪水浇长大的,它们虽然青葱碧绿如翡翠,但是骨子里的肮脏无法从你幼小的内心里抹去。无聊的时候,你悄悄地跟着母亲到菜园里玩耍,有时逮到一只菜粉蝶,或是一只蜻蜓,一只大蝗虫,或者是蚱蜢,母亲顺手从头发辫里扯下一根长发把它拴住,你在菜畦间玩得乐此不疲,经常踩坏一些小葱和白菜,母亲总是说:“眼睛都长到屁股上了,水嫩的白菜小葱都让你糟蹋,等着饿肚子吧。”
你拽着精灵的虫子在菜园里玩耍,做着天马行空的梦,忘记了泥土的气息和动物粪便的味道。要是四五月间,玩累的你,一定会得到一个母亲为你精心挑选的桃子,要是六七月份,她会在地埂上翻几个熟透的地瓜给你解馋。
回忆犹如一朵风吹落的杏花在河流的某个拐角处停下,让你记忆犹新,为那个沾满泥土的童年而骄傲,那是一个贫瘠但健康的时代。
如今,你沦为故乡的陌生人。除了父母腐化的白骨,再也找不到和你有关的印记。
五箐河,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它没有鲜美的鱼虾,没有高雅的名字,没有气势磅礴的水流,小得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卑微而无声无息地流淌,也不知旱季的它是否断流。它源于你的故乡五谷箐,流经很多村寨,你没有考察过河的走向。在你的思维定式里,它流过了接官天、插柳箐,和二道河相约归并于环州河,一路欢歌奔涌跃入金沙江。
故乡的人如此武断,把六十岁以上的人叫老人,把他们的死叫过世,不满六十岁就死去的人,叫短命鬼。其实,无论过世也好,短命也罢,人的生命宛如河水里流过的东西,如一片枯黄的树叶从树上落下顺着河水流过村庄,或许在一个拐角里停留,慢慢腐烂,再滋养沿河的苍耳子、针茅;抑或是一朵被雨打落的桃花到了河水里,根本不知道要流到何处,魂归何方。或许这么一流,就是一个凄美的童话,读懂那个童话的人绝对是向河之人。阳光普照过的灵魂,才有资格享受童话的滋养。
祖辈讲着鬼故事打发时光,你的小世界被黑暗和恐怖占据了,你害怕山村的夜晚。月光下,万物都是阴冷的,发出嗤嗤的叹息,令人毛骨悚然,风在树林里打着口哨,沙沙沙……你在黑夜里颤抖。
有一次,乡村电影队到村里放露天电影。吃过晚饭,一家人先忙着剥苞米棒子,等到要去看电影时,你睡得像头小死猪,结果一个人被锁在家里。你醒来时,屋子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你起身拽着上锁的房门,一直哭到家人看完电影回家。自此,你幼小的心灵覆着夜的影,成为一只在黑夜里胡思乱想的猫。
你对故乡的夜晚患上了恐惧症。那时,你的乡村没有电,白天有火光,吃过晚饭,火灭了,孩子们到巷道里玩捉迷藏,大人们聚在一起说家长里短。星星密集起来,月亮升起了,大人们准备回家时,就扯开嗓子喊:二黑、三狗、四毛、铃铛……回家了。孩子们听到大人的叫声,就从各个黑咕隆咚的旮旯里跑出来,和大人们一道回家了。乡村的夜晚是漆黑的,如一块巨大的黑布罩住了一样,树影晃动着,猫头鹰哭笑不停,再和那些骇人的鬼故事纠结在一起,你一个人根本不敢走出家门。
你的奶奶说,农村人是泥巴命,卑贱得很,孬好都只是来世间走一趟,遇到再难的事情,咬咬牙就过去了,迟早都要回到土堆里,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年纪轻轻地就走在她前面,她把眼泪往肚子里一咽,挺过来了。还有,你的爷爷尽管是方圆几个村寨有名的赤脚医生,但是成天在外边行走,只顾自己好吃好喝,从来没有给奶奶享过一天清福。
随季节变化,五箐河时缓时急。冬春两季的五箐河是安静的,河里的水时隐时现。种菜的人在拼命地抢水浇菜,源头的人家占尽优势,恨不得把所有水都引流到自家菜园,所以源头的菜都是水生生、绿油油的。越往下的菜园,其状态就越惨不忍睹了,总是呈现灰头土脸、精精瘦瘦的模样。到了雨季,河水涨了,浑浊的河水经常把人们的菜地冲刷得一片狼藉,人们为了防止水,各家都把沿河地埂用土块垒得高高的。
