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芙美子:《浮云》
2024-07-18唐诺
为什么读《浮云》?
这三十年整整了,彼时台湾电影“内圈”忽然起了一阵小津热,小津安二郎,美丽的日本上一代大导演,《东京物语》《秋刀鱼的滋味》云云,但更内核的杨德昌和侯孝贤迷的却是成濑巳喜男,尤其他的代表作《浮云》。
日后,听说香港的王家卫也最喜爱《浮云》,看他拍的电影,我以为可信。
杨德昌已逝,但我们仍会说起他讲《浮云》时眯着眼的模样,他总是说片尾雪子死去、富冈俯身为她搽口红那几秒。
这三位我以为正是华人世界有过的最好三个导演(真希望还会有更好的出来),此一证词对我意义非凡;但我更是个小说读者,我还是希望这三位大导演也回头读原著小说(我来猜,王家卫读了)。
我以为书写者林芙美子已差不多做完所有事了,这位已有相当身后之名的小说家还是被低估了,她真的写得非常非常好。
其一
当然,成濑是了不起的,他专注地、并不张扬自己地辨识、挑拣、呈现小说最好的部分,这是比一般想象困难很多的工作,而成濑极可能拍成了电影史上最好的一部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我们知道,知道到已当它是铁律,最好那一层级的小说很难拍成好电影,文字用到一个临界点,至此文字单独前行,和影像就分离了,去到只有文字才能去的地方,岂止影像,连语言都抛下了。
容量的歧异是第一感。一般,一部电影的容量换算大约是一个短篇小说左右,但不是也可以拍八小时十小时以上的电影吗(我能想到的是BBC如此拍了一堆了不起的大叙事小说,但毋宁说是某种科普作业)?我们这么一想就晓得可能不仅仅是长度的问题了,带自身企图和意义的影像大概撑不住这么久,影像会疲惫不堪。阻止电影如此增长的不只是经济理由而已。
真正无法克服的分歧更本质。此处我们只说这个:只有小说(文字)能放个麦克风在人心里。这是昆德拉讲的,让我们听到人心各种细微的活动声音。到电影这里,我们只能靠影像的交织隐喻(间接地,只能做到诗的地步),以及演员肌肉弹性有限的肢体和表情。像杨德昌喜爱的这搽口红一幕,其实并不只柔美如诗而已。原小说,这是长达数页直视梦魇的书写,毋宁说是恐怖的,绝对是小说最好的死亡书写之一。最终,雪子眼睛狠狠盯住的是看护她的在地妇人都和井信(“而她的胸部和下巴的润泽肌肤却又散发芳香诱人的女人气息”),雪子本来就有一个渐强的恐惧,以为自己会被这女人害死,得设法从她手中挣脱出来才行。现在,这一切已成事实了,她死,富冈和都和井信结婚,住下来……就在这一刻,雪子胸中忽然喷出一股黏稠的东西,被子、毛毯和枕头全被污血弄脏了,“雪子拼命想把浓稠的血块咽回喉咙,就像个活埋的人,呻吟着发出求生的哀鸣。雪子还不想死,头脑冰块般冷澈清明,身体却不得自由。”
便是这个目光吓跑了都和井信,那是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病容,直勾勾的眼神仿佛把自己穿透了。都和井信冒雨逃回家,以至于没人确知雪子何时病逝。
从大山里赶回来的富冈,他真正的悲伤(或说绝望)来得很晚。国境极南、再无法往前去的屋久岛,号称一个月下三十五天雨,雨激烈有声地下了一整晚,“下半夜,富冈突然猛烈腹泻。他痛苦地蹲在厕所里,无力地把脸埋入两手之中,像个孩子那样呜咽哭起来,人到底是什么?到底应该怎么做人?”
