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蟹
2024-07-18赵斐虹
一
这已是第三次了,陈君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没空过来。周慧心里的那股子火终于腾腾腾地上来了,无数句骂娘的话争先恐后涌到喉咙边,她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吞下了那些说了也于事无补的话,尽量平静地说:“好吧。”她其实迫切需要陈君来替她一两天,好让她暂时从儿子的青春期“迫害”中喘一口气。
最近与儿子陈亦歌的关系陷入了僵局,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早晨起床不叫他,他说你怎么这么晚了都不知道叫一下。叫他,他又说叫什么叫,迟到几分钟会死人啊?他抱怨作业多,骂老师神经病,她附和他,他说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就知道糊弄;她劝他,你并不特殊,你的同学都和你一样,他说你和老师们沆瀣一气。不理他吧,他又说你搞家庭冷暴力。出租屋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陈亦歌喋喋不休的抱怨声。有好几次,她被他的抱怨搞得烦不胜烦,只好出去走路。大冬天的晚上,北风呼啸,她缩着脖子在几乎看不到人影的江边疾步走,五味杂陈。她爱散步,但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只想待在被窝里。只是,除了这招,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闭嘴,让她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自嘲,别人家大人和孩子吵架,是孩子离家出走,而他们却是她离家出走。而且,离家出走戏份都没法做足,过不了多久,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后,陈亦歌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有时是不满地质问:“这么长时间了,你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有时是温和地询问:“你在哪里啊?再过多久会回来?”她能怎么做?只好顺着他给的台阶下,说在回来的路上了。回去的时候,买点他爱吃的小点心,他看到她手上的小袋子,偶尔会发出欢快的笑声,这让她想起小时候的他。那时,他多乖巧。
她决定生下他的同时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当个好妈妈。她看了很多育儿书,深深认同:要把孩子当成大人来看待,凡事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思考。她从没糊弄过他,答应他的事都认真兑现,无法兑现的,一定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从小,她让他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在最初的十几年,他们的沟通没有障碍,很少吵架,几乎没有发生让家里鸡飞狗跳的事情。她想到过青春期的艰难,特意去看了些如何应对孩子青春期的书。书里的理念,跟她一直做的极其吻合。所以,她想,青春期也许没那么可怕,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一直良好的沟通不会让他们进入对抗阶段。她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陷入相看两厌,无法正常交流的状态的。
“等我姐休年假了,我再过来。儿子嘛,他作的时候,你不理他就是了。”陈君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地说。周慧压下去的火又被这句话点燃了——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她不想吵架,只好愤愤地挂了电话。那一会儿,她有些恍惚,他们母子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来了宁波呢?
去年,公司的宁波分部缺一个财务总监,老总让她过来,算是升一级。她本不想来,她四十一岁了,在事业上已无进取之心,只想懒懒散散混到五十岁退休,况且把儿子留给丈夫,她不放心。没想到,陈亦歌不知被谁鼓动了,说想要到宁波来上学,将来考镇海中学。陈君也说,反正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合同期满后也可以去宁波找工作。于是,母子俩来了宁波,陈亦歌上了私立学校。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
刚到宁波的那阵子,周慧忙于拾掇出租屋。屋子很小,不到五十平的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厨房只有三平方,高压锅烤箱平底锅饮水机都放不下。客厅只有一张小饭桌,一台冰箱。周慧在淘宝上看了很久,给厨房和卫生间添置了几个空中置物架,又定制了一个30×120×70cm的矮柜,放在客厅的靠墙处,那些必需品才有了安放之处。她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安装矮柜。抛光砖地板怎么擦洗看着都是脏兮兮的,就买了塑料地毯铺上。她一个人在小小的房子里做着这些琐碎的事,疲惫又心情灰暗。新环境新同事都要费心去适应,最初的一个多月,周慧觉得很累,疲于应付。那时候,陈亦歌表现得像个大人,周慧嫌屋子老旧时,他劝慰她说这里只是临时住处,能吃饭睡觉就好,熬一熬就过去了;周慧怀疑选择是否正确时,他说反正已经回不去了,要往前看,要往好里想。
矮柜到货的那天,晚饭后,她对着说明书组装,三个小时还没有装好,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对着满地的螺丝和还没能归位的板材,哭了起来。陈亦歌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别弄了,等爸爸来安装吧,爸爸说过周六来的。”她听到这话就发火了:“东西这样堆着,这么小的房子,晚上起来不绊脚吗?你爸爸靠谱吗?周六他如果不来,怎么办……”陈亦歌站在她前面,低头看着她,然后,他慢慢地蹲下来,挨着她坐在地上,伸手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说明书,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叫她,让她搭把手,把她安装错的板卸了下来,把正确的安上去。半个小时后,他们一起把矮柜安装好了。他洗漱后回房间睡觉,她在收拾,清理垃圾,把杂物根据尺寸放入大小不一的格子里。最后拿在手上的是一个洋河酒瓶,她摇了摇,还有半瓶。那是她入职的第一个周末,请同事们吃饭时剩下的。她拿着酒瓶,在餐桌旁坐下,不知怎么地,就拧开了瓶盖喝了起来。涩涩的辣辣的液体漫过她的舌头,穿过喉咙,涌入胃里,她呛着了,无法控制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她抽了一张又一张纸巾往脸上抹,一边还是流泪不止。很快,餐桌上的纸巾堆成了山。她趴在桌边,醉得不省人事。她头痛欲裂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陈亦歌早就上学去了,电饭煲里有鸡蛋和刀切馒头。她感到了羞愧——自己竟成了一个如此差劲的妈妈。
很多天过去了,想起这件事,她依然会觉得羞愧,在他们的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后,她会反省,是不是在最初的一个多月,她让他承受了本不应由他来承受的痛苦。她觉得从那之后,她恢复了理智,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沮丧的情绪。但谁知道,之前她是不是不经意间已向他传递了太多负面情绪,甚至,在那之后,她是不是还在用行动漫不经心地表明她其实在怪他——是他不切实际的想法,把他们带入了这样的境地。
那天出期末考试成绩,傍晚,周慧刚往热锅里倒了油,就听到门被拍得震天响。她去开门,门口站着拉长脸的陈亦歌。她没顾得上问怎么了,就回到厨房,快速把牛里脊倒入锅里爆炒。陈亦歌跟过来,说:“总分是班里第五名,数学只考了九十分,但班里九十五分以上有三个。”周慧边迅速翻动着勺子,边安慰他:“偶然失手总是难免的,数学考差了,总分还能有第五名,不错呢。”伸手去案板上拿大蒜时,她看到他向她翻白眼,又听到他说:“你从来只会说这种不痛不痒哄人的话。班里第五名,是不可能考进镇海中学的。我没有粗心,错的两道题我真的不会,平时考满分是因为试卷简单,题目一难,我就不行了,原来我那么笨。”他语调低沉,透着深深的沮丧。周慧一边往盘子里盛牛肉,一边说:“没事,考不上镇海中学,可以上蛟川书院;蛟川书院上不了,可以上骆驼中学;真不行,回老家考,总有学校可以上的。”周慧把炒锅放入水槽,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击热锅底,发出一连串“滋滋滋”的声音,突然,她听到了啪的一声巨响,是陈亦歌重重的摔门声,他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她惹恼了他。