五箐河涨水时,正值放暑假;五箐河断流时,该放寒假了。自小就这样绕着河转,洗衣洗菜、挑水浇菜、嬉戏玩耍,童年里有一条河的陪伴,每天都是开心的。
在故乡,春暖花开的日子很多,不过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没有人在乎那些粉咚咚的桃花和白生生的梨花,除了蜜蜂、蝴蝶这些天生爱花的小虫子,它们诱惑不了忍饥挨饿的人。你也不喜欢河边地埂上那些如约而至的桃花梨花,你喜欢六月到八月的每一天,因为只要放学,你和同伴们相约着,先在村公所前的土掌房顶玩捡石子、跳海、吹电池盖等游戏,玩够了就三五一群地作鸟兽散,到有桃梨果树的玉米地里找猪草,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先爬到桃树梨树上把肚子填饱,然后才各自忙着找猪草,等太阳快落山了,女伴们的小竹篮都是满满当当的,像你这种手脚笨拙的男孩子最多只有半篮,好在你有个邻家伙伴小竹芬,和你同年同月生,只要她在,你的竹篮也总是满满的,以致回到家里都会得到母亲的夸赞,那种甜滋滋的感觉一直要到梦里,甚至要延续到次日,直到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老师布置的作业上,才会消失。
时间总是要把人催大的,管你愿不愿意,都无法逃过。沿五箐河走,你先到乡上念中学,你的同伴小竹芬没有考上,大概是因为她有一个当干部的爸爸,家里条件太好了,吃穿不愁,还经常把那个年代的奢侈品——饼干、水果糖分给你吃。中学似乎就是一道分水岭,把男生女生悄悄地分开了,你可是最没出息的男孩,比女孩子都腼腆,到了青涩的年龄,还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小竹芬,你的心底似乎一直有一种声音萦绕:小竹芬是你的小媳妇。事实上,你的父母就开过这样的玩笑,还惹得你一天都不吃饭。
群山淹没落日,月光洒满五箐河,找猪草的幸福时光成为过往的记忆,渐行渐远。初中的三年,你都在埋头学习。环州河汇聚了很多像五箐河这样的小支流,一年四季都不会断流,雨季更是险象环生。
你在枯燥的学校生活里找到了一个慰藉自己的方法:读书、刷题,最终的期望就是离开五箐河。
母亲的离去,为你定格了一颗黑暗和恐惧交织的变异之心。你是一只青蛙,和蛇一样冷血,无法长时间离开水面。可怕的是,即便身心疲惫,你也无法用冬眠来缓解劳累。
那个春天,五箐河岸的杨柳抽出嫩嫩的柳条,柔软的柳枝悄悄萌发出淡绿的小芽,台地里的麦苗还没有遮住焦黄的泥土,桃花零星冒出花苞。你瞬间感到寒凉的风透过脊背,风里裹着咸涩的盐粒,原本不知道眼泪是啥滋味的你,随着父亲的离世,你尝到了眼泪的味道,咸且涩。咽下眼泪,你明白人生的归途和故乡没有多大关联了。
黄叶落满了乡村的土地,注定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满地的金黄把你阴暗的内心照亮。
尽管你的脚丫深深地陷入熟悉的五箐河,但是,你已经用另一种生命的状态诠释了人生。你成为一家人的骄傲,成为故乡人羡慕的榜样。老宅院轻轻松松地转卖出去了,人去楼空的凄清和无奈,伴着太多的记忆和疼痛,容易触及伤疤和撕开裂痕的物件留下没有多大意义,所有的物件都处理后,你走出了老宅院。
沿着麻线粗的细流,你走出了五箐河,彻底的离开了故乡。此后的三十多年,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已经不再是故乡的人。
老宅承载了他人的香火,爷爷和奶奶在五箐村留下的后代,陆陆续续地走了,有的带着一点回忆,找到了新的住所;有的在五箐村留下一个模糊的点,很快消失得无踪无影。于父母而言,你的内心装满了愧疚和亏欠。