“人到底是什么?到底应该怎么做人?”我读过不少《浮云》小说和电影的介绍文字,包括林芙美子自己讲的,但我以为最好的就是这两句。
高峰秀子,电影里的雪子,还是太美了(尽管我感觉选角时有考虑到小说中雪子甚至林芙美子本人年轻时的容貌),且一直素着脸,这也许是电影的缘故(我想起王家卫讲的,没办法,俊男美女是电影的基本前提)。小说中的雪子“长相太不起眼”,还屡屡是丑的,也因此到越南支援工作时才被扔到没人要的高原上的大叻市,在那里结识了做农林省官员的已婚的富冈兼吾;而且,战后在东京狼狈活着的雪子,也尽可能是浓妆的,像是这令人骇异的一幕般:坐阿世的梳妆镜前,“雪子毫不介意地用着阿世的粉饼和粉扑。”阿世才刚被杀,她逃家从伊香保温泉到东京当舞女,和富冈同居,被追来的大龄丈夫清吉扼死,雪子看了新闻才循线找到躲了她好久的富冈。这近乎不知羞耻的举动让富冈厌恶极了,遂也更厌恶自己,“坐镜前的雪子显得瘦骨嶙峋。曾经浑圆的膝头单薄了许多,平添了不少岁数。胸脯也单薄了。头发是一种缺少滋润的焦黄,额头宽得有点夸张,眼角也耷拉着。”
顺便讲一下。电影里,这看来是富冈最渣的一段,最缺钱,还因凶杀案牵连丢了工作。像是他把雪子给拖下去的,但其实,这反倒是富冈居然生出了气力的异样时刻,他重拾起自己对树种的知识,也忆起了在越南森林里的种种研究和听闻,坐定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写着为报纸杂志供稿,仿佛把瓦解掉的自己一点一点拼合回来。他是缺一笔闲钱,但那是因为请律师为狱里的向井清吉辩护,他几次去探监,“富冈不禁为他不惜杀死一个女人的真挚而感到震动”,也认定自己才是害死阿世的真正凶手。富冈胸口有了久违的一点温度,可能终归会熄灭,但无论如何雪子就是无法放走他。
行到水穷处,这样人坠落绝境的微妙变化,仿佛重新流动,某种人生命最深处接近生物求生本能的找寻出路,“走到一切幻灭的尽头,从那里再次萌生的东西”,这林芙美子一直很会写,或者说,她最熟悉,经历丰富。
所以说,雪子的魅力,甚至偶尔不知从何而来的美,便不是给定的,所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那种的;而是闪逝的,一瞥的,惊心动魄,出现于某种奇特的情境里,仅有的心绪中目光中,光影交错。这种针尖也似的书写捕捉,比起直接描绘一个美人,当然是难的,难到不以道理计,难到不知差多少技艺档次、理解人心档次。
读小说,我自己一直有个私密看法不晓得对不对,我屡屡对此莞尔,尤其女小说家,总是“依自己的形象造人”,书写她最费心最动情的女性角色(当然几乎都是女主人公)。最深刻的书写素材只可能取用自身这没毛病,有趣的是,其容貌和身体也一样取用自己,只一定是美丽化了、整容化了的自己,毕竟,细眼睛也可以是美的,瘦小身躯,也可以是娇弱的、让人生怜的云云,文字是最好的医美器械;而这样依自己形象的小说人物,可能败德,可能在书末毁灭,惟鲜少真的变丑。但此番,我对照着林芙美子的老照片读《浮云》,有点不寒而栗,可真狠啊,林芙美子三番四次把雪子写得如此之丑,借用格林的话,她心里真的有一块冰,“永生不化的一块冰”,能这么残忍地对自己,这样的人应该是会杀人的。
有些非常好的书写者,我们读他的作品就好,生活中,我们该明智地远离他。
一九五一年林芙美子病逝,主持她丧事的川端康成(只剩他了)说了这句日本文学历史难忘的话:“所以,请大家就原谅她吧。”
小津安二郎曾坦承,他拍不出《浮云》这样的电影。这话,熟读十九世纪旧俄小说的人一定听来耳熟,当时普希金和别林斯基读了果戈理来自乌克兰民间的《狄康卡夜话》,稍后托尔斯泰读农奴之孙契诃夫的短篇,就是这个反应。我也相信,这也是川端康成对林芙美子小说的反应。
旧俄这个也许就是人类小说最伟大的时代,书写者几乎全出身上流贵族,果戈理和契诃夫的底层震撼,不只是让他们读到了另一种书写,而是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别林斯基语);多年后现代小说进入日本,书写者一样多是过好生活、人人敬重的“先生”,年轻的野草般的林芙美子以一部自传体的《放浪记》同等级地撼动他们。
《放浪记》里,我读到这一段:“我从书箱里抽出一本契诃夫的作品来读。契诃夫是心灵的故乡。契诃夫的气息、身影仿佛近在眼前,喃喃对我黄昏般的内心娓娓述说。”是书里最不起眼、如随口带过的话,也没真的讲出契诃夫什么,但我一身鸡皮疙瘩。
读《浮云》的人应该都已读了《放浪记》,这部更事实的,等于直接呈现她二十五岁前自己的作品,比《浮云》的雪子更穷,或直接说更冷更饥饿,屡屡沉入生存线之下。林芙美子七岁即随母亲和继父出走,体面地说是行商,其实就是流浪挣扎求生,十二岁前四年内就换了七个小学,十二岁更干脆辍学当小贩,在比穷比苦的矿区兜售廉价化妆品、纸扇和夹馅面包。十九岁念完高校和同居男友来到东京,旋即被抛弃,她如《浮云》里的雪子顽强不回老家,为了在东京存活下来,她什么都做,也差不多什么都肯做,女佣、女工、小妹、地摊小贩、工作性质暧昧的女侍……直到这一切化为作品,一九二八年开始连载,一九三○年正式出版并爆卖六十万册,这段仿佛没有尽头的黯黑甬道的惨烈生活才结束,她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了,二十五岁这一年戏剧性的拔高成为生之分水岭。
所以《浮云》里的雪子,好像是把她的此一人生没获救地再演化下去,指向毁灭(这应该是更大机率的结局);或者我们也可以这么想,雪子身体里就是少了林芙美子这个不合宜的执念,饿着肚子也要读、要写,典当棉被才能活也要出版诗集。当然,这怀璧其罪的可能让她毁灭得更快,所以我们这里讲起来提心吊胆。
《放浪记》这部生命之书于是有着诸多凌厉的念头,全都是被逼出来的而不是没事装痛苦或想吓唬人。骇人的也许是这句:“神啊,你这个畜生!”但我想说的是哀伤的这句:“会有谁要买我!把我给卖了吧!”
