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霜(外二篇)
2024-07-22张明昆
冬至,霜落于地。清晨,漫步田野,见菜叶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霜,白白的,呈冰棱状。白萝卜貌似冰肌玉骨,实则饱经风霜,因为浸了霜意,所以老成持重,割一块入口,水嫩甘甜,亦如母亲,年届耳顺之年,却依然对生活满怀热爱。
忆起儿时,母亲总在有霜的早晨,背回一大篮子白萝卜,她把白萝卜洗净,用菜刀切成细丝,然后置于太阳下晾晒。临近年关,我家的房头上,柴堆上,草垛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圆簸箕,簸箕里装着雪一样的白萝卜丝,远观,俨如一个个白色圆盘,颇为悦目。
秋收后,村中的场坝上堆起一个个草垛,像小型金字塔,草垛越堆越高,离柿子树干近在咫尺,风来,柿子树晃晃悠悠,鲜红的柿子纷纷落下,直入草垛。
白霜落于草垛之时,年关已近。村中老人坐于草垛旁晒太阳,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打盹、期待晚年的一抹红。经历岁月风霜的老人,额头嵌纹,眉毛全白,两鬓如雪。他们看着一个接一个的红柿子落于草垛,未久,他们也会像白霜一样渐渐消隐、像红柿子一样逐个陨落。
这宿命,白霜感同身受。
温煦的阳光将白霜赶走,一点不剩。草垛上飞来几只麻雀,为觅食,也为晒大阳,有只麻雀竟落在水牛背上啄虱子,水牛浑然不觉,牛眼睛半睁半闭,没有上牙的嘴嚼着似有似无的东西,这是安闲、是舒然。
那一刻,水牛、鸟儿、以及晒太阳的老人赛似神仙。
于我,最大的期待就是放寒假。寒假前的几天,白霜甚浓,寒冷异常,清晨去上学,母亲总是叮嘱我穿厚衣服,拎上火笼,可我对母亲的话总是不屑一顾,穿着单衣便扬长而去。
上学路上,景色宜人,空旷的田野白茫茫一片,谷堆和稻草人立在白霜中,魁伟肃然。我穿着母亲做的塑料底方口鞋,踩着枯草上的白霜,脚底发出嚓嚓的声响,走到学校,手脚已被冻得僵硬生疼。
父亲担心我受冻,踉踉跄跄地追着我来到学校,硬生生把棉衣穿在我身上。这是严寒里的父爱,深沉、无私、厚重。
即刻,我的心里暖意融融。
放学,听见几声脆响,寻声而去,见一老人在村中场坝上炸苞谷花,老人两鬓斑白,左腿微瘸,走路一拐一拐的。他左手拉风箱,右手转动锅炉,火候和时间被他把握得恰到好处。
我立于一旁,目不转睛地看他操作,随着“砰”的一声,炸开的苞谷花钻入口袋,而未入袋的苞谷花撒落于地,见状,馋嘴的小伙伴蜂拥而上,眨眼间,苞谷花已被争抢一空。
寒假到来,年关已近,叔叔家正忙着盖新房,腊月二十八这天,白霜覆地,村中一群年轻力壮的男人把一副崭新的木架立了起来,木架周围筑起了红艳艳的土墙,地面撒上了绿油油的青松毛,柱子上挂着红彤彤的对联,横梁上拴着鲜艳的大红布,一串鞭炮声后,村中的木匠师傅站在高高的横梁上,左手抱着一只雄壮的大红公鸡,右手提着一兜包子,絮絮叨叨地说一番祝词,村人称之“上梁”。
大梁下面,众人仰视着木匠,屏气凝神地听他念叨,此时的木匠,口吐莲花,万众瞩目,他已然是众人的神。
