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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道士

2024-07-18李宏伟

山花 2024年7期

壳 内

小区西北角,也就是8号楼,住着一个鸡蛋道士。确切点说,是8号楼3单元501室,即门禁老是被某个嫌麻烦的男人弄坏,物业维修了三番五次一仍其旧,且安排人守候或翻查监控都找不准肇事者,因而无奈放弃,只能听之任之的那个单元;即电梯上到五楼甫一打开便有一团粉色扑上来,让人脚步慌乱,趔趄着稳住身形后,才能看清是因为左侧门上贴着的粉色剪纸,剪纸上纷纷开且落的桃花雨下正回头的粉色猛虎作祟,进而让人又发噱又忍不住上前敲门的那个房间。

再确切点说,是501室朝南的卧室,靠近窗户的书桌上的鸡蛋里,住着一个道士。501室是偌大的城市中最常见的那类小区里的一个两居室。小区坐落于城市的西南,位于一条前些年腥臭,清理后水流清澈了很多却也瘦小了不少的小溪的北侧这一事实,并没有对它的内部结构带来什么影响。一梯三户,门正对着洗手间,进门的两侧是厨房与客厅,再往里进,两个卧室南北相对,一个略大一个略小。略小的卧室朝南,半掩的门上贴着几张粉色打底、图案夸张的贴纸。推开门,右侧是粉色的以Hello Kitty为主图案的上下铺床与衣柜,左侧空荡的墙上,挂着一张拼音表,这次是白色打底,不过上面的声母、韵母都是粉色的各种花的变体。

拼音表与衣柜相对,从它们中间再往前一点,就是书桌。书桌靠近右侧,挨着竖立的暖气片,原本由两块板分作两个区域,内侧可以升降,此刻一码齐平。在齐平的白色书桌面上,在外侧这个矩形区域的中央,铺着一块浅粉色手绢,手绢上稳妥地放着一个鸡蛋,鸡蛋里面住着一个道士,也就是第一个鸡蛋道士。鸡蛋道士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或者说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的——这是自然,因为他仍旧要遵循事物基本的运转法则,不能决定自己的起点;如果说“何为起点”有争议,至少他也不能决定起点之前的那一点。

鸡蛋道士对这种证辨有些不耐烦,就此打住。说回他有意识的那一刻,那是砰的一声,伴随着空气细微的震动,震动以震颤推搡着他。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一串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紧随其后,然后是一种金属插入另一种金属的声音,接着是锁簧顺从地收敛的声音。门随之打开,脚步声将一个人带到桌子面前。隔着蛋壳,鸡蛋道士感受到清澈的目光的抚触,要不是尚未成人形,尚不具备人的完整能力,他几乎要起身回应,乃至应答了。

“你好好待着,我会找机会再来看你的。要是你孵出来,一定要来找我呀,我给你留着最好吃的饼干。”

那人说完,伸出两根指头,在鸡蛋上面摩挲几下。然后,她转身往外走。到卧室门口,她还停顿了一下,不过没有再回头。鸡蛋道士还停留在那几下摩挲的余震中,随着整个鸡蛋的摇晃,他对自身与自身的处境有了更多更清晰的认知。这让他恍惚,进而惶惑,以至于并没有给予正在道别的场景、以及刚刚道别的人更多的注意力——他不知道,这将是他与这个小女孩的最后一次接触。不过,这并不重要,尤其对于他这样一个鸡蛋道士而言。

重要的是,他知道了,自己在一个鸡蛋内,但这个鸡蛋却并不完全与他有关。如何才能说得更确切?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蛋壳包裹之内,就是他的世界,但并非他的世界内的一切都是他。这仍旧不完全对。因为蛋清、蛋黄、蛋皮,乃至组成它们的全部可见的可分解的部分,都属于他,都是他,但它们蕴含着不属于他不是他的东西,那东西目前只是可能,并无实在。或者,借用小女孩的话,从比喻的角度而言,如果他寓居其内的这只鸡蛋,被孵化了,一只小鸡唧唧唧地钻了出来,那将是一只独立于他的小鸡。当然,这仅仅是从比喻的角度而言。