《浮云》里,雪子回国住进有三年断续男女关系的伊庭杉夫家(伊庭疏开到乡下未归),毫不犹豫就把伊庭行李里的值钱东西卖了,买了件绛紫色时麾外套,还做了头发。日后伊庭上门问罪,两人当然大吵起来,吵得非常滑稽,雪子理不直但气很壮,伊庭狠话放尽但其实心知无效,他把“屋里每一件行李都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还贴了封条”,可伊庭前脚走,雪子就又把行李里的长披风和五升小豆拿去车站旁的市场,“心中暗想,原来偷盗竟可以这么有趣”。书末,雪子投靠藉大日向邪教敛财大成功的伊庭,对着藏钱的金库,“雪子的手像鹰爪那样伸了出去”,她拿走了六十万日元,这说是想着富冈,不如说是一种已成本能的举动,一种肌肉记忆。
忽然闯入文人世界的林芙美子,不会是另一个林芙美子,她当然风评糟透了如异物,当利不让,打压后辈女作家云云。二战期间她还摇身成为随军记者和鼓吹者,这绝不是林芙美子立场丕变,对战争换了想法,这只是她又把她鹰爪一样的手伸向军国主义的金库。军国主义的钱,除了更多,有比大日向邪教干净吗?
于林芙美子,你不能相信她的行为,甚至不该相信她的话语,你该相信的只有她的小说,她的“正直”,以及精致的反思,只用于此。
这段战时经历,我自己较留意的是她因此也跑了新加坡、爪哇、婆罗洲等地,真正留下东西的是在这些地方。
因此,何以死时只剩川端康成一个人?我猜,云上人、“物之淡淡哀感”、距离林芙美子生命现场最遥远的川端,极可能是最被林芙美子生猛、不遮不饰力量撞动的人吧,这是他完全没有的东西。他对林芙美子的此一宽容,其实正是他对林芙美子小说的最高赞语。
其二
贯穿《浮云》的是雪子和富冈的无止尽的分分合合,但说这是一道小说“主线”并不恰当,这不是线,这根本是一条绳索,又粗又韧、怎样都扯不断的绳索,只有死亡才放人离开。
“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已经无法从生命里剥离出来了,已差不多等于生命本身。
所以尽管仍可以称是男女恋情,但“绝不是你们说的那种恋情”。小说开始,是雪子发了电报并找到了富冈家,这是战后返国两人第一次见面,其实富冈当时已封存越南往事回归家庭了,但喝着劣酒吃着馄饨和发黑的鲔鱼寿司,两人还是在“许多烟头烧焦斑驳痕迹”的小旅馆脏榻榻米上过了一夜;紧接着,是雪子挑衅也似的又去富冈家,如愿见到了那位富冈在越南时“三天就给她写一封信”的妻子,富冈正式要分手,还塞给她一千块钱,但似乎这个举措被雪子逮到了,祭出在越南时对她的承诺闹起来,但她真的坚持吗?其结果仍是两人又在小旅馆待了一夜。就这样,仿佛进入了不醒的梦魇,其间,伊庭转回东京了,雪子和大男孩美国大兵乔同栖,稍后,富冈也勾搭了温泉乡阿世还似乎不止如此,但狐死首丘,总是谁伤痕累累会先循路回来。
说真的,读到一半左右我都开始不耐烦了,像那种被什么不洁东西黏着的感觉。但厌烦不堪之后,再来的是惊讶,再然后几乎是赞叹了,要自己放慢阅读速度唯恐漏看了什么,这还能回来,还能再回来,海潮一波又一波。本来,在书写“情感”这个总是糊作一团不易分解又总是重复的东西,要想写出进展、写出所谓的“层次”是最困难的,但对雪子富冈这对男女,这已经不是层次了,而是流动,转动,晃动,在人处境的微妙变化中,在人心思心绪的难以言喻的变化中,在赫拉克里特的时间大河里,次次不尽相同,循环却又单行道地直去不回。不知不觉中,它树根一样愈抓愈多愈紧,让人望而生畏,望而沮丧,雪子和富冈都一样,都只能投降。
我应该没有看错,在林芙美子自己说的“没有条理的世界里”的这个更没条理的两人窄迫小世界,还是隐隐有这个颇悲伤的规律——总是谁弱了、累了、生病了,会寻觅回去,找到对方,所以,注定不会有个以愉悦开头的会面。
一定要找到个标签式的单词,最接近的应该是日本人说的“绊”,自反而缩,很多人可自行验证,心领神会这个笼统字词。但终归,“绊”的正面成分还是太浓了,太应然太积极而且还太甜;但说成“像两具尸体绑一起沉下去”更不对,当然沉下去极可能是唯一结局如死亡是我们活着的唯一结局,但如此直跳死亡有什么意思(除了假充世故、假装哲人)?别亵玩死亡(一种很难戒掉的文学恶习),死亡是一切结束,死亡已无话可说,人真正能想能做的全在此之前。雪子和富冈,两人仍有着温度如同发着低烧,有着必要的种种不甘心,以及,尽管看似不干不净甚至不断彼此妨害,早已不给也不要求承诺,遑论誓盟,而他们竟然已是相互最后关怀的人,挡在生与死边界的最后一个人,哪天你死去唯一还可能在意、还会记得你一段时间的人。两人究竟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也许,把这两端加起来除以二,会相当接近两人关系的真相。