好像就是从这一天起,他们的交流变得更加困难了。寒假开始的周五,他们回家,周一,她一个人再回到镇海。从他出生起,这是他第一次说你管自己去吧。之前,他一直都很黏她,她到哪都想要跟着一起去。
二
敲门的时候,周慧有种类似开盲盒的期待和紧张,他们母子回来,没有提前通知陈君。她并不能确定,陈君是否在他父母家。车快开到十字路口时,她有过瞬间的犹豫——左转回自己家,右转是婆婆家,最终她选择了右转。若是陈君不在,公公婆婆看到她,会是什么表情?毕竟,除了重要节日,她很少去公婆家。她想她可以说是陈亦歌说要先来看下爷爷奶奶的,他们愿意相信,而且还会为此乐不可支。只是,如今的陈亦歌会不会立刻说我妈在胡说八道?若是陈君在,他会说些什么,他素来不喜欢突然袭击。
门开了,陈君的父亲一看到陈亦歌,满脸的褶皱荡漾开去,笑意从浑浊的双眼中无法掩饰地流泻出来。
“还没吃饭吧?你爸爸在做,马上就可以吃了。你爸爸都没说你们会回来……”一长串的话,缓慢,然而滔滔不绝,每一个字都表明此刻他有多开心。陈亦歌把包放到他小时候偶尔会来住的房间里(其实是陈君的房间),他爷爷颤巍巍地跟在后面。陈亦歌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看。他爷爷跟了过去,挨着他坐下,侧着头看着他,不时地伸出手摸摸他的头,扯扯他的衣服。陈亦歌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机,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坐下时,明显离他爷爷远了些。
陈君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从厨房里走出来,围裙挂在他的脖子上,前摆晃荡着——他没把带子系在后背,也许带子断了。他的脸隐在上升的雾气里,让周慧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疏离感。陈君看见他们母子,愣了一下,快步走到餐桌前,放下砂锅,才开口说话:“炖了鸡,给你们补补。我再炒一个菜就可以吃饭了。”他脸上是局促不安的表情。这让周慧想起,他们刚结婚时,来这里,一路上他都牵着她的手说说笑笑,但到了楼下,抬头看婆婆家的阳台,婆婆或公公总有一个正伸着头往下望——知道他要来,他们就会那样守着,他就会像触电似的,猛地一下子甩开她的手,说了一半的笑话也不说了,进门后,叫爸妈时脸上就是这样一种局促不安的表情。很久以后,她才懂得,那是一种因背叛而产生的愧疚之情——他对她的亲昵就是对他父母的背叛。对此,她嗤之以鼻,她永远无法理解他的某些情感。此刻,她不知道他的愧疚是因为他没去宁波,还是因为他在这里做饭?毕竟他在家从不做饭。
“叫奶奶起来吃饭。”周慧对陈亦歌说。
“她吃过了,半小时前,吃了面条,让她睡吧。”公公说。
“妈,你来吃点菜吧。”陈君说。婆婆没有回答。陈君放下碗,走进房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陈君扶着他母亲走了出来,扶她坐到了她专属的高高的太师椅上。周慧舀了一小碗鸡汤,放到婆婆面前。谁知,陈君把那碗鸡汤推还给周慧,拿起另外一个小碗,舀了一勺鸡汤,拿筷子在砂锅里翻翻拣拣,夹了两片鸡肉,三四颗蘑菇,几片青菜叶子,放入碗里,再放到他母亲面前。周慧用勺子搅着自己的碗,碗里也是蘑菇青菜鸡肉,只是多了一片生姜。她把生姜搛出来放在桌上,喝了一口汤,感觉太咸,勉强咽了下去,没吃几口,她就觉得饱了。桌上有瓶腐乳,她搛了小半块,三口两口就把米饭吃了下去。
周慧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看着餐桌边的四个人。公公的目光不时地落到陈亦歌身上,忍不住要替坐他对面的孙子搛菜,陈君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父亲替孙子搛菜的动作。婆婆喝一口汤,叹一口气,看一眼公公,又看一眼陈君,最后,终于看向了埋头快速扒饭的陈亦歌,说话了:“宝宝,慢慢吃,要细嚼慢咽,别学你妈吃饭那么快。”陈亦歌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下,就放下碗,坐到周慧身边,悄悄说:“爸爸煮的菜不好吃。”周慧摆摆手,让他别说了。陈亦歌不再说话,拿起她放在茶几上的平板,玩了起来。
灯光下,氤氲的热气袅袅婷婷,他们三个人的咀嚼声、说话声浮在这雾气中,周慧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他们,有种恍惚感。公公端着一摞碗站了起来,周慧赶紧走过去,接过碗。婆婆拄着拐站起来,慢慢挪动,坐到单人沙发上。陈君收拾起了桌子。周慧想了想,去厨房洗碗了。
“我来洗,你去和爸妈聊会儿天吧。”陈君说。
“难得回来一次,坐下吧。”公公也站在厨房门口说。周慧加快了速度,把最后几只碗洗了,放在台板上:“差不多洗好了,你来整理吧。”
客厅里回荡着“噼噼啪啪”的声音——电视里枪战打得如火如荼。周慧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手机,有心想聊点啥,却找不出合适的话题。
婆婆盯着电视看,公公的视线又落在陈亦歌身上,周慧看到公公嘴巴张了好几次,想说什么又没说。陈亦歌紧锁眉头,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旁若无人地沉浸在游戏里。忽然,他合上平板,抬头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
“等爸爸忙好。”
“要保护眼睛,不要玩游戏。”婆婆大声说。
陈亦歌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立刻又低下头,打开平板,在等待游戏界面亮起的瞬间。他横了周慧一眼,他把他对奶奶的不满发泄到妈妈身上了。周慧满心不舒服,但也只好当作没看见。
陈君终于坐下来了,婆婆的话匣子打开了,她说她头痛背也痛关节更痛,详细地说她吃了药后的感受。陈君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接着,婆婆开始声讨公公,说公公不关心她,毫不在意她的疼痛。周慧忍不住说:“爸腰椎动过手术,肯定也痛的,他没像你那么会喊。”
陈君连连向周慧使眼色,周慧自己也察觉到了,她说话的模式跟婆婆一模一样,非得拉上别人作对比。婆婆已变了脸色,她知道,婆婆将要与她展开长长的辩论了,她赶紧岔开话题。幸好,这时,陈亦歌站了起来,说:“爸爸,我们回家吧?”
“我饿了。”婆婆抢在陈君说话前说道。周慧愣住了。
“不是刚吃过饭吗?”陈亦歌说。
“我只喝了一碗汤。”婆婆可怜兮兮地说,“我现在,特别容易饿,但吃一点就饱。”
“饭点不吃,我们还没开始做饭,老太婆说要吃面条,吃完饭,过不了多久,又说要吃,老这样,作践呀。”公公抱怨着。
“奶奶,饿了可以吃糕点喝牛奶吃水果,三餐要正常吃。”
“不行,要控制糖分,我不是你,长身体,好东西随便吃……”
周慧拉了下陈亦歌的手,陈亦歌使劲甩开了,但没再说话,坐到沙发上继续玩平板。陈君去厨房,十几分钟后,一碗色彩漂亮的面出现在餐桌上:面只有一小撮,几枚青菜叶子飘在汤上,四瓣对半切开的圣女果半沉半浮着,薄薄一层蛋花裹住了白色的面条,几只河虾的胡须穿过蛋花执拗地竖着。婆婆坐下来,慢慢地用竹筷挑着那几根面。
陈亦歌走进房间,背起包,坚定地说:“爷爷奶奶再见。”他开了门就走,周慧赶紧追了出去。陈亦歌“噔噔噔”飞快地跑下楼梯,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走了。叫他,他走得更快。周慧懒得追——这么大的人,完全可以自己回家。回头,看到陈君也追了上来,索性放慢脚步等他,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晚风吹来,凉凉的。周慧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陈君的身上全是婆婆家的气息。以前,每次从婆婆家回来,她都会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今天这种感受尤其强烈。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试着让自己站在陈君的立场来考虑问题。她理解他说的没空,光公公婆婆的三餐就够他忙的了,况且,还要上班。
“你去买个电炖锅,煮好粥,保温,准备好菜,随时饿随时吃。”周慧终于找到了话说。陈君嗯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远远地看到陈亦歌靠着车门站着,周慧按了遥控,陈亦歌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们一上车就听到他闷闷不乐地说:“太浪费时间了,路上两个小时,奶奶家三个多小时,一整晚就没有了。奶奶也太不像话了!”