比喻都有其自身无法约束的力量,鸡蛋道士深知这一点。为了不让这个比喻落在实处,以免一切滑向不可控的地方,他决定守住鸡蛋的边界,守住一个居住在鸡蛋内的道士的本分。他决定,让这只鸡蛋永远只是鸡蛋,永远是现在的样子。为此,鸡蛋道士称得上殚精竭虑、朝乾夕惕。立足于现有,他让自己更加分散,散至混沌的蛋清的每一个最小构成部分,散至蛋黄柔软的每一次呼吸。是的,蛋黄在呼吸,它上面的黑点在呼吸,它的呼吸是最大的隐患。鸡蛋道士不能根绝这呼吸,他的意识也有赖于这呼吸交换来的信息维系。为此,分散的同时,鸡蛋道士平行地聚精会神着,将注意力放在壳内小小的空虚之所,那个不时移动,但总是朝向更大的一方的气室。

气室让鸡蛋道士很烦恼,偶尔又在烦恼中生出甜蜜。如果没有它,如果彻底与外界隔绝,他就不需要这么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没有一刻得到完全的宁静;可如果没有它来安置壳内冗余、废弃的时间,再等待时机,将它们一点点贴着蛋壳,化整为零地放逐到外面广大而空虚的世界,再带回来新鲜的绒毛如初生春水般微微飘拂的时间的幼雏,那鸡蛋内的生活将是无法忍受的。到后来,鸡蛋道士甚至掐着间隔的节奏,不时地将意识聚拢在气室周围,在那里屏气敛息,让自己拟同于气室,拟同于蛋壳朝向外部的那一面,并随着这种拟同,贪婪地揣想那一个世界。

鸡蛋道士深知这里面潜藏的危险,因而在贪婪中又体现出极度的克制。严守时间的间隔不说,外界有任何让他感到不安的变化,都会让他从气室周边逃离,并在逃离的当下,让自己的意识更加分散,更为混沌。那些变化都是微不足道的题目,譬如光影在蛋壳上的流动过快或过慢,譬如风抚慰蛋壳上的动作过大或过小,譬如楼下或天上过客般传递的声音过高或过低。鸡蛋道士对这一切并没有恒定的标准,但他有他的感知,这感知就是行动的唯一的准绳。

也有例外,那便是那个人临走前的摩挲的回响。这回响只在鸡蛋道士的意识里添油加醋、开枝散叶,并不引发后续的行为。从她的动作、语气,还有她说出的话,鸡蛋道士猜想,那多半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及至后来,当他逐渐修习出自己的方式,能够对鸡蛋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感知,并且能将感知到的东西还原出在其世界中的意味时,他几乎能从室内室外如此浓重的粉色中确证这一点。但鸡蛋道士还留存着一线别的猜想,如果那是个成年人,一切又意味着什么?这并不是说,他有所偏好。没有,他仅仅是好奇心起,仅仅是对顺理成章感到乏味。既然不关联任何行为与后果,鸡蛋道士索性放任自己的好奇心,以及随之而生的想象。

在想象的一条岔道上,那是一个成年女人。为了不横生枝蔓,她独自居住在这个房子里,过着寻常人的生活,上班、下班,购物、消遣,享受美食、运动健身。她的烦恼不超过这城市中的人均量,她的快乐亦然。略微独特的是,她对粉色多了一些偏爱。无关乎幼年的缺失、成年的补偿这类俗套,仅仅是喜好那颜色带来的轻微的欢愉。她对此并不贪婪,克制地提高了它在卧室里的比例,并不将这偏爱往外延伸。门上的桃花与猛虎,是极其偶然的产物,既然在那里,自有它们的道理。事情到此似乎绕了回去,展现出乏味的封闭,其中暗藏着的小小的矛盾,又多少暗示着不周延的缝隙。鸡蛋道士对此心知肚明,可他也没那么在乎。既然如此,那就把注意力再往外挪,挪到鸡蛋下面浅粉色的手绢上,挪到这一切所源出的那两根手指上。那手绢与手指,会不会是一体的呢?