用他们自己的话,心平时刻,不想吵架,不愿动用太多累人理智去弄明白时讲的话,“倒不如说是彼此之间的狡狯使爱情正纯化为一种近似友情的感情,富冈直到最近才开始明白这一点。把雪子当作恶人的时代正在变成遥远的过去。”这是两人刚从伊香保回到东京时,注意,小说才进行正好一半。我想起博尔赫斯极认真说的,友情是远比爱情更精致的一种情感。博尔赫斯拼命要我们相信是这样。
或者就说成是亲人吧,那种人驯服于命运安排、并必须封存绝大部分理性的悠悠关系。
只来看他们断续袭来的死亡念头,这些晶莹冷光的东西,似乎方生方灭,却又像静静地累积生长,来了就不完全退去。其实不是死亡,而是生的极限,相互意识着、检视着生命究竟还剩多少,还能承荷多少,就算是玩笑话,仍是不祥的。
我以为林芙美子是对的,这些捉摸不定的死亡念头多出自男方富冈,似乎男性较容易概念性思索;另一面,也意味着他和现实的联系相对不足相对脆弱,较容易扯断飘向死亡。女性总是更实际,生命不当是一种输赢。
两人才重逢,雪子这边是:“雪子含着满目泪水,她闭上眼睛,轻抚着富冈的肌肤,他瘦得腰椎都突出来了,想起来他说是因为吃得不好,粗糙的皮肤越发让人悲伤。雪子把手放自己小腹上,女人润滑的肌肤蕴藏着某种神秘触感,女人肌肤为什么如此鲜活润滑?雪子觉得不可思议。就算国家吃败仗,年轻女人的肌肤依然……”
而雪子交往了美国大兵后,富冈看着她:“烛光映照下……女人自身的强悍个性,似乎开始落地生根了。富冈打量着雪子正全然变了的容貌,对女性那种得天独厚的,可不受外界影响的生命力,生出了一种近乎羡慕或忌妒的情感……对照自己现今的卑微处境,富冈不由得暗自沮丧……就像是从手里逃走的鱼,富冈甚至有一股强烈的食欲。‘真叫人羡慕啊……’”
死亡念头始生于富冈,果然,那是新年前,两人忽然决定就去伊香保温泉。但这只半是玩笑,半是那种日本人颇恶心的独有的触景伤情,尤其不伦恋者,总三两下就想到殉情。富冈的殉情念头渗着明显谋杀感,“既已漂浮在永久的大海之上,何不就顺应易变的人心,随心所欲放纵一番呢?富冈心想着,时候一到,就和雪子一起在枯木交错的山里结束生命。(你要是知道会被我不动声色杀掉,你还笑得出来吗……)富冈看着雪子,她正狼吞虎咽吃着炒面。”
两人可以一起讨论死亡,则是泡温泉时,话题很快转成怎么死比较不痛(“你难道不觉得没有痛苦的死法并不存在?”),但真到了如此合适殉情之地,两人却又逃开般地改说去榛名山更好,往那湖里一跳就行了。
富冈一直借助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书里的斯塔夫罗金来反复想死亡,他也记起了这番话:“在生与死都一样的时候,才能够真正获得所谓完全的自由。”这里,我们土一点现实一点来说,雪子和富冈的生命都还有诸多剩余,岂止片叶沾身而已,生与死还很不一样,所以并没这种“自由”;他们离绝望还很远,尤其雪子,又对彼此不放心,谈论死亡依然心存试探,彼此斤斤计较。
在满是赴死殉死之思的日本小说里,还真少把死亡的向往写得如此不入魔、不专注、不干不净、且半点不美丽。读此,我反倒有一种破除迷思破除虚境的痛快,我真正喜欢的是这两人各自藏于心里最深处的此一狐疑:
富冈。“富冈思考着(殉情),如同计算一组数据。两人并非因为相爱而死,这个真相在自己死后,大概不会再有人能知晓……”。事实上,富冈连这事都无法确定,他杀掉雪子之后,是否真能顺利结束自己的生命。
雪子。“即使两人殉情而死,肯定也不可能死得情投意合。即使到了死前的最后那一瞬,两人肯定还是各怀心事,这绝非雪子所愿……雪子仍然怀疑富冈会在断气前最后一瞬,发出‘妻啊,原谅我!’之类的哀鸣。”
惟最终(先)死的是雪子,航向屋久岛前夕忽然染了恶疾,死亡捉摸不定,毫无条理,它找上一直离死较远的雪子,“这么强韧的一个生命,竟然也毁灭了。”
“狗为什么没有叫?”这是神探福尔摩斯的询问,问的是空白处,问一个应该要有却奇怪并没有的东西。读《浮云》,我们也试着一问,雪子究竟找了什么工作?