“你玩了游戏,周末放松下,不算浪费。”周慧温和地说。
“人老了,是会变得像孩子,你不可以对奶奶无礼。”陈君说。
后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周慧想回头看一下陈亦歌,但忍住了,只是往后视镜里瞟了几眼,他低着头,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打开家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周慧注意到木地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陈亦歌开门后就直接到书桌前坐下了,通往书桌的路上,每一步都留下了清晰的脚印。不一会儿,他冷着脸去了卫生间,拿了一块抹布,擦书桌。陈君一进屋就去阳台拿了抹布和拖把,讪讪地说他这几个月一直住在父母家。那种说不清的不舒服感又缠绕上了周慧,她甚至有种他们母子去宁波是上了他的当的感觉。当然这不是事实,他自始至终没反对也没有支持,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反对过她的任何决定,在儿子说要去宁波上学时,他甚至说过,让你妈妈先去,等妈妈稳定了再过去。只是陈亦歌不愿意等,迫不及待要一起去。他就说合同期满后他会到宁波找工作,与他们会合,只是,后来再也没有提起。
“别拖了,反正就住两晚,凑合下算了。”周慧以为说得很平静,但语气里的不满她自己也感觉到了。
三
周慧吭哧吭哧在卫生间忙碌着,沸水倒入马桶,浇到残留的强效洁厕粉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刺鼻的味道直往她鼻子里钻,热气蒸腾,熏糊了她的眼镜。她扭过头去,一只手拉紧口罩,另一只手抓着刷子用力地刷着,等热气散开,按下冲水键,如此三次后,肮脏的马桶焕然一新了。她最后一次按下冲水键,脱下橡胶手套扔到台板上,在马桶抽水声中,转身看到了站在卫生间门口的公公婆婆。他们看着她,一脸的不解。周慧有点尴尬,毕竟十几年了,她帮他们搞卫生的次数屈指可数,想起来,只有三次,在过年前擦了玻璃窗和高处的柜子,怕他们爬高摔倒——那三次也是因为大姑子没空,她才来的。
他们午睡起来了,要用马桶。周慧有点急,地板还是湿的,只好硬着头皮用尽量欢快的语调说:“马桶干净得像新的了,等我把地擦干就可以用了。”
卫生间门口有些许溅起来的水,婆婆的拐杖试探着往前伸了下,正好落在水渍上,拐尖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吓得周慧赶紧伸手扶住了婆婆:“等一下。”婆婆并没有停下脚步,依然执拗地往卫生间挪,周慧只好扶着她。趁婆婆在马桶前站稳后,周慧拿了干的拖把,拖干了地。不放心,又用干抹布抹了一遍,才退出卫生间,顺手带上了门。
周慧有点无法理解婆婆一分钟都等不及的做法,她也无法理解,婆婆怎么会在她面前就解裤子了,再急也不至于吧。人一老,就那么不堪了吗?
她走到陈君的房间,床上零乱地堆放着衣服、袜子,手机充电器头在床头,充电线长长地拖到地上,她了解他的生活习惯和做事风格,一个词,随便。东西乱放,走到哪放到哪;擦桌子扫地只管中间大块的,从来不知道有边角要清理;不刷马桶,以为水冲冲就能保持干净;做事没有规划,只求大概,不停地疲于应付。她坐在床上,有点犹豫要不要整理一下,又觉得没必要,反正现在整理好,明天就又是老样子了,但是如果不整理,去客厅又不知道和公公婆婆聊什么。她听到婆婆在客厅说话,隐约是在问公公周慧刷马桶怎么要用开水,马桶本来就很干净的呢。公公让她闭嘴。
周慧有点后悔了。他们一家三口在自家楼下的小饭店里吃午饭,吃午饭的半小时里婆婆打给陈君两个电话,说马桶堵住了。原本是陈君自己过来的,但陈君的老板也是催命般地好几个电话,有事让他立刻去处理。周慧就拿了钥匙过来了,疏通了马桶后,受不了马桶的脏就干上了。刷了一次仍觉得脏,就又再刷了两次。但,每个人对干净的标准不一样,也许他们并不觉得马桶需要这样清洗。况且,他们老眼昏花,有些陈年污渍他们根本看不见,就像自己如果不戴眼镜,也不会觉得马桶脏的。此刻,她有点恼火,觉得自己多事了。她叠着陈君的衣服,想着要不还是走吧,可是她跟陈君说过,晚饭她会做的,陈亦歌五点钟会自己过来吃饭。
“砰砰砰”,有人敲门,有人在门外大声喊,周慧惊喜地听出是大姑子的声音。这辈子,她第一次觉得大姑子是如此可亲。她的救星来了,这下,她坐到客厅,不会尴尬了,大姑子自有说不完的话。
“慧,坐下来聊天。”果然,大姑子夺下她手上的抹布,揽着她的肩膀拉她在沙发上坐下,亲热地说,“难得回来一次,别干了。”
“这几个月真苦了我弟弟了,我这个做姐姐的真过意不去,可也没办法,咱妈呀,只认你老公一人了,非你老公做的饭不吃,吃药也要他放好,否则就不吃,连擦身子都是你老公擦得比我好,我做啥都要被嫌弃。也好在你们娘俩不在家,否则,咱妈怎么可以天天霸占着你老公呢?我怎么能够安心照顾娃,娃就要高考了!”
周慧默默地算了下,光做简单的一日三餐和洗碗,以陈君干活的速度,每天就得花五六个小时。在家里,一直是她做饭,他洗碗,想过换分工,但他动作太磨叽,在厨房里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才整出三个家常菜,下班回来,饥肠辘辘,吃不消等呀。当初,每次婆婆和大姑子来他们家,看到陈君洗碗,都抢着替他洗。那种无声的谴责,一直要等到她们回家才算消散。后来,陈君求她,能不能她俩在的时候,碗也周慧洗,他保证她们来他们家的次数会很少。她们看不得陈君做家务,她们觉得她们伺候了陈君三十多年,现在转手送给了周慧,他理当继续养尊处优。在家里,他该做的家务就只是修马桶、换灯泡这类男人活,使唤他洗碗拖地就是不尊重他。周慧难以想象,如今陈君居然成了这个家里干家务活的顶梁柱。
大姑子笑嘻嘻地看着婆婆:“妈,我没造你谣吧?”