那手绢与手指,会不会是一体的呢?鸡蛋道士为这个念头眩晕,眩晕之后是努力才勉强抑制住的欣喜。也许,它们本就是一体的。不,没有也许,它们就是一体的。不必分辨,是手指的余响长留,作了铺垫;或者是手绢借助风力,局部扬起,拂动了蛋壳。反正温暖与柔软同在,反正柔软与温暖共生。想到这里,鸡蛋道士有些窒息,而窒息的根由在于激动。因为与蛋壳外的世界并没有那么隔膜而激动,因为并没有完全被遗忘在这里等待荒废降临而激动,于是他用尽心力,仿佛有了皮肤与具象化的感知,从鸡蛋的内侧紧贴住蛋皮,隔着蛋壳与外面的手绢与手指相依偎。作为回应,那温暖与柔软愈发强烈,且绵绵持续,无间无息。这让鸡蛋道士生出依赖,他渴望一直这样下去,以至于忘却了鸡蛋的边界,忘却了自己的本分。仿佛饮了千年窖藏的醇醴,醉亦是梦,梦亦是醉,与天地大同,与万物混一。

等到再有意识,周围已是一片澄明。不是光的澄明,而是意识的澄明;不是意识的澄明,而是身体的澄明。再返回去,落到实在处的,又是光的澄明。那光从一小块缝隙间漏进来,并不显得颟顸,并且哔剥有声,而那声音源出于一只细嫩的新鲜的喙,尖尖地一下一下地啄动,啄在蛋壳上,啄在那缝隙的周围,以便放入更多的光。啄也不是永动的,一阵紧一阵松,松紧之间,伴以停顿和唧唧啁啾。然后是尝试在局促的密室里站稳的声音,是振动尚且稚嫩、毛羽不全的翅膀的声音。

在这啄动与声响中,鸡蛋道士明白过来,鸡蛋得到了孵化,雏鸡迎来了世界。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消亡,但他的确无法再以鸡蛋道士的方式存在。在告别之前,他凝聚了最后的精力,得以看见,在啄空的鸡蛋壳的外面,在书桌的另一块木板上,站着一只粉色然而缤纷的母鸡,她正开屏般奓起浑身的羽毛,仿佛要填满整个空间。

不过,鸡蛋道士也许是借助鸡雏的眼睛,看见的这一切。

壳 外

小区中间的塔楼,13号楼2003室,住着另一个鸡蛋道士。本来,这个“鸡蛋道士”是要加引号的,因为这只是他的自称,只是他视频直播的名字。他直播的内容挺乏味的,不过是拿鸡蛋玩各种噱头。一开始是生吃,在数量、方式上下功夫,可在那么多凶猛的同行衬托之下,显得过于小打小闹,没吸引来几个粉丝。他一度朝着恶心演变,毛鸡蛋、臭鸡蛋……想到的想不到的,挨个尝试,统统安排,局面并无多大改观,他本人先受不了了,借着平台的警告,停了这些项目。沉寂了一阵,鸡蛋进一步道具化,他玩起了一系列小魔术。比如从矿泉水瓶口跌落进去,比如在手绢下面忽然消失,比如一只红芯的铅笔穿过蛋壳而鸡蛋完好,诸如此类。观众倒是多了些,在留言区予以解密、拆穿的人随之而来,冷嘲热讽不绝于屏——“就这?”“那么好的鸡蛋,可惜了”“还没吃饱呢,就撑了”……说得起劲,干脆在留言区互动起来,一个赛一个地抖机灵,鸡蛋道士倒好像成了观众,或看客。

痛定思痛之后,鸡蛋道士决定尝试点新招,从没人试过的。他开着直播,端着手机,上菜市场、进超市,买来两打新鲜的生鸡蛋。“是新鲜的吗?”面对这个近乎白痴的问题,超市的售货员爆了粗口,话到半截,意识到手机正对着自己,忙伸手挡住嘴,连着点头。菜市场的贩子首先注意到了手机,二话没说,摸起一个鸡蛋在手掌边缘一磕,色泽、质地分明的蛋清蛋黄滑进掌心,举了过来。鸡蛋道士手指在里面蘸一蘸,收回来闻了闻,尝了尝,冲着直播间里十来个观众,大声肯定。