彻彻底底地忘记故乡是不可能的,或许它就是一种灵魂的救赎。有时,你疼痛地背叛着故乡,又在悄悄地找寻故乡,其实都是在修复童年的伤口而已。你在梦里梦外开启寻找故乡的按钮,时常在桃花绽放的季节做同一个梦,醒来总是一地落霜,浅浅地洒在沿河枯萎的草尖上,草籽在下一个春季萌生,你的梦和记忆也会在青草尖的露珠上呈现出一张鲜亮的笑脸,灵魂在大河的波纹里闪耀,所有狭小空间里的怨恨和逃离,都源自你的幼稚和自卑,当你真正强大时,那条深入骨髓的大河,在某个时段流进你的生命,伴随你的一生,即便生命终结,大河依然奔腾向前,永不停息。
你在河边禹禹独行,循河而走,或奔,或跑,或静坐河边,听河水浅吟低唱,看河水肆意流淌,你想到了自由。你不知道大河奔流到海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道险滩,需历经千重山峦的阻隔。
穷乡僻壤的地理短板,让你无法在那些所谓的城市人面前抬头走路,卑微的农村出身占据着你的大脑,压抑得让你除了低着头看清楚路才敢前行一步。就这样,卑微的人格让你除了坚强地拼搏,再无勇气看城市里那些抬头走路的人。想到大河,它往低处奔流正是为了寻找出口,演奏出更美妙的乐曲,而你往高处走,其实就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就如滋生了自卑心理,就想加倍努力,让后天获取的光环虚掩原本的缺陷。
你人生的三种状态都无法逃离河流。沿着故乡的河流一步步走出生命的摇篮,对河流有着无法言说的神往。准确地说,你是游荡于大河的蝌蚪,真正离开了河流,便是死期。你尝试着离开大河,一天,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渐渐地,生命器官物理意义上的衰老,你开始走下坡路,又开始返程,寻找生命终点的河。你一直都不承认自己的衰老,但是,这都是一种假象,你明白人无法抗拒时间,想要驳回流逝的岁月,想在匆匆的花季留住一朵花的芬芳,或让一朵花的姿态成为永恒。确实,现代的很多手段,都可以把你的假想和梦幻变成现实,可是表象的驻留于你没有任何意义。
你一直茫然,过分地追求完美,制造一种不复存在的空中楼阁困住自己。你的记忆和思维异常杂乱,犹如你写下的这堆文字,越来越长,如五箐河,长时间都在狭小的地域里绕圈。思维清晰的人根本无法读懂,你一直想在文字里设置障碍,设置迷宫,让走进迷宫的人深陷其中。比如,小竹芬,她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意象,你的童年缺爱,你患上了癔症,你便幻化出天使的形象,她成为你生命里的结,也是劫,你的童年因她而美好,不再缺憾,其实你们没有任何的关联,她在你的世界里转了一圈,不留痕迹地走了,你还看着天空发呆,坚信一颗灵魂的消失会有一颗星星的坠落。
蛙产卵孕育后代在大河静流的三四月,五箐村的桃花凋谢时,大河的草丛里便有众多的蛙卵,这时的河水很静,一场难得的春雨,使得大河病态的细流再次欢腾起来。五箐河里没有鱼虾,但是有螃蟹、青蛙和石蚌。一条河容纳了一群孩子的喜乐,没有大河的村庄是没有灵魂的,没有在河里嬉闹过的童年,一生都是缺憾的。
一条河横亘在村庄的中间,镶嵌在你的生命里,以致在缺失母爱的童年,你依然不孤单,不扭曲。你把缺失的爱转接到大河里,在一次次大河涨水后,蜕变成一只树蛙,以星光为路灯,以雨雪霜露为食物,以风能为动力,倦了就栖居在树洞里,日复一日,跳过一块块麦田,翻过二道坡,你吸取了日月星辰的精气,再没有了蛙那丑陋的外形。多年后,一条新的河流出现在你的眼前,另一种生命的状态向阳而生,迸发出金色的火花。
你开始种植阳光和绿色的生活,那便是诗意和完美的善念。尽管只是一种幻想,它依然在梦境里复活,长出结实而丰盈的根。
责任编辑:李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