“你干得就不如君君好!”婆婆斩钉截铁地说。
“疯了,睁着眼说瞎话。”公公愤愤地说。
大姑子开心地笑着,继续调侃着婆婆。
陈君回来了,周慧看了看时间,提早了一个小时。两姐弟一起到厨房去了,周慧在厨房门口探了探头,厨房太挤,容不下第三个人。她其实更愿意待在厨房,而不是坐在客厅。婆婆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厨房,周慧听到大姑子欢乐的声音“特级指导过来指导工作了”,然后是抑制不住的笑声。一会儿后,陈君扶着婆婆出来了,好言劝她躺到床上去休息。
不久,陈君把一小碗小米粥和一块杂粮煎饼放到餐桌上,对周慧说:“等下,妈如果说饿,让她吃这个。”一时间,周慧有些愣怔,看来,他已经习惯在饭前为婆婆另开小灶了。果然,没过多久,婆婆就坐在餐桌前喝粥了。陈君被他姐姐推出厨房,他坐着陪他妈妈喝粥。婆婆一边吃,一边说着什么,周慧听不清楚,只看到陈君不断微笑着点头附和着婆婆。
陈亦歌一进门就喊真香,坐到餐桌前又喊真好看。大姑子厨艺好,一桌子的菜色香味俱全,婆婆一边嫌弃着大姑子做的菜,一边又往嘴里塞菜,明显比昨晚吃得欢。周慧忍不住恶毒地想到毕竟身体最诚实。但婆婆对大姑子的嫌弃也是货真价实,说的话越来越刻薄。大姑子嬉皮笑脸,好像一点也不在乎,逼急了,她指着菜盘里的螃蟹说:“喏,咱妈就是这家伙,横着走,不讲理。”婆婆气得脸都红了,一连串辩解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大姑子在笑,张开嘴,又要怼她,陈君连连向她使眼色。后来,大姑子息事宁人地大声说:“好好好,我走,明天后天都不来了。”她跟周慧说再见的时候,微微摇了摇头。周慧在那一瞬间明白了,找保姆这事,今后不用再提了,之前来一个走一个,以后更是如此,哪怕找来最优秀的,在这间屋子里,依然是不合格的。对婆婆来说,只有陈君才是最好的,无关活干得好坏,他本身才是最好的。在这里,陈君就是如此重要。
看着餐桌上剩下的半只螃蟹,周慧想到了她十岁时看到过的寄居蟹,那只吃掉海螺里的肉,把海螺壳占为己有的寄居蟹。当时她以为是海螺,伸手要去拿,姨妈阻止了她,说手要被夹伤的。姨妈拿起寄居蟹给她看藏在海螺壳下的爪子。很多日子过去了,她依然为海螺难过,久久不能释怀。
四
周慧喘着气打开门,一眼就看见陈亦歌站在电饭煲前,他一只手拿着牙刷刷牙,另一只手正掀开电饭煲的盖子,把一盒牛奶放进去。她松了一口气,她本以为他会一直躺着,等她回去叫他,然后还要磨蹭好一会儿,直到上学迟到。听到开门声,陈亦歌转过头,一看到周慧,脸上就现出愠怒之色:“你干吗去了?”
听到陈亦歌的质问,周慧冷着脸没说话,只是把纸袋扔在餐桌上,纸袋里是牛肉汉堡——她给他买的早餐。她看到餐桌上已放了面包。这一刻,她明白了,如果她不回来,陈亦歌会拿面包牛奶当早餐,然后去上学。
她意识到,如果她不在,他也完全能自己照顾自己。十五岁的少年,支付宝里有上万的私房钱,学校就在马路对面,走过去才三分钟。但是,她在,他就万事都赖着她。饭要盛好,汤要舀好,水果要切好,衣服要放好,连穿什么鞋子都要问她。还什么都怪她,摔跤了,拉肚子了,被老师批评了,考试发挥失常了,都是她的错,昨晚被蚊子咬了,也是她的错,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做背锅侠。她体谅他那完美主义带来的焦虑,她总觉得她让一下,让他宣泄下情绪大家就都过去了。但让她不平的是,昨晚他居然能为被蚊子咬这事大半夜地闹上两个多小时。
周慧的睡眠很㳀,昨晚她刚入睡就听到陈亦歌在隔壁房间喊“妈妈,痒死了”,她想当作没听见,但马上,刺眼的灯光逼着她不得不睁开眼睛,陈亦歌站在她床前,数着胳膊上的五个被蚊子咬出来的包向她控诉。
周慧知道他讨厌手指上沾上清凉油,她也担心他会用沾了清凉油的手指擦眼睛。好几次,他的眼睛都被清凉油熏得久久睁不开。后来,他用面巾纸去蘸清凉油,一手指下去,半颗清凉油的量都沾在纸上了,抹在胳膊上大面积地铺开,又咧着嘴“呲呲”抱怨。周慧起来给他抹了点清凉油,叫他赶紧再去睡。
他生气了:“蚊帐里有蚊子,怎么睡?你都不给我弄好!”周慧记起睡觉前,她帮他关灯时提醒过他,把蚊帐拉链拉好,那会儿他心情还不错,开玩笑说要让周慧帮他拉下,还说不帮他拉他就不拉,让蚊子来咬吧。周慧不喜欢他都这么大了,还用这种语气这种方式跟她说话,就没理他,她相信他自己会拉好的。十有八九,他摸黑拉拉链时没弄紧。她想说,那是你自己的错,活该被蚊子咬,但是她把这些话咽了下去,改口说:“你去床上,把蚊子赶一下。或者拉好蚊帐,在里面把蚊子拍死。等下,我会来关灯的。”
“怎么赶啊,我找的时候,蚊帐里没蚊子,躺下就来咬我了。”
“那点个蚊香吧。”想起前几天点了电蚊香,貌似效果不怎么好,周慧又说,“把上次爸爸买的檀香蚊香也点上吧。”
“这么小的房间,点两个蚊香,你要把我闷死呀。”
……
周慧知道,他们又将陷入她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认可的状态了,她不再说话,关了灯,躺下。“啪”,陈亦歌又把灯打开了。拉锯似的,一个开,一个关。忽然,他转身出去,把厨房卫生间客厅的灯都打开了。他坐在餐桌旁,一会儿用力拍打胳膊大腿,发出“啪啪”的声响,一会儿去卫生间冲洗,水“哗哗”响。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抱怨蚊子、蚊香、蚊帐,抱怨学校,抱怨作业,抱怨考试,抱怨老师……
周慧知道,这架势估计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她想起陈亦歌第一次发脾气的情景,那时他才两岁多。因为不给他玩厨房剪刀,他不管不顾地冲出家门,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坐在三楼转角的楼梯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妈妈不好,阿姨(周慧请来帮忙带孩子的,那天阿姨有事请假了)好!妈妈不好,阿姨好!”那是工作日的白天,整幢楼静悄悄的,他惊天动地的哭声把小区的保安引了过来。保安问他怎么了,他委屈地说“要玩刀刀”,保安去抱他,他不要抱,用蛮力又踢又咬的,爬回了四楼,坐在门口,眼睛看着周慧,继续哭闹着。周慧去抱他,他也不让,喊着“要刀刀”——摆明了,除非给他刀,否则就不停止。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还坐在那里哭闹。周慧动摇过,想着要不给剪刀裹上厚厚的胶带纸后给他,但又觉得都已闹到这份上了,如果让步,就前功尽弃了。她狠狠心,不理他。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安静了,他哭累躺在地上睡着了。她才得以抱起他。那天,她买了三把不同颜色的儿童手工刀,告诉他,这是他可以玩的剪刀。那以后,他没再提厨房剪刀。整个幼儿园和小学,他都很少发脾气,但每一次发作,都得闹上很久,每一次都是精疲力尽的较劲!他上一次发脾气,应该是小学三年级,周慧已经不记得是为什么了,只记得是从午饭后一直到晚上。最近的两年,他不是发脾气,而是不好好跟周慧说话。
周慧回忆着往事,现在想来,当他还那么小的时候,他那样哭闹着想要得到某样东西而不得的时候,他小小的心灵里是受着怎样的煎熬?孩童在大人面前其实是天然弱势的,当时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看的那些书告诉她,不要因为哭闹而满足小孩不合理的要求,她认同那些理念,所以她硬着心肠,不理他。他们之间有限的几次较劲,她都赢了。但今天的这出,十五岁的大男孩因为被蚊子咬了几个包就没完没了地闹,无论如何她都没法接受。虽然,她也明白,他其实并不是因为蚊子,而是因为不顺他意的现状,借题发泄了出来,但那是他们应该共同面对的现实。有好几次,她试图跟他好好聊聊,也曾小心地提到过心理医生,他都不客气地说,“你才有心理问题,我可没有。”但现在,这样闹,到底是谁有问题?