“新鲜得有股热乎的鸡屎味。”

就从这鸡屎味中,鸡蛋道士选了大小、形状完全相同的两枚鸡蛋,将它们置于自己的脚下,如同哪吒的风火轮,开启了这一轮的不间断的两个手机、两个账号的直播。其中一个手机,固定在房间里,取全景,全景的核心当然是他,吃喝拉撒睡,一点不遗漏——当然,拉与撒以及洗澡时,需要选择角度、方位、分寸,保证观众能看清是他,同时不至于出现违规内容。另一个手机则用在他活动或者有人提出疑问时,以双脚与脚下的鸡蛋为特写,保证消除任何一个观众的疑虑,平息任何一个好事者的起哄。

重中之重当然是脚底的鸡蛋。它们并不紧贴,而是与地面与鸡蛋道士的脚底保持着大致相等的两三厘米距离。鸡蛋道士活动时,两枚鸡蛋因应跟随,悬浮于地,托举着他。要是他直来直去时动作过猛,它们还会被落在后面一点;要是他转弯过快,它们还会在惯性的作用下前冲出一点。两个鸡蛋仿佛有着意识或自主性,甚或可以说具备人的智能。它们尽忠职守,绝不擅自离岗,绝不嫌弃压在上面的一百来斤。它们灵活多变,绝不死磕硬碰,绕着每一处可能的陷阱与坚固之物,及时止步、回身。它们还有几分调皮,偶尔玩出一点花样,由横卧变成竖立,由静止变成绕着一个点自转。这些都被镜头一一捕捉,不但在直播间引起了连番的惊叹,更是以一种独特的萌感,吸引来专门的粉丝——他们不仅表示认可,还给两枚鸡蛋取了不同的名字,并为相应的追捧者再取出新的名字,更进一步分化成喜欢左脚下的那枚或右脚下的那枚,或是两枚不可分割、都是心头好——这样三个吵吵闹闹、似假似真的群体。

鸡蛋道士对此毫不热衷,他知道,要是他也再往前走,去关注两枚鸡蛋的名字与生活,尽管会迎来更大的流量,但事情就会变味,与他的初衷大相径庭。何况,他现在还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个很简单,关涉出门,他只需要买几条裤腿足够长下端足够宽的裤子,在他出门时可以挡住鸡蛋,不让人窥破玄机就成。另一个则比较复杂,关涉占去每一天多则三分之一,少则四分之一的时段,即睡眠时间。

一天中,总会有那么些时段,人的神经松弛、注意力涣散。别的时段还可以用喝咖啡、茶这样的辅助性方法帮助维持清醒,或者上一些类似头悬梁锥刺股的物理手段。可一旦双眼闭上,进入梦乡,一切都可能抛诸脑后。那时候,两枚鸡蛋还会坚持在岗,不折不扣地执行它们的任务吗?——那时候,它们的任务是什么?保持与脚底的距离,还是继续托举?前者未免形式主义,后者似乎又过于苛刻。拥入直播间的观众对此分歧很大:有的认为后者是必然的,就算鸡蛋道士不能站着睡觉,至少两枚鸡蛋也应该转移到背部,将他托起。为什么要担心他会压碎它们?站着与躺着难道不是一样沉吗?有的则认为,保持一个距离就行,这倒不是因为沉不沉的问题,难道鸡蛋就不应该休息,享受一点“蛋道关怀”吗?