木匠祈祷之后,把包子往人群中撒,众人纷纷争抢,煞是热闹和激烈,包子里有红糖、白糖,也有硬币,均有着不同的吉祥寓意。
严霜和年一齐到来,早晨,青色的瓦片上一片薄白,如练似雪,孩童们去水沟里取冰块,小手被冻得通红。家家庭院里都栽种着一棵松树,挺直俊秀。青松是霜雪的挚友,白霜落青松,松更显劲拔。
鞭炮声在覆满白霜的地上炸开,毕毕剥剥响成一片,炸碎的红色鞭炮皮撒落一地,村庄因此年味十足。父亲抱着雄壮的大红公鸡,刀头肉、香纸到村后的小庙祭祀,祈求一年风调雨顺。村庄小庙虽小,香火却极旺,逢年过节,总是人满为患。
年刚过完,温暖的春天还未到来,村中的瓦厂便忙碌开来,健硕的水牛被蒙上眼睛,在泥塘里躁泥。水牛要做的工作很简单,就是不停地在泥塘中走动。水牛被主人吆喝着、驱赶着。主人很严厉,水牛却很温顺,二者配合得天衣无缝。
父亲是名泥瓦匠,瓦厂是他固定的工作地点,他和躁泥的水牛一样苦命,每日清晨,父亲做的第一件事是揭开泥瓦上的草席,草席上铺满白霜,那白霜和父亲两鬓的发丝一样,白得扎眼。父亲用手把瓦筒掰成两片,置于太阳下晒干,再搬到瓦窑中烧成瓦片。日复一日,父亲的手裂了一条缝,我问父亲疼吗,父亲笑而不语。霎时,我心如刀割。
1998年,踏着白霜,我走出了村庄,父亲目送我走出很远,频频回首之际,我看见父亲那如霜似雪的白发……
关天花欲燃
关天虽迢递,山花却欲燃。这是笔友聊发的一句感慨。曾几何时,我以为关天在天上,不曾想,关天却是隐匿于人间的花海仙境。
关天花海上央视,让关天“一举成名”。为一睹花海芳容,甲辰阳春,我和同事驱车前往。车出猫街龙庆关村,一路朝西、迤逦而行,窗外,青山排闼,满目苍翠。盘山而上,海拔逐渐升高,山花渐次缤纷,红似火,粉如霞,如画卷铺开。
登临山顶,俯瞰万里花海,千亩杜鹃,漫山火红,层林尽“燃”,顿时,心中诗情漫溢。看这漫山遍野的山花,如明火似烈焰,熊熊燃烧,观此景,我以为用“燃”字最为贴切。
着一“燃”字,花之色,花之容,花之态尽显。莽莽山野,花团锦簇,氤氲着盎然春意。在众芳的簇拥下,马樱和杜娟闪亮登场,他们是这场花会的主角。一树树、一丛丛、一团团山花,开得酣畅淋漓,开得如痴如醉,开得恣肆浪漫。
青翠的山峦间,点着簇簇火苗,燃着团团烈焰,有静谧开着的,有羞涩打朵儿的,有恣肆怒放的,笑盈盈迎客人,喜洋洋惹春光。
阳光撒于花瓣、花枝、花树,呈喜色,如笑靥,花朵沐浴着阳光,更显烂漫和灿然。静观,那花或大如盘,或小似蝶,或薄如蝉翼,或轻似鸿羽,或软如棉帛,或柔似丝缕,或含苞欲放,或璀璨盛开,如羞涩少女犹抱琵琶,如熊熊火焰喷张而出,不知道是花揽蜂蝶,还是蜂蝶恋花,花枝间总漾着缠缠绵绵的诗意。置身花海,人已微醺,忍不住伸手摘花,立即又心生悔意,此花,圣洁雅致,可观而不可釆撷。
惠风徐来,花枝摇曳,花气袭人,满山满箐都充盈着花的芳香,花下,美女和山花竞秀,靓装与野芳争妍,人们争先恐后地和花朵拍照,真是人面山花相映红,人比花娇,花赛人美。
山间花潮涌动,人流如织,欢声笑语萦绕耳际,一股清流顺着岩石而下,自如潇洒,俊逸灵动,美被无限拉长。又一阵风来,花瓣纷纷扬扬,簌簌而落,红花落于白色的车顶,落于青碧的草坪,落于澄静的水面,自成一派景致。女儿伸手去接落花,一片、二片、三片,我真切地听到女儿数花瓣的声音,那盈盈花瓣,把女儿的梦境缀得五彩斑斓。