至少和《放浪记》一种工作换过一种工作明显不同了,这上头,雪子活得模模糊糊的,连阿世那样当了舞女,筱井春子那样成了“打扮未免太华丽”的可疑打字员都不是。
当然不是说不缺钱,钱永远是缺的,就跟我们笑说“女人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一样。但至少钱已不是“答案”,真正纠缠他们乃至于莫名驱使他们的,其实是高于生存在线的某些人“自寻烦恼”的东西,不属更广大的生物世界而是人类世界才有的东西。像是,如果说雪子何时最优渥最有钱,那必定是在大日向邪教那段时日,有房、有佣人,富冈问她借钱办妻子丧事(邦子“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告别了人世”),她随手就拿出两万元来。雪子盗了六十万日元从大日向教走出来,完全不同于她一贯的心思细密徘徊,小说这里写得意外的短且简单,只说这样的生活“未免太孤寂了”,离开好像理所当然,好像毫无眷恋。
这六十万元哪里去了?毫无吝惜。大致上,用于清吉的律师费,用于屋久岛之行,用于雪子治病,最后,用于雪子死后富冈在鹿儿岛的买醉,并支付那一夜的妓女,“富冈放钱包里竟然还剩下许多,那是雪子留下来的那笔钱。”生途悠悠,是吧,这六十万几乎毫无干扰,毫不发生意义。
事实上,更常缺钱的富冈,也不是走投无路,毋宁是他自言的,不容易找到“体面的工作”。
从《放浪记》到《浮云》,这呼应着书写者林芙美子本人的生活轨迹。简单说,她的贫穷甚至饥寒,不因为战争战败,而是命运的抛掷,生于如此家庭如此生命现场。事实上,逆向的,她恰恰在战争前夕翻身,并一路上扬,说来荒唐或者残酷,断垣残壁的东京,却是她最好生活的一段时日。
她顺应着自己这一特殊的生命际遇书写,写出日本战败极容易被淹没掉的另一种事实,另一些人及其种种可能。
文学书写,一一落在某个时代里,但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书写。
《浮云》,伊香保温泉过新年那一天,时间停一下让人想整理自己的时刻,两人赖被窝里,富冈这么说:“……我甚至对自己妻子都失去了往日的爱情。战争让我们做了一场噩梦……制造出一群不知何去何从、没有灵魂的人……不是吗?我们堕落成一群不伦不类的人……这个时代,满世界都是从高处跌下来的庸人。无法适应现实,不知何去何从。早知道就不跑这么远来旅行了……”
如斯感慨出自富冈还合理,毕竟,他曾是可能被器重也可能有点前程的文官。但真正让我惊讶的是,小说时间直接设在日本战败后,但这桩历史大事在整部小说里的“分量”竟这么少。我想到司汤达那个有点骇人的比喻(《帕尔玛修道院》):“政治,在一部文学作品里,就像是音乐会中的一声枪响。”于此,林芙美子不假装没听见,可也不中止音乐会逃窜,小说不大惊小怪,也不假装想一下就把一切归于战争战败。这么说,战败一事很快就“处境化”了,这极可能才是她这样的人、她所在生命现场的真相。
其实,早在越南时就是这样,彼时战争犹如火如荼,但他们并不相信官方战报,几乎谁都怀疑日本要战败了,只除了最天真的加野(稍后,他成了雪子和富冈偷情的“祭品”,被逮捕被解职,下场凄寒)。雪子说的是:“我啊,也是在内地没办法了才志愿到这里来的……在这场战争里,一个年轻女人,每天凭着“一亿玉碎”的精神怎么活得下去?我可不是一时兴起跑这么远地方来的……”雪子参观当地茶园,听着茶园耐心且悠长的培育历史,对日本人“野猫一样”闯进来踩踏破坏,羞愧得要死:“雪子并不认为日本人也会在印度支那这片土地上几十年。甚至预感,大概用不了多久,日本人就会遭到报应。”雪子的此一羞愧,完全外于战争、不兼容于这场战争,纯粹是人的基本人性反应。而日后雪子还如此回想:“当时实在太幸福了……士兵正拼死而战的时刻,雪子却与富冈深陷在那样奇妙的情缘里。”倾国之恋,正因为那么多人受难死亡,这个恋情遂更奇妙也更昂贵无比不是吗?张爱玲用来写成一个绝妙短篇小说的珍贵材料,林芙美子这样一个段落就用掉了。
所以不是控诉战争,也不直接反思战争,就只是承受这一场战争,偶尔还这样愚弄一下战争,但这样脱出战争“力场”之外的书写,也许是更好更全面的一种反思也说不定。
所以富冈所言的坠落向哪里去?不是坠落到生存线之下,坠落向彻底的、万年之前的生物世界。真那样,小说就好写了,不跟拍个那种非洲草原的鲜血淋漓的掠食影片差不多吗?我会说,的确向着生存线方向坠落,但人的基本温饱还堪堪不是太难,真正变得非常困难的是,那些只能存活于人类世界的东西,那些我们所说属于“人性”而非动物本能的种种东西,如同失去了合适它们生长的土壤;不是向下坠落于湖底,而是人上达的路一道一道被窄化被截断被封闭,人得而复失。富冈说人不伦不类,说人变得没灵魂不知何去何从,仔细想,竟然意外的准确。
所以,不是如何活下去的问题,而是,“人到底是什么?到底应该怎么做人?”