让鸡蛋在睡觉时转移到背部,鸡蛋道士不能同意。他无法确信,人在入睡时,体重会如清醒时那样保持稳定,何况背部的受力与支撑面积迥异于脚底,更何况他难免翻身起夜,仓促间他与鸡蛋未必能同时反应得过来。可就那样让鸡蛋顺着脚底往下滑,显然又少了点意思。思来想去,他给出的解决办法是,睡觉时再找两枚鸡蛋,垫在原来两枚鸡蛋的下面,托住它们,使它们与脚底保持平常的距离。笨是笨了点,可这个办法确实有效,无论是观众的反馈,或者翻看回放,效果都完美地达到了预期。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办法达到了字面上的“危如累卵”的效果,因而另外吸引了一批观众,他们专挑鸡蛋道士入睡的时刻来到直播间,全神贯注地盯着视频,提心吊胆地为鸡蛋的每一次动作而屏息敛气而欢呼雀跃。很快,这两枚只在夜晚站岗的鸡蛋也有了自己的名字与追随者。

鸡蛋道士对此难以理解。如果说,前面的两枚鸡蛋因是这件事的缘起,自始即在且“身负重任”,有人对之移情尚有可理解的地方,那后面这两枚鸡蛋的吸引力在哪里?就因为它们的“备用”性质而让人代入吗?这委实超过了事物间应该的道理。他甚至猜想,莫不是在他睡觉期间,另有奇迹发生?可翻看回放,并无所得。鸡蛋道士并不在可有可无之事上执着,对此稍稍追究,没有理出什么头绪,也就算了。再说,那些追捧这两枚鸡蛋的人,除了在直播间留下暗语般的片言只语外,并没有造成别的干扰。

况且,鸡蛋道士有更重要的,独属于他的事要操心——这件因他一时兴起而做的事,该如何结束?现在,他的粉丝数量增长了不少,虽然还算不上炙手可热,虽然还不至于吸引来广告投放,但已经远超过他启动这件事时的想象,令他快要摸到了五光十色境地的门槛了。这么多的观众进入直播间,观看且寒暄、噱笑、打闹,仿佛进入了一场聚会,或者,至少也是到了咖啡馆、茶馆之类的所在。总之,这一切都让鸡蛋道士懂得了直播是什么样,它可能通往哪里、达至何等程度,这些可以想象,但他也只要它们限定在想象中。

那么究竟该如何结束呢?这方面可想象的空间并不大。耗费一番心神后,得到的不过是顺理成章的答案:变化即转机——正在进行的事出现变化,就将迎来结束的窗口期。鸡蛋最大的变化,当然就是孵出小鸡。至少,这是唯一勃发生机的变化。那么就照此办理吧,鸡蛋道士作了决定。他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孵出小鸡,但至少得尝试一番。至少,在尝试的过程中,他会感觉到终点就在前方迎候。

这个决定不能说出来,不然,它将成为直播间的强心剂,成为新的、更大的噱头,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多半,还会让事情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不能说也就意味着,要采取的行动不能那么明显,不能让人猜中意图。这倒还好,因为他连要做什么都不清楚。只能依靠并相信网络,相信它告诉他的一众条件。可把这些条件用“不能让人猜中意图”的筛子一筛,也就只剩下温度这一条了,而这温度唯一的来源也就剩下他的身体。准确说,依靠他的两只脚来传递给两枚蛋,身体的温度。

首要的一点,是保证两枚鸡蛋受热均匀且恒定,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白天黑夜两个样。白天向夜晚看齐不可能,夜晚将蛋收起放入恒温的环境保护起来更不可能。能做到的,是以脚底覆盖,将它们始终置于他的保护之下。换句话说,夜晚要向白天看齐。一天半天的短期操作,靠意志力靠物理刺激,鸡蛋道士能做得到。现在这样还不知道尽头何在的相持,则需要外在辅助。好在,只要想得到,总有解决的办法。他从网上买来类似双杠的运动器械,设定高度刚好至腋下,再以护具护住双手,确保他可以在每个晚上架着入睡,脚下的鸡蛋与白日一样,悬在地面与脚底之间。重中之重,则是确保温度达到孵化的程度。人体的温度本就比那温度低了些,脚底尤甚。更为难的是,他还无法借助外力,哪怕是一双厚厚的袜子。他只好将体内持续燃烧的火炉下移至脚,只好祷念鸡蛋内生命的芽胚充分向阳。