周慧心疼他第二天还要上学,虽然想着不必理他,让他闹个够,闹完了,也就去睡了,却忍不住一次次低声下气地说:“一点了,明天还要上学,快去睡吧。”然后是一点半了,接着是快两点了。回答她的是没好气的“不要你管”。有那么一会儿,她想,反正今晚她自己肯定是没法睡着的了,而他,一到床上肯定秒睡,凭什么我还得心疼他?为什么越是对他好,他越是不给好脸色?周慧觉得委屈,接着是生气,忽然,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奔到房间门口,冲陈亦歌歇斯底里地嚷道:“陈亦歌,你到底睡不睡?”寂静的午夜,这一声大喝让周慧自己也吃了一惊,会吵到邻居的,但是她顾不上了,依然大声追问:“什么时候去睡?”
陈亦歌也吓了一跳,抬头看她,一脸诧异,愣了一下,小声说:“就去睡了,大半夜的,你别大声嚷嚷。”她看着他上卫生间,冲水,上床,关灯。已经两点多了。周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细细想来,每次儿子责怪她的时候,如果她表现得比他更生气,他就不再回怼。这与陈君如出一辙,所谓吵架,争的只是一个气势。儿子突然间的示弱,让她有点意外,还有些莫名的生气,仿佛,他越长大,越像是猥琐发育,在外人面前彬彬有礼,在她面前无理取闹。这一瞬间是魔王,下一秒忽然又成乖乖娃。
天快亮了,心烦意乱的周慧还不曾合过眼,她索性起来去散步,沿着河边,一直走到常买的那家汉堡店。店还没有开,她坐在台阶上等,困倦又疲惫,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迷糊过去了,玻璃门一响,她又受惊似的站了起来,进去买了陈亦歌喜欢的牛肉汉堡。往回走时,脑子里全是浆糊,梦游一般走走停停,忘了时间,等她清醒过来,已六点四十了,过了叫陈亦歌起床的时间,她不得不疾步跑了起来。
现在,陈亦歌吃完早餐,去厨房漱口,回到餐桌前,他的手上多了一盒牛奶,他把牛奶放在周慧面前:“妈妈,我帮你也热了一盒。”他背上书包,开门时,温和地向周慧说“再见”。有多久,他没有这样好好道别了?这些日子,每天早上他都是一脸不快地去上学,关门的时候,把门摔得震天响。周慧感受到了来自儿子的一点善意,他在为昨晚的事感到抱歉。但这点暖意,很快在她倒垃圾的时候消失了。她拎起放在门口的垃圾袋时,不小心手一滑,垃圾袋掉到了地上,垃圾散落一地。她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拢垃圾,把它们重新放回垃圾袋,昨晚吃剩的半只螃蟹的蟹钳扎到了她的手,她想起让陈亦歌吃螃蟹时他一脸恼怒——你为什么又买螃蟹,明知道我不喜欢吃螃蟹!好说好歹,总算吃了半只,剩下的半只就不由分说地扔了。此刻,这半只螃蟹又以这样的方式让她回忆起不快的感受。
五
想要逃离的念头像梦魇一样缠上了周慧。她厌倦了每日对着陈亦歌,她想,陈亦歌也定然觉得她很讨厌。所谓的相看两厌,说的就是他们母子。但是周慧无处可逃,也不再指望陈君能帮她分担。她甚至有些懒得和陈君通电话了,没有什么重大的事非得交流,说的内容,她这边无非是儿子,他那边是他父母,都是些重复的话。她肯定他的生活比她还要忙,还要单调。她的平板上装有“米家”,点开就能看到公公婆婆在干啥,能听到他们说话,还可以通过摄像头和公公婆婆喊话,画面足够清晰,声音有些模糊。春节期间装的摄像头,本来只有陈君和大姑子的手机上装有“米家”,但陈亦歌非得在她的平板上装一个,因为他觉得好玩。软件里的某些功能是陈亦歌发现的,他再去教他的父亲和姑姑。寒假结束,刚回来的那些天,陈亦歌一放学回家,就会点开“米家”,看看爷爷奶奶在干啥,看看是爸爸还是大姑在陪着爷爷奶奶,对比一下他们和自己的晚餐,后来,新鲜劲过去后,就很少点开了。周慧懒得看,但喜欢晚饭后打陈君电话时,点开,关掉平板声音,看陈君说话的表情。或者当她打不通陈君的电话时,会去点开,通常,她都能看到陈君出现在屏幕中。
周一的上午,周慧照例去点开平板上陈亦歌的QQ,顺利地进去了——陈亦歌双休日用过QQ后又一次忘记退出了。但是,不对啊,所有的聊天记录都删除了。周慧感到难过,她并不喜欢偷窥,她一直说要给他足够的空间,但是他不好好跟她说话,她无从了解他,逼着她利用他的粗心来窥视他。的确,从他和同学的聊天里她得到一些她想要的信息。但此刻,她觉得羞耻,被儿子看穿后的羞耻。她能想象,陈亦歌挑着眉毛,一边得意地删聊天记录,一边不屑地奚落她言行不一的虚伪。她甚至想象到了陈亦歌的想象——他看到了她点入聊天记录后满脸的震惊和失望。
周慧的情绪瞬间掉入了冰点,她的手指在平板上无意识地飞快地划着,不小心点开了“米家”,她看到了屏幕中的陈君,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她还是有支撑的,她想和他聊聊,也只能和他聊聊,毕竟陈亦歌是他们的孩子。她拨打了他的手机,听筒那边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语音提示,看来他的手机又没电了。她想冲着“米家”喊,他也能听到。可毕竟是在办公室,虽然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但等下,同事会进来,况且,冲着摄像头说话,太累。她打消了和陈君聊聊的念头,支起平板,把办公椅往后拉,仰躺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中的陈君。后来,有人叫她处理事情,等她回来,在办公桌前坐下,陈君还在屏幕里。她又一次拨打了陈君的电话,这回通了:“你在干吗?”她问。“上班。”那边答道。她愣住了。“怎么了?”那边又问。她有点困惑,他为什么要骗她?没必要呀,这个点,照理他是应该在上班,但在家也不是不可以。一时间,她有点不知道说啥了——那一会儿,想跟他聊聊陈亦歌的想法消失了,她想了想,说:“农业银行有一张二十万的存单应该到期了,你手机银行上操作一下。”
周慧告诉自己,陈君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将心比心,有时候,当她觉得无妨又懒得解释时,她也会那样随口说的。陈君如果说在家的话,她肯定还会问为什么会在家,什么时候去上班之类的。她问,他还得解释,不如说“上班”省事。她想,她得反省是不是平时问得太多了,或许,在和陈亦歌的关系上,她是不是也表现得过于关心了?过犹不及,所以,他才不好好跟她沟通。
下午三点,她又点开了“米家”,又看到了陈君。这回,她注意到他穿的是家居服,也就是说他起床后没换过衣服,他们公司要求穿工作服上班的,难道他一整天没出去过?周慧一个激灵,她去查“米家”的历史记录,十倍快进里,她看到陈君上个星期,每个应该在公司的时间段里,他都在家,出去过,回来时手上拎着菜。她颤抖着拨打陈君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厉害,她问:“你下班了吗?”“还没呢,快了。”
周慧愤怒了,点开“米家”里的喇叭,对着屏幕大吼道:“你在哪上班?你是不是辞职了?”
周慧看到屏幕里的陈君拿开手机,茫然地看向镜头,脸上闪过不解、懊恼,接着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周慧知道,他从来没想到她会看“米家”,他觉得她不关心他的父母,她绝对不会花时间去看他们的生活。
周慧看到陈君挂掉电话,走向“米家”摄像头。她最后看到的是陈君的右手,那只手覆盖住了镜头,然后,周慧什么都看不见了。陈君拔掉了摄像头的电源。周慧没有再打陈君的电话,打了,他也不会接,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关机了。她开始发微信:
“为什么辞职?”