我也读到这一段。雪子和富冈顺御所的道路并肩而行,下着雨,两人难得的心思沉静,又想起昔日越南,雪子说:“那时候,不论你,还是我,都还是好人呢。毫不掩饰自然的人性……”
这话,有着回忆的修饰,无法尽信,但人心最深处的那个触动是真的,而且,语气轻快,掩藏了悲伤。
其三
法属印度支那,包含今天的越南、老挝、柬埔寨,乃至于一小块中国领土,法国人在此地约一世纪之久,二战当时,日本短暂地侵入。我们简单称之为越南,只是为着说话方便。
朱天心说林芙美子写越南写得非常非常好。我相信,这不纯然是读者的赞美,相当大一部分是小说同业的油然感受,同为书写者,会更晓得难在哪里,容易犯错在哪里,不容易写到的在哪里。
我完全知道,朱天心指的并不是小说开头雪子那一大块宛如必要交待的回忆而已,而是一整部小说从头到尾不断又被想起来的整个越南。林芙美子写越南不是一整片风景,如村上春树写《海边的卡夫卡》那样,树是绿色森林是绿色,差别只有浓淡不同,像那种市售二百色大盒粉彩笔所标示的绿色渐层命名(“凡不知道的都叫做树”)。林芙美子的现实感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写的永远是实人、实物、实事以及极准确的细节,树有各自树名且树叶、枝干、姿态和用途都不同,墙有土块的、木头的、白垩的,车过的每个小站也有不同高低温差和人的不同活动样态云云;但这样的细节描述,因为准确,不会掉落成那种扁平的、没焦点的、让人昏昏欲睡的自然主义书写,更加不会是那种只用资料拼贴,如我们今天所说google来的。准确来自于人的参与及其判断,这既是真实(该不该说“客观存在”呢?)的越南,却也是雪子和富冈看到、记得而且曾加入进去的那个越南,其历史其知识其传闻,也是雪子和富冈曾好奇追问过、学习过的当地历史、知识和传闻。
这个记忆对雪子和富冈当然极重要,只说是两人恋情的起点可能还不够、不准,还是两人生命最大块、最没人掺杂的交叠之处,成为秘密,成为私语。说穿了,两人一天不散,不讲起这个讲什么呢?另一面,当然也是活在如此残败的东京,人性上,谁都会唏嘘地怀念那个干净、平和、好生活的越南不是吗?所以,这是不断从记忆再冒出来的越南,参差生长着的越南,随着人不同的当下处境,随着心绪高低变化,甚至随着当下的种种“需要”,不必然都是善意的、甜美的。像是加野醉醺醺刺伤她一事,雪子一再讲起,愈说愈多愈细节,多半是故意的。我们慢慢知道,在恩特莱茶园参观那一夜,这其实是雪子的捉弄,其至隐隐是个陷阱,有一种拿加野献祭,好增加、证明她和富冈恋情虔信成分的阴暗心思;如今,当雪子感觉需要刺激出富冈熄灭中的热情时,她会一次又一次再“使用”加野,甚至卷起衣袖露出那道蚯蚓状伤疤的证物,把富冈扯回去那一夜,共谋犯罪是绑架也似的最强韧联系不是吗?所以富冈时不时被她搞得很毛,他是不愿回想那一夜的人:“这女人难道是要想藉往日的回忆,像个债主般没完没了追讨下去吗……听着雪子的哭声,富冈突然心头火起。”
但确实,雪子较干净较辽远的心思,只生于人在越南当时和日后对越南的回忆里,像是她对日本这场战事的心思清明,对此地森林和人的敬重(是的,差不多就是敬重);站在会安流落于当地埋骨于当地的日本人墓前(“太郎兵卫田中之墓”“花子之墓”),她会很感动,想他们就像漂在海上的椰子。这些都是她回到东京没有的,或说失去的。我以为最令人动容的是雪子以为最幸福的那次回想,那是在时速四十二公里开向西贡的车上,富冈握着她的手,身子探出车外,指认着飞驰而过的树林,哪个是异翅香,哪个是香坡垒和龙脑香,以及繁茂得令人恐惧的原始密林……雪子“也终于知道了,原来奢侈也是美的。兰比安高原的法国人住宅里飘出人声和音乐声、色彩和气味,就像高级香水的气味,隐约飘过了雪子的记忆……那种悠然自得、稳踞于历史潮流之中的民族精神,在雪子看来蕴含着根基深厚的力量。没有比无知、无教养的贫穷民族更好战了。日本人大概无人知道,在这个地球上,竟然存在着那样的乐园……回想战争时期所谓的‘以奢侈为敌’的口号,奢侈成为敌人,那还得了?”雪子回望遥远的日本,竟然有一种看着异族的感觉。
这里说的不是那种令人厌恶的、夸富的奢侈,无需故意误读。尤其从雪子(或说林芙美子)这样的人口中说出,她距离那种奢侈还太远,她们说的只是更好一点的生活,可让人的良善放心生长的生活。等她们超过那条该死的界线,我们再来反对不迟。
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活在越南的雪子,活在败战东京的雪子,林芙美子实在厉害,她毫不张扬地写出来这样仿佛只是人心颤动的微差,如果阅读者没有带着相应的关怀,还真不容易读出来。
是以,林芙美子没把如此越南写成某种至福之地,某种失乐园。以前,我或许会说她抵住了这个几乎是惯性的书写诱惑;现在,我会说她具体的材料实在太多了。只能够写成光秃秃的象征,通常是书写者无以为继,很快只剩一个概念反复涂抹,而这恰好是林芙美子的强项,雪子和富冈对越南的具体回忆参差不齐、源源不绝。
最后的屋久岛联袂而行,阅读者乃至于书写者本人,总会联想到越南(这一联想只让人悲伤),但也就仅止于这第一感联想而已,富冈和雪子毫不激动,更没有那种凄美的终极寻获感幸福感,两人疲惫不堪,雪子也不反对也许在屋久岛上待几天就先回东京,只是死亡忽然找来,戛然止步于此。屋久岛大大不同于昔日越南,就像为雪子医病的那位医生说的,他有早期左派人物的那种无欲无求和利他善念,但酷爱音乐(这也极传神),“我以前考虑过到屋久岛开诊所,但听说那里不通电,一年到头都在下雨,我就怕了,不能听唱片那多寂寞啊,难道就只靠空想过日子?”