这燃烧与祷念传递下去,鸡蛋道士感知到了鸡蛋内的变化,若有呼应一般。十来天下来,生命在逐步按照应然的顺序,逐步成形。这让他喜悦,这喜悦多少消除了悬吊着入睡的疲惫。又过了几天,那过程却又暂停了。当然,说是蓄势也好,只不过不容旁观,留出的余暇也倒计时般,紧迫地逼近于空。是落空的空,是竹篮打水的空。鸡蛋道士对此心知肚明,遍用穿厚衣、喝热水、灌姜汤等招数而无果,那鸡蛋内就仿佛一壶停在九十八度的水,差一点火候,只差一点火候,就差一点火候。

没有办法,鸡蛋道士沿着直播的边界,戴上皮帽、打开窗户、开着空调、脱去外衣,自冰箱里取出冰块,倾倒进背心扎住的腰腹部位。抽空根本的蓝色火焰腾腾若实若虚,点着了浑身上下与内外,极力将它们向下引导,包裹上两枚鸡蛋后,鸡蛋道士进入了一种非己的状态。他能看见屏幕上观众们的诧异与议论,不少人窥破了他的动机,赞叹或阻止、谩骂或无言,都统统入了他的眼。但他就是无法给出回应,无法让这些稍稍停驻,他就像身体已死而魂魄尚存,所残留的那点余温。

终于,赶在余温消退之前,世界有了新的动静。细碎的声响后,跟随着稚嫩的扑棱的动作,是在挣扎,亦是在平衡,是在破壳,亦是在召唤。顺应着它,鸡蛋道士挣脱了身上无形的枷锁,慢慢向自身回落。

感觉恢复的第一下,是脚底板的瘙痒,他往回一缩,把脚落在了实处。对,是悬空的实处,是知道下面再没有托付的实处。他来不及从器械上下来,让双脚踩在地上。因为在他双脚挪开的原处,摇摆着两只绒毛黄而浅的活物,它们发出的声音细碎而连续,仿佛在饮水、啄食。

第一眼看去,那居然是两只扁嘴的小鸭子。鸡蛋道士苦笑着摇摇头,定睛再看。那分明是两只嘴巴尖尖的小鸡雏。

还有一个鸡蛋道士,他不住在某个具体的房间。这并不是说,他凭空而来。不是的,他的根源在小区东南角的4号楼201室。问题在于,他所存身的那枚鸡蛋坏了。在买回家忘了放进冰箱的一个月又十八天后,居然就坏了。不是外在的磕碰坏了,是由内部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臭味,大张旗鼓地声明着败坏。带着点恼怒,屋主将它扔进了垃圾袋,顺势拎起垃圾袋,出了门,沿着楼梯下到一楼。

过程中,坏了的鸡蛋在垃圾袋里重新落位。它沿着一片蔫了黄了的白菜叶子,落到一层土豆皮上,又一次颠簸,将它卡在一个苹果核上。出单元门时,苹果核上的牙齿印就势咬了发臭的鸡蛋一下。无法脱离苹果核的牙齿印自然咬不破鸡蛋壳,可这个动作本身,甩出了一滴甜丝丝的苹果汁,正正地落在鸡蛋气室所在的地方。得到感应般,鸡蛋内部,气室那通常被忽略的小小空间里,鸡蛋道士醒了过来。说“醒”并不确切,可鸡蛋道士又并非无中生有,他一直在,至少有了这个鸡蛋的时候他就在,但此前他并不以这种方式在。

以哪种方式呢?鸡蛋道士自己也有这样的困惑,但在由单元门至垃圾桶这短短的路程上,他想明白了——或者说,他对此赋予了自己的解答。他以道的方式而在,再要继续,就属于不可追问、不必回答的范畴。道并不局限,也不拘泥,端赖每个具体的存在撑起它,至少,撑起道落在这一个上面的这一部分。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具体的存在只能领受道的一部分……还要再辨下去时,一阵凌空的失重感攫住了鸡蛋道士,随即是更强烈的震动。鸡蛋颠了几下,再度落位。鸡蛋道士知道,他短暂地安居在垃圾桶里了。鸡蛋道士还知道,他所在的整只鸡蛋都是他的眼睛,只要他需要,就能用它一睹周遭世界的样貌。鸡蛋道士也知道,此时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看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在看之前,他已经先行知道,不止样貌,更有样貌内里的败坏、待发的蓄势。