“生意不好,公司裁员,我和老王两人必须走掉一个。老王老婆没工作,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辞。我反正忙不过来,爸妈有退休金,我照顾他们,他们的退休金当工资不比上班拿得少。”
混账逻辑,周慧心里骂道,难道你不是上有老下有小?难不成你家里有矿?又发:“你想过以后吗?”
“我们的存款能够挡几年的,真不行,卖一套房子,能过好些年。况且你也在挣钱。等情况发生变化,我可以再去工作。”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知道你一定不同意。”
知道我一定不同意,还辞,还瞒?周慧气得发抖!她恨不得立刻扑到他面前,抽他几耳光。她想打婆婆家的电话,骂公公婆婆一顿。陈君辞职,你们也不拦一下?电话都拨出去了,又挂了,骂一顿,有啥用?说不定,还是婆婆的主意。接着,她认定就是婆婆的主意。她愤怒地想,天底下哪有这么自私的父母?
周慧刚和陈君结婚的时候,惊讶于他们一家的亲密程度。陈君每天中午都回去,到了晚上,婆婆还会打电话来聊上好一会儿。她是抗拒的,但内心里又隐隐有些嫉妒,她跟她的父母从来不曾有那么亲密的关系,她每周回去一次,没事从不打电话。在跟她结婚前,他被他的父母和姐姐照顾得很好,结婚后,他才被迫学着做家务。她清晰地记得,陈亦歌出生不久,陈君的姐姐姐夫来他们家做客,菜是保姆做的,他姐夫看到陈君按下了电饭煲的键,居然啧啧称赞:“君君会做饭了。”周慧没好气地说:“三十多岁的人,都做了爹啦,按个电饭煲你也好意思到我面前来表扬啊?”她知道他们全家都心疼他干家务,婆婆很想住到他们家里,替他来做家务,因为她的坚决反对,才没住到一起。但才过了十几年,他们就一点也不心疼他了,有钱也不请保姆,啥事都指着他。她训练了他十几年,终于算家里的事都会干了,他们轻松地拿走了她的成果,还让他丢了工作!
周慧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像困兽一样,来来回回地踱步,她想骂人,想砸东西,最想的是把陈君撕成碎片。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情绪激动,要冷静,不就是辞个职吗?没他的钱,儿子照样能养大。但是,不管怎么宽慰自己,她依然怒火中烧。她恨的是他不跟她商量。但平心而论,如果他和她商量,他就辞不成了。
等她从愤怒中冷静下来,已五点多了,公司规定原则上四点四十五分下班,通常她会提前十来分钟离开,没人会来管她迟到早退。公司的财务部和业务部在两幢不同的写字楼,她是财务部的老大,而领导在财务部和业务部都有办公桌,大部分时候,领导都在业务部。下班后,她会拐个弯去菜场买点菜,做好饭等陈亦歌回来,通常,陈亦歌五点四十会到家。今天,她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买菜做饭了。她点了外卖,匆匆往出租屋赶。她沿着江边走,五月的傍晚,天蓝蓝的,树绿绿的,和次第亮起来的路灯一起倒映在水中,有种迷离的美。江边的晚风拂过,不冷不热,很是宜人。周慧喜欢江边,尤其喜欢傍晚时分的江边,但此刻,她只觉得无比烦躁。她和外卖骑手同时到家,洗手,擦桌子,摆好外卖,陈亦歌就到家了。他放下书包,看了一眼餐桌,不高兴地说:“我中午吃的是快餐,晚上还让我吃外卖。做个饭那么难吗?”
“你爱吃不吃!”周慧恶声恶气地说。凭什么我就得体谅他,忍着他,让着他?他不开心,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了?我也有情绪,他把我当垃圾桶,当情绪出口;那我的情绪呢?我的情绪垃圾往哪倒?
六
周慧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坐上了去福建福鼎的车。当陈亦歌起来,看着没有早餐的餐桌,去厨房看,确认炒锅和电饭煲里都没有任何食物的时候,他愤怒地拍着周慧的房间门,质问为什么没有早餐时,周慧就决定了,她要抛下他,离家出走。面对儿子的质问,她躺在床上,隔着门大声咆哮着说:“这么大了,你可以自己下楼买早餐,自己把衣服放进洗衣机里,自己照顾自己了。你这一天天的臭脸色,我受不了了。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关心下老妈,你妈不是铁打的。”陈亦歌没再拍门,她听到他“乒乒乓乓”踢椅子的声音、跺着脚换鞋子的声音,最后是“砰”的一声,关上大门的声音。世界在刹那间安静下来,在那一瞬间,她决定了,她真的要不管不顾地离开了。
陈君能那样不计后果地辞职,为什么我不可以走?我离开这里,到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凭我的注册会计师证,很快能找到工作。我一个人,到哪不能生活?周慧愤愤地想。就是不工作,我手里的现金,也能过上几年。陈君居然想到要卖房,那就当房子已经卖了,省着点花,十年八年不上班都可以过日子了!她拿起手机,打开携程APP,她不知道去哪里,只想去有海的地方。她想起小时候曾和姨妈去过福建的福鼎,记忆中,那里的海滩很美。她可以赤脚去海边逛,也许还能捡到贝壳,可以租一张躺椅,在沙滩上躺着晒一整天的太阳,可以去大排档吃海鲜大餐,喝美味的海鲜粥。她查到十点五十有班去福鼎的动车,她按住“咚咚”乱跳的心,深吸一口气,下了单。放下手机,她从床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陈亦歌的房间,查看了他的抽屉,皮夹子里有八百元现金;接着,她检查了冰箱,有足够吃五天的水果,他一个人半个月都吃不完的冷冻食品;然后她又往他的支付宝里打了些钱。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给陈亦歌预约了晚上六点的外卖,在餐桌上留下一张纸条:自己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妈妈出去一段时间。她做这些的时候,动作果断迅速又匆忙,一件事过渡到另一件事时,几乎是无缝连接——她担心,一停下来思考,就会犹豫,就会改变主意。
此刻,她坐在动车上,车已开动了,就是想后悔也得到下一站了。她有些快意,又觉得不安。她开始茫然,不知道自己是离开几天就回来,还是永远不回来。叫卖的餐车推过,她想起自己没有吃早饭,但现在也不想吃午饭。她开始担心陈亦歌能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不眠之夜后的早晨,陈亦歌自己热牛奶的情景。她还想起,陈亦歌读五年级时,她就教过他做面条,在陈君出差,她身体不适的日子里,他给她做过几次。他知道如何使用洗衣机,也知道如何用空气炸锅,事实上,他比她更懂家电。她说服自己,无需担心他,况且,他有爹呀,谁说孩子一定要当娘的照顾的?想到这里,她给陈君发了一条微信:“我也辞职了,现在在动车上,远走他乡,儿子交给你。你若没空管,他也大了,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会定时给他打钱。”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三个大大的问号,随即,电话响起,她没有接,铃声停止的那一刻,她把他的号码拉入了黑名单。她不想吵架,也无法解释,她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认真想想。
车窗外的景色不时变化着,有时是没有人烟的荒野,有时是绿色的田野,有时又是房屋鳞次栉比的城市。动车进站出站时瞬间的喧闹和安静,周围的人流不断发生着变化,陌生的口音萦绕在周慧的耳边,让她有种来到异世界的踏实感,但同时又感到虚无和不安。她想,无论她回不回去,先向公司请个假吧,至于以后怎样,再作打算。反正请假这事本身应该是不会错的。她隐隐觉得,她已经在考虑退路了,她并没有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决绝,如果真打算“生活在别处”,请假有啥意义?她一边嘲笑着自己的软弱,一边拿出手机,向黄经理发了条请求休年假的微信,很快得到批准的回复。她关了手机,静静地坐在热热闹闹的车厢里。
晚上十点,周慧在宾馆里安顿下来了,她开了手机,短信提示陈亦歌打过两个电话,没有陈君的电话,想起是自己把他拉黑了,她把他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她不知道,过去的四个多小时,他们父子俩经历了什么,也不愿去想。她有点想知道陈君是和陈亦歌在一起,还是和他父母在一起。她没带平板,否则也许看下就知道了。她相信,摄像头的电源一定已经重新插上了,毕竟大姑子的手机上也有“米家”,大姑子每天都会查看“米家”。
周慧知道,以陈君的性格,他不会向陈亦歌转述她的话,他会刻意淡化事情的严重性。陈亦歌会理解成她出差了,他困惑的只是为什么打不通电话。点开手机QQ,陈亦歌的头像在跳动,有他九点半时写下的留言:“妈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就去睡觉了,明天早饭我会自己蒸速冻馒头。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早饭我会自己蒸速冻馒头。”这么说,陈君并没有赶去宁波?他真放心十五岁的儿子一个人在宁波?看来,在他心目中,八十岁的父母要比十五岁的儿子重要得多。周慧很不开心。但很快,她对自己说,操心那么多干吗?十五岁的初中生,口袋里有钱,冰箱里储备充足,小区外面各种小饭店,学校就在小区对面,操心他过不下去?我若永远不回去,他可以一个人继续在宁波,选择住校就行,也可以跟陈君回老家。愁啥?