林芙美子也很会写这个,人在如此没条理的生活现场左冲右突,但往往又感觉当下只剩这条路,生命只此一途。
然而,只活到一九五一年的林芙美子大概不会想到,我们读她写的越南心思更复杂更感觉荒谬——毁掉越南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美国大军,又四年后且持续整整二十年时间,空中落雨般密度的轰炸,土地埋满了地雷;更可怖的是橘剂(落叶剂),为的就是杀死所有树草,好让北越军队游击队无处藏匿,估计至少洒了九万公升,其半衰期长达四十年,含有戴奥辛中毒性最强的TCDD。这其实是我们这代人先知道的越南模样,很长一段时日整个地球上最毒、死亡徘徊不走的一片土地。读《浮云》,我们是时光倒流。
还好,越南人终于挨过来了。
读小说,我自己愈来愈旁及书中的实物,仿人类学的小说阅读,当然是某种阅读红利,以至于,对那种空无一物、朱天心所说宛如行过旷野的小说愈来愈不耐烦。就像推理小说爱讲的,这种不经意留下的证物证词,其证据力愈强。
像是这个:“车里到处是食物残渣。”这是如今最不可能看到的日本。我让自己像跟着雪子和富冈一路辗转南行,往屋久岛的最后这趟旅程,仔细跟着看车窗外的迥异风景,也看着和我们熟悉的日本那种洁净、安静、清冷、人们动作压到最少最小完全不同的彼时车厢,屡屡被什么打到的心里一惊一热。车到熊本,林芙美子这么轻巧地写道:“人们的谈话也变成了九州口音。周围已经没有了与两人相关的事物。”这让我想到稍前清吉讲他败战后返国:“我回来时在广岛大竹港靠岸。我看见栈桥上有一包骆驼烟盒子掉地上,那颜色漂亮极了。看到那烟盒,我才真正感觉到这仗终于打完了。战败一定也是命中注定的。”林芙美子写某种孤独感流放感亡国感都是实在的。
所以,不只是满布手指大小焦痕的榻榻米和发黑的生鱼片而已,遍地都是。目黑、池袋、新宿,伏见宫殿前……不改的地名,赫拉克里特之河的地名,装填着不同的屋子、商店、品物、街景、色彩、声音、气味,以及人的样子,人的交谈内容,人汲汲皇皇的需要和渴求。
这里,“伊庭搁下一包钱就匆匆离开了。雪子打开一看,是一叠簇新的百元钞票,望着眼前这一万元新钞,雪子觉得自己真可悲,生来只拿过皱巴巴的钱。而此时的可悲又让她感到可笑。这些刚从银行取出、不带一丝皱褶的钞票,的确有着十足的魅力。”一万日元,如今就只是一张纸不是吗?
的确,在台湾,十岁以前我们所见的就是这样子的钞票,小额,皱巴巴的,汗湿无数次又干了的,破了断了用糨糊黏起来的,被带点哲思带点寓意地说成是“全世界最脏、最多细菌的东西”。一元,五元,十元,至于紫色的五十元钞,绿色的百元钞,只远远在大人手上看过。罕见的新钞确实是银行换来的,只出现在过新年时,银行的一项特别服务,给人包红包用的。
我想,这将是最快变得没感觉乃至于不可解的实物记忆没错吧,时日无多,在我们这代人死去之后,如张爱玲说她祖母,这些皱巴巴的小面额纸钞将再死去。
人,真是寂寞。
如此出身、这么书写的林芙美子,一般很容易认定是所谓的素人小说家。像《放浪记》这样的作品,具体材料野草野花般蓬生,直直说出来就好,其实并不需要太多文学技艺的支援,更不用去另外寻求结构,事实的强大力量让它的衔接转折毫无困难,让它自然成立、成形,书写者只要贴住事实、顺着流水时间就成了。但这样丰饶的生命材料却是两面刃,往往让书写者养成依赖的坏习惯,或至少耽搁了时间,止于自体经验,不思及于他者,不去琢磨讲究必要的书写技艺,不阅读不吸收足够的文学知识乃至于自外于必要的文学教养,这全是走书写长路必不可少的最基本的东西。书写的消耗量之大之快几无例外地超出人的预想,写下去就知道,两本,三本,差不多就枯竭了,人如打回原形。也因此,文学之于素人书写者总有某种“用后即弃”的残酷感,惊喜地捧上天,再断崖似的坠落成笑话,如瞬间切换,难以相信他曾经写过那样精彩丰沛的作品,像是旧俄既被视为某种小说之父又早早如空无一物、十年写不成一部《死魂灵》(只完成不到两个章节)的笨拙果戈理。确实,素人作家一生最好的作品常常是第一本,顶多第二本。
这种依赖,更糟的是往往成为书写者的某种拙劣诡计,享受某种荣光暨其利益,遂不敢踏出自身一步,也不肯稍微用功地学点东西读点书,诸如“你问我诗的意象,不如我带你去看田里稻子的生长”云云,这种早已用烂掉的招式,最终只骗了、妨碍了书写者自己。