至少,对于小区里的另两个鸡蛋道士的前世今生,这一个鸡蛋道士一清二楚。作为在后者,他有些伤感,因为另两个都已很难再称作“鸡蛋道士”了,他们的鸡蛋已经孵化成鸡,鸡雏已经满地走动,占据了这个世界划定给他们的部分。没有了鸡蛋,自然不能再称为鸡蛋道士。另一重伤感,更深的伤感浮上来。毕竟,由鸡蛋到鸡雏,怎么说都是进了一步。鸡蛋道士不在,但属于他们的道仍在。可他自己呢?显然没有这个可能。不过是废弃之物的一部分,随时都可能消散,消散时甚至留不下丝毫痕迹。想到这里,鸡蛋道士决定打住。与此同时,他还决定,切断对另两个鸡蛋道士的关注。

这是一个偌大城市里,最常见的那种垃圾桶。一米出头的高度,近乎柱体,下面略窄,上面略宽,四个角略有弧度。它是绿色塑料的,挨着几个黑色的同类,站在暮色里。确定这晦明难辨的辰光是黄昏时,鸡蛋道士稍稍感到宽慰。如果是清晨,垃圾车将很快到来,一番折腾后,他将随垃圾被倒入车内,运走,然后迅速得到处理。不管有多幸运,鸡蛋都必然会在这个过程中破碎。尽管破碎未必意味着气室的破裂,但保存下来的概率总归太小,不能寄希望于此。黄昏意味着,离那决定性的破碎时刻还有一点距离。拿这时间来做什么呢?逃逸吗?如果能成功,想必会是个动人的童话。修炼成形,以待时机来临时,破壳而出,从此得享真正的逍遥,这是个近乎胡说的神话。或许有,但不是一个鸡蛋道士可以奢望的,至少不是这里的故事——鸡蛋道士对此心知肚明。那么剩下的,就只是平静下刚刚苏醒的意识,以便顺受后续的一切。

鸡蛋道士想明白这一点,吁了口气。小小的一口气,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小小的一口气顺着鸡蛋并没有那么紧致的壳,渡到了外面,交换进来一口新的空气。忽然间,鸡蛋道士就闻到了不可阻遏的臭味,是外在的各种厨余垃圾混合而成的味道,它让人作呕,却不过是一个引子,再度引出了鸡蛋内部的恶臭,辐射般,一阵强似一阵地涌入小小的气室,势必要将它挤满,要将鸡蛋道士排挤出去。这不是我的寄生场所,它是我的生身之地……鸡蛋道士抗议道,浑然无视这话里不真实不自洽的部分。如果非要容不下我……会引起什么后果、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鸡蛋道士还没有想明白、说出口,就被猛地往上拖拽,随即悬停,然后加速下坠。下坠的时间长过往上的时间,却无质的区别,反倒是落地的动静大过所有,坠落不过如是。

“有个鸡蛋。”一声欢呼。顺着声音,张开鸡蛋的“眼睛”,鸡蛋道士看见一个男孩正望着鸡蛋,与他如同对视。路灯下,难以看清更多细节,可以确定的是,男孩有十一二岁,即使在暮色里,依旧白皙得超过平常人。来不及看得更多,男孩的手伸过来,手里有一张湿纸巾,覆盖住了整个鸡蛋,擦去了上面的污渍。

“哎呀,这么臭,还能吃吗?”仍旧是男孩的声音,并没有得到回答。这并不意味着男孩是独自一个人,鸡蛋道士得出这样的结论。湿纸巾拿开,他果然看见了另一张脸,一个女孩的脸。她比男孩黑了不少,在路灯下轮廓有些模糊。女孩张开手里拎着的塑料袋,男孩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放进去。

“可以啦,别把菲利普撑坏了。”女孩说着,吸吸鼻子,“这个蛋真是臭,菲利普能愿意吃吗?”