周慧再次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把宾馆房间里的窗帘拉得紧紧的,她要好好睡一觉。接下来的几天,她要过没有闹钟,没有电话,没有微信的生活。其实,就是没有陈君父子的生活。闹钟是为陈亦歌闹的,电话大概率只有他们父子会打,至于微信,闲聊的朋友并不多。休假了,工作已不会打扰她,打工人的职场,离了谁都能转。
七
周慧这几天睡得很好,是最近几年里睡得最好的。有好几年了,她不记得有一夜无梦一觉醒来就是早晨的日子,大多数日子,她的睡眠支离破碎,轻而浅,奇怪的梦境如影相随。这几天,醒来,窗外早就阳光灿烂了,简单吃点,她就去附近的海滩逛。手机大部分时候都处于离线状态,只在必须扫码的时候,才开一下网络。
五月的海滩,人还不多。蓝天,海风,白云,海鸟,三三两两的人,不闹腾然而生机勃勃。正午的阳光并不温和,周慧撑着遮阳伞,赤着脚走,感受着沙子的温热。踩下去时,整个脚掌慢慢被温热的沙子没过,抬脚时,脚背的沙子齐刷刷地滑下去,仔细听,有好听的“簌簌簌”的声音。有时,海风会把周慧的伞吹成反方向的圆筒,她就转个身,换个方向漫步,伞又恢复了原样。极目远眺,海无边无际,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海的尽头还是海吗?抬头望天,蓝天高远,云朵变幻莫测,她想起小时候被迫午睡的时光,那一个多小时,她总是望着窗外的天,等着一朵朵形状不同的云经过,那时候她对未来有许多憧憬呢!现在,周慧又有了憧憬,在四十多岁的时候,设想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两年前,她带着陈亦歌离开熟悉的老家,这一走,她失去了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她们常常一起散步,周末一起吃吃喝喝,现在,她只能在微信群里和她们聊几句,看她们晒美食美景。在宁波,她没有朋友,同事只是工作关系,下班后,不再有任何交集,她一个人散步,一个人逛商场,到周末,和儿子逛吃逛喝,后来,儿子不喜欢去外面吃,她只好自己下厨。她曾经以为,她无法习惯单调的生活,她一直是不能没有朋友的人,她喜欢空下来的时候,身边热热闹闹的,但后来,她习惯了,甚至喜欢上了独处(有时候,跟儿子在一起,还不如一个人呢)。没人知道,她曾经多么想回去,回到她熟悉的朋友身边。生活强加给她的变化,她都能适应。所以,也许她还可以走得更彻底些,离家更远一些,离开所有认识的人,不再联系最亲近的人,过以前从未有过的生活——真正一个人过日子。就像现在,放松又无牵无挂。
“年轻时当然一个人好,年纪大了,没伴,生病时连给你倒杯水的人都没有,死了都没人知道。”这是周慧的母亲当初劝她结婚时,挂在嘴边的话。周慧如今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结婚的两个人未必能一直相守,指不定,哪天一方先死了,即使不死,也有可能离婚,即使没离婚,也有可能分居两地,不分居两地,在同个屋檐下也有可能对你不闻不问。子女,靠得住的有几个?反正,她对陈亦歌不抱希望,当然,陈君那样的子女是少有的靠得住。死了没人知道,这就更好笑了,死是什么天大的喜讯吗,非得别人知道?被人知道,难道会复活吗?死都死了,啥都不知道了,还要在意这个那个吗?
这天傍晚,周慧看到了海边的日落。太阳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红,在远远的海平线上仿佛静止不动,但就在一瞬间,它落入了海里,消失了,远处的天空里只留下红红的一片,那是夕阳晕染了周围的云。周慧摘下墨镜,揉了揉盯得有些酸胀的眼睛,感觉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原来黄昏的降临真的是在刹那间完成的。她站起来,心满意足地踢着沙石走,看细沙在她的脚的蹂躏下随意乱飞,她快活极了。她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一个段子:怕死了没人知道,那就买个手环,检测到心脏停止,就开始大喇叭播放“这人死了,这人死了”。她笑出了声。此时,正是退潮的时候,大片的海水整齐地往后退,发出欢快的呼喊声,周慧情不自禁地跟着潮水退去的方向跑了起来,就在这一刻,她决定,去你的陈君,去你的陈亦歌,老娘从此不回去了。
她感到左脚大脚趾根处一阵刺痛——她踩到了一只小蟹。白天的海滩似乎只有沙子和细石,偶尔会有贝壳,捡起来看,里面也是空的。此刻,海潮退去,沙滩上露出了许多小洞,据说这些小洞都是螃蟹洞。被她踩到的螃蟹那么小,只比一元硬币大一点,身上的壳还没有变硬,也许是一只褪壳失败的小螃蟹。她的脚掌对它来说是个无妄之灾。她扯掉了残留在脚趾之间的螃蟹壳,心情黯淡了许多。
八
周慧在酒店附近找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水族馆。一进去,她看到一个十来岁的扎着马尾辫的漂亮小姑娘在一排排水族箱的空隙里穿梭,每到一个区,看到漂亮的鱼,小姑娘都会停下来,把脸凑近水族箱,叽叽喳喳地和里面游动的鱼儿说话。
周慧看到了不同品种的寄居蟹。年轻的店主告诉她有很多人把寄居蟹当宠物养,但养好一只寄居蟹并不容易,对温度湿度沙子都有要求,大一点后,还要准备合适的壳供它换。也有的人把它和形体比较大的鱼一起混养在水族箱里,它能起到清洁水族箱的作用——寄居蟹是杂食动物,有“海边的清道夫”之称。
周慧久久地逗留在水族馆里的寄居蟹区,一个水箱一个水箱地看过去:有着深色贝壳、橙红色蟹爪的叫橙红细螯寄居蟹;那只通体鲜红,并且散布着白色斑点,整个形状极像草莓的叫珍珠寄居蟹;眼呈四角形,除了螯脚、胸足处是黄褐色,全身都是晶莹紫色的叫紫陆寄居蟹……周慧没有想到,原来寄居蟹可以那么漂亮,海边那些五颜六色的贝壳,难道是它们死后的遗留物吗?店里数量最多的是海螺寄居蟹,就是周慧小时候看到过的那种。她站在海螺寄居蟹的水箱前,再一次回想起多年前为海螺难过,久久不能释怀的情绪。
理智告诉周慧,海螺寄居蟹跟那些美丽的寄居蟹本质是一样的。作为一个成年人,她知道,寄居蟹吃掉海螺肉,把海螺壳据为己有,只是一种生存方式,就像她吃各种鱼虾肉类一样,是生存的必需。她把难过、厌恶、痛恨的情感投射到它身上是没有道理的。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姑娘站到了她旁边。小姑娘问:“这些海螺怎么有脚啊?”周慧看了看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想起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误以为它们是海螺。店主把手伸进水箱里,拿出一只给小姑娘看:“这是寄居蟹。海螺肉被它吃掉了,海螺壳就成了它的家。”周慧注意到小女孩的脸色都变了。店主笑嘻嘻地把寄居蟹放了回去,又从另一个水箱里拿出一只寄居蟹给小女孩看:“别怕,不是所有的寄居蟹都这么凶残的,看,这只,就是和壳里面的原主人共同生活,互相照顾的。”