迢迢文学长路,文学从没这么简单,文学不能只有自己。
林芙美子不是、或说并不只是素人小说家,《浮云》一书正是无可驳斥的最终证据,完成于一九四八年四十五岁的这部小说的确是完熟的作品,非常均衡。那种“林芙美子流”的生命现场直接材料依然丰沛(这是通则,书写者开向世界开向他者,宛如得到不同视角、不同触发地回望自己,反而会发现、掘深、捡拾更多自身回忆,让自体经历的供应延长),但我们看,已不仅仅只靠雪子一个人看一个人想而已,林芙美子把麦克风也一个一个放入其他小说人物心里,此起彼落,纠结交缠,没有什么干瘪的所谓“扁形人物”。指出“圆形人物”和“扁形人物”之别的E.M.福斯特讲小说也许不能让所有人物都太圆太饱满,结构上衔接上往往还是需要些只是角色担当的扁人如司机管家警察云云。《浮云》人物的个个过度饱满确实会感觉“拥挤”,对我们这些没想要、也没能耐承受如此细微书写的没出息的读者,在总会心思不够沉静、或身体不舒服不爽利时,读起来的确会吃力会分神,会不小心睡着。
就小说的专业评价来说,《浮云》的确深于、广于、复杂于、完熟于《放浪记》,这不是无聊地比谁好,而是我们要多追问点林芙美子的书写,想多知道她。确定,这之间二十年文学时光她没浪费,她的文学之心是真的。倒是,《浮云》让我们回头证实了《放浪记》果然已不尽然是素人之笔,《放浪记》的文字已远远不是不粗糙而已,二十五岁如此人生能有此文字能力令人小小吃惊,也不免好奇不敢确信;而我们也可以放心相信了,《放浪记》书中那种仅次于求生、接近于求生的急切程度的阅读渴求文学渴求,应该完全是事实,颠沛困穷如此,日后可享受生活时依然如此。
我看林芙美子生前的黑白照片,特别注意过她的书斋书架,日后我去了她最后居住的屋子,即所谓的林芙美子纪念馆,又认真地确认一次,那绝对是每天使用的书架的模样。摆饰用的书架和使用中的书架,我这一生都看过一些,可以一眼就分别出来。
“她竟然也死了,没能享受到丝毫的幸福,像一块破布似的死了。”这是富冈对他妻子邦子之死的追想,单薄得像张薄饼的遗体,本该在钉上棺材那一刻的哀恸,延迟到半个月一个月后才忽然袭来。这种感受的延迟,延迟的了解,延迟的看清事实,延迟的原来如此,林芙美子总是这么写,我仔细想想,好像我们真实人生里更多是这样没错。这是她的洞察,也提炼成高明的书写技艺。
林芙美子看来比她写的邦子,乃至于雪子阿世春子这些浮云女人要幸福,尽管时间不够长。
二○一五年三月,下雪雨而不是下雪的那种最可怕湿冷的一天,我和两位小说家林俊颕和朱天心从表参道走去她的故居。时间停在一九五一年的这片不大不小的日式木造居屋和庭园,我努力用我少得可怜的关于一九五一当时的知识一一换算,这样究竟算奢华了还是很不错而已?
屋久岛上,富冈用辣椒水的当地土方,抹纸上贴雪子胸口,据说可帮她降下高烧。雪子胸口肌肤被敷得通红,“富冈把脸贴那片皮肤上,向神佛祈祷:请让我们重生一次吧。”
林芙美子,其实仍跟诸多当时的日本人一样,没来得及等日本从战火瓦砾再兴造起来,永远不会知道有今天这样一个日本。活下来不见得更幸福,富裕起来更阔绰起来应该是会的,但只是不一样而已吧,也更隐没更难言,人的生命现场不改挣扎、悲伤、不平、压抑和自寻苦恼。生而为人,就像我们看着如此状似富而好礼的当下日本,总怀各色心思地会想问,你们真过得幸福吗?比我们都幸福吗?
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七日黎明,林芙美子在这个家死去。她伸手可及的那些日本人可能偷偷松了口气,但对于我这种远远的阅读者而言,我仍然惋惜,因为相似文学案例太多已心思很平静但仍不免惋惜。接下来的日本还是很值得写的,需要有人来写的,日本失去了这个没替代者、且起居注般稠密真实的观看者、询问者和记录者。
就像导演成濑巳喜男的半玩笑话,他拍了六部林芙美子,包括未完成、得找人补上结局(还补了两种)的遗稿《饭》,怎么这就拍完了?真的再没有林芙美子的小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