“说不定菲利普喜欢得不行呢?”男孩停止在垃圾桶里的翻找,扔掉手里的木棍,“要不是我奶奶看得紧,我直接就从冰箱里拿了,哪儿至于来翻垃圾桶。”

“就是,要不是我爸老唠叨菲利普有病……”女孩回身望了一眼,就此打住。

接下来是一段晃荡,几百米吧,鸡蛋道士放弃了借助鸡蛋来看,重新回到气室内。塑料袋的晃晃悠悠让他略微有点晕,本就没成形的身体像快要散架了,也可以说,一团小小的气体快要被颠荡得左冲右突,挤破蛋皮与蛋壳的限制了。很快了,鸡蛋道士这么告诉自己。他还无法确定他们说的菲利普是何方神圣,可他知道,谜底很快就会揭晓,从垃圾袋里装的全是垃圾桶里挑出的食物,且以荤腥为主来看,菲利普多半是个凶猛的家伙,它就是他的劫。

事实正是如此。男孩和女孩停下来,塑料袋停止了晃荡。男孩先喊一声,“菲利普。”女孩接着喊,“菲利普——菲利普——”一声低沉的“汪”传来,塑料袋扔在地上,一串爪子落在地上又抬起的声响由远及近。那声音不紧不慢,矜持中带着犹疑,稳重里藏着谨慎,将一条呼哧呼哧个不停的狗送了过来。

鸡蛋道士忍不住再次张开鸡蛋的眼睛。这是一条拉布拉多,皮毛肮脏,已有几处秃脱,面相与躯体都掩饰不住颓唐,是年龄已至的必然,也是生活境地的加速使然。它的牙齿仍旧完备,闪现出慑人的冷光;喘息间,伸出的舌头裹挟的湿热之气,有着浓烈的死亡意味。

“菲利普——”男孩唤道。

拉布拉多菲利普没有停顿下来以作回应,它等不及,扑上前来。鸡蛋道士陡然意识到,菲利普知道了他的存在,这让它意外、恼火、兴奋。扑上来的菲利普用长长的舌头舔了鸡蛋一下,舌头边缘正好刮过鸡蛋道士置身的气室一侧,仿佛一把肉锯试了试刚磨砺好的锯齿,让整只鸡蛋不寒而栗。菲利普却没有趁势将鸡蛋卷进嘴里,它郑重其事地上前,上下颌微一合力,咬住鸡蛋,往上一甩,甩过头顶,仿佛一颗小小的卫星发射升空。没有等待,菲利普借着那一甩,身子上蹿,追踪着鸡蛋,在鸡蛋到顶滞留,转换着势能意欲下坠的一瞬间,一口将它吞了进去。

不是囫囵着咽下,是在嘴里一磕,上颌与舌头合力,牙齿从旁边协助,压、挤、咬,让鸡蛋碎在嘴里。破碎的蛋壳、浑浊的蛋清、黏稠的蛋黄,混沌成一团。涎水在两旁牵引,空气在后面推动,空空的洞穴般的咽喉底部在前头召唤,那一团混沌便这样翻滚着,直往下坠落。

在坠落之前,在压迫、挤弄、咬合之下,鸡蛋已然破碎。蛋壳与蛋皮共谋的那小小的气室勉力撑得一撑,终究露出破绽,开了口子。鸡蛋道士顺着口子而出,在菲利普喘息之际,在空气灌入的瞬间,找到了缝隙,滑出了拉布拉多的嘴巴。

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来到广袤的,无遮拦无阻隔的外面,直面着繁忙而空荡的世间,鸡蛋道士毫无停留地,向上飘升。飘升的同时,四肢百骸成形,又在成形的同时,向四处扩散。他知道,自己正在进入世间,正在等同于世间。

实现这一点之前,鸡蛋道士还来得及上下各张望一眼。向上,他看到天色青蒙,如同蛋清。向下,他看到地面沉重,如同蛋黄。

蛋黄的这一角,小区里的草坪上,三只小鸡正唧唧唧,追逐嬉戏。