周慧朝店主手里的寄居蟹看过去,店主指着壳里面的海葵说:“寄居蟹为了获得重心的平衡或者防御敌人,会把海葵放在壳上,海葵的刺丝胞能为寄居蟹提供某些保护,海葵也可以在壳上获得栖息的硬基质,在寄居蟹觅食时还能获得碎屑。它们是共同生活,离不开彼此的。”店主把寄居蟹放回水箱——水箱的底部铺着一层薄薄的沙子,寄居蟹回到沙子上时,周慧看到那只褐色的螯脚动了动,又动了动,然后,它移动的速度快了起来,沙子在它的摩擦下,纷纷往两边散开去。不知怎么的,她认定这一刻,这只寄居蟹是快乐的,它从店主的双手中逃脱了,它恢复自由了,它在享受奔跑的快乐。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沙滩上奔跑的样子。她清楚地记得,奔跑时的快乐和轻松,是她独有的。但此时寄居蟹的快乐,是两份,另一份来自于海葵。
周慧回到酒店,解除了手机的飞行模式,打开了移动数据。来电提醒的短信跳了出来,不多,也就每天陈君陈亦歌各一两个电话。一周来,她第二次点开了QQ。陈亦歌的头像闪个不停,每天一两条,积下来就不少了,大都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打不通电话,是信号不好吗?最后的几条信息,周慧读了又读:
“妈妈,黄阿姨说你请了年休假,爸爸说你去了一个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的地方,去修炼了。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但是我不说。”
“妈妈,月考成绩出来了,还是班里第二名。我本来可以考第一的,英语漏做了一篇阅读理解,扣了六分,幸亏其他题目我全答对了。妈妈,我想我以后不会因为考得不好乱发脾气了。”
“妈妈,我今天上午做了河虾青菜鸡蛋面,中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带鱼,都不比你烧得差。以后双休日,我烧给你吃。”
“妈妈,其实,休息天你可以和阿姨们聚聚的,我大了,可以一个人在家。这几天,我过得也还行,只是有点想你。”
看来他们找过黄经理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黄经理交流的,以周慧对陈君的了解,他不会说她失踪了,但她想不出他会怎么说。回去后问一下就知道了,她想,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还要回去吗?原先的设想是等十天的年休假结束,她还没有回家,他们自然知道,她是不会回去了。她真的以为她能那样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
陈亦歌说他知道,也许真的知道。他最后的几条留言传达了如此多的善意。这两年,每一次,当她快崩溃的时候,他会说一些让她觉得暖心的话,做一点家务,让她又有力气继续以相同的模式相处下去。她反省,她对他是不是过于小心翼翼了,是她纵容了他对她的态度,她没有要求他控制情绪,没有要求他要好好跟她说话。其实,他从小就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孩子。他们一起在外婆家时,他会提各种无理要求;他一个人在外婆家时却乖巧得像一只猫,尽挑外婆爱听的话说,还帮外婆收衣服、叠衣服。她可以想象,他在学校如何竭尽全力去做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回家,他就把他在学校感觉到的不自由变成怨气、戾气砸给她,而她几乎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也可以对他的表现表示不满和愤怒,她其实完全可以怎么正常怎么来,而不是非得一味地装作理解包容状。
周慧睡着了,她梦见了刚上学时的陈亦歌。他背着书包,哭着不肯去学校,但到了学校门口,看见他的老师,他立刻擦了眼泪,迎上去笑着对老师说“早上好”。周慧醒了,他记得那时陈亦歌常常闹着不肯去学校,他的老师说他不爱搭理人,同学喊他,他不理,老师叫他,他也常常不吭声,一张小脸动不动就是受了委屈的表情,作业也要偷工减料。到三年级,他才慢慢变活泼,学习也变自觉了。能如此迅速切换表情的应该是现在的他。学校生活让他懂得,不让老师操心且成绩优秀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很多荣誉,为此,他学会了伪装。他在她面前,才是完全W2Dv/ve6JBuO6rPklx8PTA==放松的。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一起去爬山,下山回到村子里,他和小伙伴太兴奋了,说他们知道去民宿的路怎么走,一溜烟先跑了,转眼就不见人影,不久,周慧听到两个小孩惊恐的喊叫声,夹杂着狗吠声,陈君赶紧追去。等周慧赶到,只见陈亦歌瑟瑟发抖地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另一个孩子在哭;有个老人拿着拐杖护在他们身边;两条狗趴在台阶上,抬着头张着嘴瞪着他们;陈君在骂他们不听话乱跑。陈亦歌看到周慧,才“哇”地哭了出来,哭得比他的小伙伴更响更委屈。老人笑着说:“这孩子刚才不哭,还以为他更勇敢些,原来等妈妈来才哭呀。”这么多年来,陈亦歌从不在外人面前哭闹,哪怕在他父亲面前,也不肯轻易流下眼泪。
手机响了,是陈亦歌的QQ 电话,周慧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妈妈!”手机的另一头传来陈亦歌快乐的声音,“我把你的电脑系统重装了一下,现在速度快多了,你要用的所有软件都给你装好了,放心资料都备份好的……”他快速地说着。他说话的语气,仿佛周慧从未离开,或者笃定她马上就会回家。在他说话的间隙,周慧看了看时间,已是晚上十一点了,看来他整晚都在为她的电脑操心。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不得不提醒他太晚了该睡了,让他明天再说。他终于挂了电话,她很快又睡着了。
午夜两点,周慧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迷迷糊糊地接起,传来大姑子惊慌的声音:“我妈从床上摔下来了,现在在急诊室抢救,医生说情况不乐观,估计得去重症监护室。陈君说你出差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挂掉电话,她查看了携程,最早的直达车是上午九点。一时间她有点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心情,难过,更多地是觉得意外,但隐隐地又有一点点其实与自己无关的想法——假若决定开启新生活的话。不管怎样,天亮后再说吧。
她又做梦了,梦里爬满了无数只寄居蟹,她在水族馆里看到的各种各样的寄居蟹,漂亮的,丑陋的,色彩斑斓的,全身只有一种颜色的,统统在她梦里爬来爬去。店主的话又在梦里回响:“寄居蟹和海葵是共生的,当无捕食者存在时,寄居蟹会逐渐丧失获得海葵的能力,然而有捕食者时,这种能力会立即恢复。”她曾经觉得陈亦歌是吸食她的血肉换取他的成长,但其实也许他俩是在共同成长。梦里她依稀回到当年怀他的时候,那时,她认为终于将拥有一个与她密不可分的人了,她空落落的心终于有寄托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她唯一永远不会改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