山的青翠和花的火红俨然一体,相得益彰,纵目,只见天碧云愈白,山青花愈红。静听,山风飒飒歌邈远,松涛阵阵天寥廓。突然,一串山间羊铃声由远及近,叮叮咚咚,音律和谐,寻声望去,不见牧羊人,但见几只黑山羊在花间食草,这羊,立于花丛中,嗅花香,听花语,赏花容,已然陶醉。
暮至,我依然立于花丛,静待“云破月来花弄影”的诗境。
木船听雨眠
初夏,带女儿游昆明捞鱼河公园,看五百里滇池烟波浩渺、空阔无边,甚为悦目。不料,中途遇雨,只能借海边小亭暂避,殊不知,一幅氤氲着远山近水的烟雨图景直入眼帘,朦朦胧胧、影影绰绰,颇具江南韵致。
为真切感受夏雨的温润,我索性立于烟雨中,任凭雨水打湿衣襟,迷蒙双眸。拭去眼帘的雨水,再看滇池辽阔,西山耸峙,极为赏心。见一条木船,极陈旧,木板历经岁月的剥蚀,早已腐朽,木船似被遗弃多年,低调地浮于浅滩,随着水波起起伏伏。我想,自滇池禁渔开始,这木船就静亘于此,静听雨声潇潇、水波澹澹,春夏秋冬,不曾停歇。
观此景,恍若闯入韦庄“春水碧雨天,画船听雨眠”的诗境。
木船听雨眠,是我一直寻找的意境,我曾三次游览杭州西湖,遗憾未曾遇雨,每次所见皆是一幅“水光潋滟晴方好”的画面,赏过曲院风荷、苏堤前晓、雷峰夕照……但总感觉没有触碰到水乡的灵韵。不曾想,几年后却在近在咫尺的高原明珠寻到真境。罗丹曾言:生活中从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年逾不惑,我对这句话已然有了更深的理解,美,就是诗情,就是画意,美,就是一种让人看了舒服的东西,既赏心又悦目,还怡情。而我们的人生其实就是寻美的旅程,寻美,让我们不断憧憬、不断擘画、不断向光而行……
立于滇池烟雨里,也容易想到韦庄,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曾让我着迷,看那木船,横在水上,随波浮浮沉沉,那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和坦然。
舟自横,既是一份闲逸,也是一种等待。
我想,木船如此,人生亦然。听雨,是一种修为、一种涵养,在冗杂中不喧,不躁,不僭越,不妄为,洗耳恭敬,自是一种境界。
木船旁边,垂柳依依,如少女的秀发,丝丝缕缕,秀丽雅致。远处,是暮霭、是晨岚、是烟霞,已然难辨。西山睡美人就在烟雨中显示着端庄优雅的姿态。
让我尤为惊讶的是,一丛丛芦苇长在滇池周边的湿地上,那是《诗经》里的蒹葭,情深处,我忍不住吟了几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倏地,一只白色的水鸟从蒹葭深处腾跃而起,长啸一声,便朝着西山方向飞翔而去。循声远望,我不禁自问:水之一方,伊人何在?见此景,我恍悟,这在水一方的伊人,不正是西山睡美人吗?
西岸,睡美人正安然入眠,一头秀发垂于滇池中,让人心生怜香惜玉之情。
而此刻,《诗经》的悠悠余韵已穿越千年,注入心头……
责任编辑:余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